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出言挽留,因为他们都知道,支撑着席峻锋向前行的精神动力已经不复存在了。这个男人的身上背负了太多沉重的东西,他们不忍心再让他继续受累下去,尽管这个男人同时也是他们的精神支柱。但生活总要继续,所以他们强颜欢笑,对酒高歌。

“你小子,凡事多动点自己的脑子,别总是第一反应就去想书里怎么说的、前人怎么教的。书里的东西并不总是对的,古人也未必都比你聪明。不然长久下去,你真成了长脚的书柜了。”席峻锋对刘厚荣说。

“你很聪明,就是有时候过于相信你的小聪明了。小聪明偶尔能碰巧解决一些问题,但在大部分时候,只能误事。学着脚踏实地一点,沉稳一点,做事之前,先在脑子里认真过一遍。”席峻锋对陈智说。

“你,我恨不得把你和陈智剁成肉酱混在一起,然后再分开揉成两个人,你们俩要能中和一下就好了,”席峻锋对佟童说,“当然你还是我手下最能干的人,我已经推荐你接我的班。”

还有仵作老韩,还有曾经的风流男人霍坚……席峻锋一一和自己的手下与同事们话别,对每一个人的个性与优缺点都了如指掌。他有时严肃、有时滑稽,有时满面笑容、有时吹胡子瞪眼。每一个人都认真倾听着他的话,因为他们意识到,这个人以后也许再也不会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中,那么这就是大家最后一次和他讲话了。他的平易近人,他的幽默风趣,他的善解人意,他的宽容大度,都只是浮于表面的遮掩,就像池塘的水面有再多的浮萍,也不能让人站上去,一池水永远不能供人站立,那一层看似厚实的绿色只是徒有其表,下面幽暗的死水与看不见的深底才是真实的。

觥筹交错之间,捕快们凑钱买来的各种熟食渐渐只剩下残渣冷油,而几名快脚的小捕快已经跑了两趟去买酒了。席峻锋喝得满脸通红,突然一屁股坐在了满是油渍的桌子上,整个捕房里静了下来,大家都知道,他大概要发表离去前的最后一次演说了。

“人活着总还是要有梦想比较好啊,”他的开场白十分突兀,"想要赚大钱也好,当大官也好,讨个漂亮媳妇也好,称霸武林也好,或许是庸俗的,或许是高雅的,但无论如何,梦想无分贵贱,有了梦想,人才能活得有滋有味有盼头。

"但是仇恨这种东西,和梦想无关,它就像是一根带着刺的鞭子,抽着你身不由己地向前走。人一旦有了仇恨,就被完全捆住了手脚,沿着一条无法回头的路前行,终点只是解脱,而不会是欢愉。

“人生就像抬起头仰望天空,那里有朝霞的灿烂、白昼的明亮、黄昏的暮气与黑夜的阴沉。但对于某些人来说,人生永远都只是黑夜,能看着漆黑一片的天幕,等待着永远等不到的黎明的曙光。”

说完这番没头没脑让人难以理解的话之后,席峻锋顺着桌腿滑到了地上,脑袋一歪,开始发出鼾声。捕快们相互苦笑着对视,七手八脚地把他抬到那张硬板床上。

“我去通知一下嫂子,等晚上醒了酒我们再把他送回家去吧。”陈智止不住地唉声叹气。

时间的长短对人们来说,是一种感觉的过程,这种过程可以大致概括为两句话:盼望让等待变长,恐惧令时光飞逝。

对于南淮城的人们而言,有的在摩拳擦掌地期盼着六天后的日子,有的在紧张不安地希望它晚点到来,然而反过来说,时间并不因为人们的情绪而真的变长或是缩短。当朝阳第七次升起的时候,那个命运注定的时刻降临在所有人头上。

“王陵比我想象的还要大,大得多。”云湛左顾右盼一番后,以一种土包子进城的语调充满敬畏地说。在他的眼前,位于南淮北郊的王陵向着远方骄傲地伸展开,俨然如同一座气象万千的宏伟官殿。对于死后不过占一抔黄土的草民们来说,实在很难想象,王族的陵墓会具备这样的规模。

