石隆这个混蛋……

“你怎么了?”洪英发现云湛咬紧了牙关。

“没什么,想起了一点关于云望废城的传说而已。”云湛摆摆手敷衍过去,聊了几句闲话后,送走了洪英。

太阳已经完全落山,又一个夜晚来临。云湛关上门,没有点灯,就坐在黑暗中继续思考着。那么石隆请自己查案,其实也就是其掩人耳目的作用了,多半还事先知会过绑架者,不然堂堂亲王丢了女儿不去找实在很可疑。又或者,他是真心盼望自己能察出底细,可是在敌人的监视下,他半个字也不能透露,一切都得靠自己去摸索。否则的话,一旦被发现,兴许对方就会立马撕票了。

好吧,姑且先确认这么一个初步的猜想好了:半年前石隆送石雨萱去云望废城历练,在那里得罪了一些以石隆的势力都得罪不起的敌人——极有可能就是消失已久的邪教净魔宗,于是敌人经过了数月的查找之后,弄清楚了六个人的身份和藏匿地点,于是渡过海峡杀奔南淮,要把他们悉数灭口。石隆虽然提前做了防范,却也无济于事,反而让女儿被绑架了。不得已之下,石隆只好低头,和敌人做了某种与太子石懿相关的交易,虽然还不知道具体的内容,但可想而知,必定是要牺牲太子以换回石雨萱的性命。

与此同时,敌人在一定的期限到来后,开始用恐怖而张扬的手法屠杀剩余的五个人,这既是他们灭口的步骤,也是一种示威和警告,以提醒石隆及早践约,否则的话,杀光了其他的人,就该轮到石雨萱了。

云湛开始回想起自己接手这起失踪案后的种种怪事,试图用自己刚刚得出的结论来进行解释。但刚刚开始推理,就遇到了难题:石雨萱和老太监伍正文的秘密见面是为了什么呢?这不大像是石隆的安排,难道仅仅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巧合,可伍正文为什么自杀呢?

仍然得从伍正文的长项来入手。伍正文擅长替女人梳妆,联想到从石雨萱的闺房里找出来的胭脂水粉,她很有可能是为了某个男人开始装扮来。这么说起来……也许与她谈情说爱的,正是心怀不轨的来自雷州的敌人?用这种卑劣的手段引她入彀,令她放松警惕,然后再策划私奔,在石雨萱的配合下甩掉保镖,将她从石隆眼皮底下劫走。而伍正文事后得知石雨萱的失踪,也能猜想出个大概,于是愧疚而自尽。

完全符合推理,云湛满意地想,接下来是第二个难题:石隆利用焦东林和秦雅君陷害安学武是为了什么?

挑起天罗内斗……云湛回忆着安学武所讲述的那一天在宁翠楼里发生的事情。安学武微微醉了那么几分钟,本来有可能被趁势安排出一起逼奸案,醒来后却没有任何事发生,云湛当时做出了这样的分析:“但是本来只想抓野兔的猎人,却意外地发现兔子洞里藏了一头熊。为了捉住这头熊,猎人把野兔套子收回去了,开始慢慢准备抓熊的陷阱。”

在那张是条被发现后,如果要除掉安学武,直接揭穿他天罗的身份就可以了,但敌人并没有这样做,而是巧计安排,险些挑起了天罗内部不可收拾的大内斗。敌人为什么要对天罗下手?也许他们也是一个杀手组织,看天罗生意太好有些眼红,于是想要借此打击天罗的力量;也许……他们是为了报仇,或者说,惩罚。

惩罚!云湛陡然想起了三十年前那次失败的刺杀。天罗先后派出了四名高手,都未能杀死衍国国主石之衡,最终没有能够挽救净魔宗失败的命运。我要是净魔宗的人,只怕也会在心里怨毒地恨上三十年吧。

好了,现在一切的线索都在指向净魔宗,云湛缓缓地呼出一口浊气,我该怎么样找到确凿的证据来证实这件事呢?