历代帝王基本就是把宛州能有的美好景观都搬到了这里。那些在各种风物志里被反复提到的山水、楼台、桥梁、园林,几乎都在这里有原比例的或者是缩微的复制。这些复制绝非暴发户般胡乱无当地拼凑在一起.而是由大师设计,搭配错落有致、浑然一体,让活人都有想在这里住下去的冲动。而在那些风景的尽头,就是帝王们死后安葬肉身的所在,王陵的入口好似巨兽的大嘴,准备把来者吞入腹中。全副武装的士兵们除了向石秋瞳鞠躬敬礼之外,一概目不斜视。

“你们还缺看陵人么?”云湛问,“这里比住在城里还舒服。”

“你可以住在地下的墓室里,那里更大。”石秋瞳淡淡地说。

云湛知趣地闭嘴。来到地下陵墓的人口处,石秋瞳不再搭理他,四处亲自查看了安排好的各处伏兵,虽然暂时没有纰漏,但想到石隆的难缠之处,手心的汗仍然一直没有干过。席峻锋倒是始终泰然自若地站在云湛身边,左右顾盼之间,目光全部盯向那些没有士兵封堵、可能供人逃跑的方向。他张了张嘴,好像是想叫人,但最后却哑然失笑,“我还是习惯性地想要指使手下的捕快,却忘了我已经递交了辞呈了,而他们也并不在我身边。”

云湛同情地看着他:“你真的下定决心不再干了?你可比安学武那个夯货强多了。”

席峻锋摇摇头:“志不在此,也不必多说了……咱们的正主儿来啦!”

石隆来了。和石秋瞳之前的预判大相径庭,他根本就没有带多少人来。他骑着自己虽为瀚州名种、但已经老迈迟暮的坐骑,身后只跟着洪英和四名便装随从,与那些出入则一唿百应、八抬大轿还嫌不够的贵族们形成鲜明对照。

石秋瞳也是见过各种大场面的人,包括曾带兵面对几百年没在九州大地上出现过的杀伤力极强的香猪骑兵,但此时此刻,面对着本就堪称传奇的伯父,那种紧张感是抑制不住的。她深吸一口气,带着笑脸迎了上去,准备按照预定的剧本行事:和伯父虚情假意地寒暄一番,代表自己突然染上贵恙的父亲向他致歉,趁他不备动用云湛、席峻锋等打手迅速把他拿下,然后当着他的面把太子的尸体找出来,让他只能认罪伏诛……

每一个步骤都不容易,尤其是动手擒拿这个名声在外的武林高手,稍微出点篓子就可能前功尽弃。她觉得自己的脸都快要笑僵了,简直怀疑自己向伯父问安的时候声线会不会发颤。然而还没等她开口,石隆先说话了。

“就凭这几个人,你真的觉得可以活捉我吗?”石隆不紧不慢地说。

这话一出口,仿佛空气都被严寒的北风冰冻起来。一股肃杀之气蔓延开来,在场所有人都暗暗地把手放到了兵器上。

石秋瞳盯着石隆看了很久,最后开口时,语气也如冰刀般锐利:“我还是低估了您的情报网。看来不止是王官里的带刀侍卫,您还有更多埋在泥土里的人才啊。”

石隆微微一笑:“江湖本色,见笑了。”他慢慢向前踏出一步,石秋瞳下意识地退了一步,石隆叹了口气:“别那么紧张,侄女儿,我要对你动手,刚才早就出手了。你的武功我见识过,你不是我的对手。”

“那你究竟想要做什么?”石秋瞳有些奇怪。

“陪你进去,让你把尸体找出来,”石隆回答,“你不是怀疑是我绑架并杀害了太子吗?现在我们一起进到陵墓里去,请你把尸体拿出来证明我的罪孽。否则的话,我想你应该向我赔罪道歉,并且发还我的女儿。”

石秋瞳身子微微一颤,她发现石隆所掌握的情报远比她所想象的要多,自己看似精心谋划,其实却还是落入了石隆的算计中。但是石隆明知自己的计划,仍然敢于只带几个随从就来踏人陷阱,难道他还有什么棋高一着的谋划?

她犹豫了一下,决定以不变应万变,至少不能在嫌疑犯面前露怯吧?于是她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当先走在了前头。石隆等她走出几步后,才迈开步子跟上去。

石秋瞳并没有欺骗云湛,王陵的地表部分已经很像一座华丽的行宫了,但地下部分还要宽宏得多。虽然人类并不具备河络那种天生的在地底构建城市的本能,但毕竟在种族间暂时停止兵戈的今天,请几位河络来指点一下也并非难事,因此这座地宫融合了河络的技术与人类的艺术风格。

它足足有十余丈高,穹顶上镶满价值不菲的上品萤石用以照明,比烛火更加明亮,映照着四壁的精美壁画和闪亮的宝石。一进入地下,就能看到一座座形态各异、栩栩如生的陶俑士兵塑像排列在墓道两佣,一路延伸下去,就像一支忠实的卫队,守卫着他们早已朽烂的主人。

地宫一向是绝对禁地,从来不许外人踏足,否则格杀勿论。而内部的各种复杂机关和地面严密的保卫也让历代的盗墓贼望而却步。今天相对特殊一些,因此主墓道里的机关都被暂时关闭,但普通卫士仍然不被允许进入。石秋瞳最后挑选了三十名精壮的兵士,带上了云湛和席峻锋两人,与石隆一同进入,想来石隆也不是三头六臂,凭借着己方三名高手,也不愁制不住他。众人沿着倾斜的墓道不断向下,尽管脚步刻意放轻,声音仍在寂静的墓穴里不断回荡。

“为了证明我的罪行,你竟然不惜带上几十个人闯入王陵地下,这样敢于蔑视祖训的做法,倒很有我的风格。”石隆随手拍着一个身边的陶俑。这些陶俑并不是按照标准的人类身型制作的,每一个都有一人半高,配合手里粗长的兵器,显得气势非凡。

“人死了不过是一堆枯骨,我对这样劳民伤财的王陵一向没有好感,”石秋瞳回答,“倒是你,祖训里似乎也没有说过一位亲王可以合法地杀死自己的侄儿吧?”

石隆笑了一声,没有回应。一行人在王陵里转过了若干个通道,越走越深,但这里通风做得不错,并无气闷的感觉,就好像死去的帝王也需要唿吸一样。

当石秋瞳最终停下脚步时,他们已经来到了王陵的核心部位。眼前是一个比进入时的宽阔大殿窄小一些的大厅,但规模也绝对不小,这里的陶俑排列成了军阵,显示出一种守护者的架势,不过最吸引人目光的还是军阵中央包围着的那样东西。

那是一个凹陷下去的大坑,坑中有一只形状奇特的庞然大物,头部很像民间传说中的龙的模样——虽然世上并没有人真的见过龙——有着长而尖利的嘴和弯曲的角,身体却像一头蹲伏在地的巨狮,背上还有展开的宽而长的双翼。云湛跳下坑,走上前去一比,发现自己的身躯也不过和这个怪物的一根脚趾差不多大。该怪物双目怒张,铜铃般瞪视着所有的闯入者,仿佛随时准备势不可挡地从坑底扑将上来,将入侵者吞入肚腹。

幸好这并不是活生生的生物,而只是一尊石雕像,用一整块万斤巨岩雕刻而成的石雕像。这是放置在王陵墓室内的镇墓兽,在它脚下的地底,就是衍国历代国君的棺材与尸体。自从三十年前的国主石之衡耗费大量人力财力将它雕成后,它就始终这样威武狰狞地守护在这里,保卫着先王们的躯体和灵魂。

“一整块岩石……那么说就是实心的了?”云湛问。

“是实心的,但还是有办法打破,并在里面藏东西,”石秋瞳答着云湛的话,眼睛却盯着伯父石隆,“可以用河络的火烧水冷法在岩石上凿开通道,把要藏的东西放进去,然后浇入一种特殊的灰浆。灰浆凝固后,会变得异常坚硬,外表看不出破绽来。”

“你的意思是说,我杀害了太子,然后把太子的尸体藏进了镇墓兽的体内,对吗?”石隆问。

“这不正好符合‘归魔’的含义吗?”石秋瞳冷冷地说,“我传唤过当年协助大军击破净魔宗总坛的田炜。他经过分析,认为归魔这一步骤最重要的元素应该和‘地下’有关,因为按照净魔宗的教义,魔主一直被禁锢在地底不能脱身。魔徒们如果想要归化于它,毫无疑问,也应当自己身入地下。”

“那就找找看吧。”石隆简单地回答,并没有多余的抗辩。

三十名工兵拿起早就准备好的工具,攀爬到镇墓兽的顶部,开始细细寻找凿开过的痕迹。他们虽然做御林军打扮,其实却是石秋瞳早就安排好的工兵,正 好用来干这种活。其余几人站在坑外,居高临下地观看着。

“禀公主,我们找到了一处,明显是凿开后再浇筑补合的。”一名工兵高声汇报说。

“那就从这一处开挖!”云湛下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