二十一、

伍肆玖在宛州各地表演的次数不算少,虽然一般人都很难记住他的名字,但是一提起那个“又肥脑袋又大会学各种动物叫还装了一肚子笑话”的滑稽伶人,很多人都会有印象。捕快们没用几天,就找到了一名曾经在半年前和伍肆玖一起搭伙卖艺的瞎子琴师。一提起伍肆玖,他就一肚子怒火。

“那王八犊子真他妈的不是个东西!”琴师粗鲁地骂道,“本来说好了赚的钱对半分,他总是趁我眼睛看不到,悄悄多藏一点。老子眼睛看不见,耳朵可灵得很,他那点小动作我还能听不见?后来次数多了,我也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拿一点……”

陈智耐心地听他絮叨完,这才发问:“那你还记不记得,你们分手之后,他去了什么地方?”

琴师不屑地吐了口唾沫:“我不知道。那狗日的忒能吹,跟我胡编他要去帮隆亲王做事,这种谎话傻子才信呢!”

“当然只有傻子才会信,”陈智表示完全赞同,“不过我也想听听他当时是怎么吹牛的,因为谎言中有时候也能提炼出真实的基础。”

琴师很是佩服:“这年头做捕快的都那么有学问啦。那我告诉您吧。大概七个多月之前,有一天我们在街边表演完了之后,忽然人群响起了一片惊叹,我一听这声音就知道,肯定是来了有钱的主给了厚赏,那可不能让这龟孙一个人独吞,所以我赶紧扔下琴,抢过去向他要钱。结果他居然半声不吭就把钱给我了,足足五十金铢啊!那可真不像是他的作风。”

“因为他忙着去和给钱的大爷套近乎,顾不上搭理你,是不是?”

“那可不,您就是聪明!”琴师回答,“当天晚上他没有回住处,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第二天上午他才回来,我正想抱怨他耽误了挣钱的时间,他却抢先一步跟我提出拆伙,说是要去做大生意。我追问了他好半天,他才洋洋自得地吹嘘说,隆亲王想邀请他去做一件很重要的大事……”

琴师说到这里,故意停了一下,陈智却不搭理他,有意无意把腰间的腰牌和佩刀撞得叮当作响。琴师倒也乖巧,知趣地继续讲下去:唉,他那时候说,有一位很重要的人物要去一趟雷州的云望废城,要他作陪。我故意不理他,他自己熬不住,终于说出来了。原来那个重要人物,就是王爷的女儿,南淮城里谁都不敢惹的小郡主!"线索越来越多,案情却越来越复杂了,陈智一边快步往回走,一边喜忧参半地琢磨着。如果能查证到之前的三位死者也去了云望废城,那死者们之间的联系就有答案了。可是他们去废城干什么?又怎么会在那里犯下亵渎魔主的大罪,以至于半年后成为净魔宗的魔女复生祭的祭品?石隆在这起事件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想来想去,还是一片混沌。

陈智想着,和一个少妇擦身而过。作为一个不算太好色的年轻男人,他还是忍不住回头多看了一眼。这位少妇已经不算年轻,但打扮得颇有风韵,衣饰虽不华贵,搭配却很得体,淡妆之下能看出一种掩盖不住的天生丽质。陈智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等我以后讨了老婆,她到了这样三十出头的年纪,也能有这么好看么?

他胡思乱想着,转过街角时有点走神,差点和迎面走来的一个小个子男人撞上。这个男人不知为何,透着一股鬼鬼祟祟,陈智还没来得及出口道歉,他竟然先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嘘了一声。然后他从墙角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先往前方窥视了一小会儿,在贴着墙根走了出去。

这家伙在跟踪着什么人吧?陈智做出了判断。不过他也没心思多管闲事,摇摇头,加快了步伐向前行。

云湛大人很忙,在帮姬承查出唐温柔的动向后,就又不知道忙些什么去了。而姬承按照云湛告诉他的地点跑过去,却发现那间习艺所已经以闪电般的速度宣布关门更张,看来是云湛的调查毕竟打草惊蛇了。但唐温柔照出门不误,这说明组织这些活动的人已经换了新地方,而这个地方在哪儿,暂时还没有另一个云湛来替他找出来。

他很无奈,又不放心去找其他游侠,咬咬牙,决定自己跟踪自己的老婆。他从来没有干过这种高难度的活计,一路上战战兢兢,一会儿担心跟丢了,一会儿担心被发现。不幸的是,这两种担心都终于成为了现实。

他先是跟着老婆走了好几条街,在转过一个弯的时候险些撞上了一个心不在焉的路人,并发出一声无意识的惊呼。坏事了,他想,万一被老婆听到我的声音,可就麻烦了。

姬承自怨自艾着拐过弯,发现老婆的身影消失了。难道是跟丢了?他有些慌张地四下打量着,真的是哪儿都没有。正不知如何是好,背后有人轻轻拍他的肩膀,他回过头来,立刻面如死灰,两腿也开始颤抖。

“夫、夫人……”他低声下气地说。

“好玩吗?”姬夫人唐温柔一脸春天般的笑容,“一路跟了我那么久,累坏了吧?”

姬承下意识地回答:“不累,不累……”说到一半就知道糟糕。果然唐温柔笑得更加妩媚了:“不累是吗?那就多跟一会儿吧。”

“不敢,不敢。”姬承嘟哝着,头深深地埋在了胸口,只盼地上裂开一条缝,能让自己钻进去再也不出来。

“那你就乖乖回家吧,晚上等我回来吃饭就好了。”唐温柔极尽温柔地抚摸了一下姬承的头发。姬承不敢多话,转过身,灰溜溜地向家的方向走去。等走到唐温柔的视线看不到的地方,他突然伸手捂住了脸,有几滴眼泪从指缝间滑落出来。

老婆真的不再爱我了啊,他酸楚地想。她不再对我发火了,不再对我咆哮了,不再对我的任何举动有任何不满与在意,即便是自己跟踪她这样大逆不道的罪行,她也没有责备半句。

是因为心已经死了,所以不会再有涟漪了么?

姬承失魂落魄地走着,慢慢走过一条条熟悉的大街小巷。在冬日阴霾的灰色云层下,南淮的街景仿佛都被笼罩在无法排遣的忧郁中。十多年前,十八岁的唐温柔刚刚嫁到南淮成为姬夫人时,两人总是肩并肩手牵手地徜徉于这些古老的街道;而最近数年以来,也总是心力交瘁的唐温柔揪着姬承的耳朵,把她醉醺醺的丈夫拖回家。但现在,身边的人影不再,只剩下孤零零的姬承从漠然的人群中穿过,那些喧嚷与嘈杂汇集成一道声音的洪流,把姬承席卷于其中,耳膜阵阵地刺痛。

三十岁的男人终于走得累了,在满是尘土的街沿边坐了下来。现在他有了大把的无人管束的时间,也有了可以自由花销的一些金钱,凝翠楼依然灯红酒绿,那些酒香和脂粉香依然无处不在地飘散着,但他却失去了任何的欲望。

男人真是贱啊,姬承敲着自己的脑袋,痛苦地想着。还是云湛这样的孤家寡人好。

相比姬承,席峻锋的家庭生活无疑要平稳得多。他是个一心只在意工作的人,不想好色贪杯的姬承那样有种种不良嗜好,而席夫人也是一位温文贤惠的女子,成婚之后就从来没有和席峻锋红过半次脸。每一天清晨,当席峻锋从那个不断萦绕的噩梦中惊醒时,她总是已经准备好了早餐和干净的衣服等着他。

父亲的眼睛始终没有闭上。他的脸很奇怪,没有愤怒,没有哀伤,没有恐惧,有的只是一种绝对的平静,就像是无风的湖面。

“也许他早就预知到这个结局,所以能平静地接受死亡吧。”田炜那时候对席峻锋说。

但他的眼睛说明了一切,他的儿子能从这双眼睛里读到一种不甘心。你还是又放不下的事情,父亲,你死得并不情愿,我会为你报仇的,一定会。

席峻锋睁开眼睛,凝视着头顶的天花板,不知是想摆脱先前的梦境,还是想要再回到梦中,从父亲的双眼中解读出更多的东西。但他没能想太多,因为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这可奇怪了,大清早的,怎么会有人上门来访?席峻锋迅速穿好衣服,妻子已经打开门,把客人迎了进来。他和客人打了个照面,不由得一愣。

“你是……云湛云先生?”他问。

“是我,”云湛回答,“我知道我来得很冒昧,但你们捕房的小伙子们见到我就像猫见了老鼠,我只好出此下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