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牧云又道:

“明天还要早起,赶山路。”

“嗯。”

活泼的小女娃不再雀跃,低低地应了一声,乖乖地躺到那石坳草铺上,就如一只小兔子般蜷在那狭小的地方。还没闭上眼,她又看到那少年脱下外衣,然后上前来弯腰将衣服盖在自己身上。

“我不冷,还是你穿着。”

幽萝想掀开盖上身上的上衣,还给张牧云。却听张牧云威严地驳道:

“小娃儿懂得啥冷热?秋天夜凉,最怕衣单睡着冻着。你还是乖乖地睡吧!”

刚听得前面一句时,小幽萝撅起了嘴巴,老大不高兴,便想反驳;但等听完了整句话,她撅起的嘴唇忽然塌陷,本来想说的话也没有出口,嗓子眼儿却变得有些哽咽。小少女忽然觉得,她竟然有点喜欢这少年这样不客气的斥责。不过,还想多听他说几句时,这少年却忽然语气转为温柔地说了句:

“睡吧。”

然后他便在幽萝前面五六步远的地方盘腿坐下,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小褂,开始闭目养神,并在深夜秋风中瑟瑟地发着抖。

“呜…”

幽萝咽喉间哽咽之情更浓。不过也许是已禁锢得太久,还没等自己眼眶中升起的朦胧雾气转化为泪水,便蓦然人事不知,就此睡着。

等第二天感觉出日光的变化,在千百只晨起的山鸟啁啾鸣唱中醒来,幽萝第一眼便看到那少年正在不远的山崖边来来回回地行走。他不时地抱紧双肩,在依旧寒凉的晨风中打着哆嗦,并为了取暖不时做着跺脚、缩脖的可笑动作。看到这一幕,已经饱睡一晚的少女眼眶中蕴积的泪水终于忍不住,顷刻间夺眶而出!

“呜呜!”

泪水肆意奔流痛快大哭之时,小幽萝已在心中暗暗做了一个重大决定。于是,还在哭泣之时,她便一个弹身,站了起来,然后飞奔如风,跑到张牧云近前,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便一个飞跳一口咬在他右手衣袖裸露的胳膊上!

“哇咧!~”

猝不及防之下张牧云被咬个正着!而这女娃儿满嘴碎玉贝齿看起来又挺锋利,转眼就在他手臂上咬出个大口子,转瞬鲜血淋漓!

“我的妈呀!妖怪啊!”

剧痛之下张牧云哭爹喊娘,不过那幽萝并没时间等他反应,一击而中,立即松口,翩然落地。

落地之后,这来历奇特的女孩儿一脸凝重,口中念起奇怪的咒语。念咒之时,张牧云终于有了喘息之机;这时他已完全清醒过来,听到声音一转脸,恰看到那个小妹妹正十分认真地念着自己听不懂的音节。

“你…”

其实,虽然还不十分自知,此时的张牧云已具备非凡的攻击力。而按照他往日的脾气,这时早就扑过去要揪住那咬自己一口之人问个究竟。只是一回头,他见到万道霞光中那个正瞑目念咒的小少女,神态竟是格外的光辉肃穆,宝相庄严,他便一愣,有些迟疑。

而在他一楞神的功夫,那边的小妹妹已完成了所有的仪式。连续不断的咒语声嘎然而止,然后张牧云胳膊上还在滴血的伤口上那些血珠忽然漂浮而起,在清晨山崖上的旭日光辉中凭空凝成一个圆形的印记,其中花纹扭结奇特。待奇怪的誓印凝成,静浮在空中,那小女娃儿神色更加凝重。她对着空中那闪烁着鲜红光芒的血印一招手,鲜血连缀成的印记便忽地倏然向她飞来,毫无停滞地印上她的额头,如水入干沙转瞬不见。

血印印入额头,小幽萝沉重的神色忽然转为轻松。她颠颠地跑过来,双手抓住张牧云的胳膊,使劲摇着他的手欢欣鼓舞道:

“小哥哥!幽萝已立下血誓,以后一辈子都跟着你,一刻也不分开了!”

“血誓?!”

张牧云根本不知道幽萝在说什么。刚要仔细回想刚才发生了什么,他却忽然感觉到一阵剧痛在手臂上蔓延。而这时那小女娃儿还在一厢情愿地问:

“从此小幽萝和你在一起,你开心吗?”

“开心?…哇呀!”

实在无暇思考小妹妹的问题,张牧云痛得直咧嘴。尽管疼得呲牙咧嘴,但见着这小女娃满脸期待的开心神色,张牧云还是尽量语气平和地告诉她:

“小妹妹,实在扫你的兴;先不管我们这辈子一刻也不分开,你能先松开我的手吗?”

第四卷『几承魔气一飘然』第七章 萝语松风,小院又接新虹

其实张牧云今年也不过十四岁,某种意义上和孩童也只隔层壁。不过他现在觉得自己与幽萝这样的小妹妹已大不相同。见这小小年纪的女孩儿兴奋成这样,张牧云镇定自若,从容地把她整个人从自己刚刚受伤的胳膊上撸下,然后慢条斯理地问道:

“幽萝,你刚说的‘血誓’是什么?”

“血誓呀,它是——”

幽闭已久的女娃儿对张牧云十分踊跃。听他相问,忙答道:

“血誓是一种法术啦。如果幽萝想一直跟着谁,就用一下这法术;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幽萝都不能离开他啦。”

“是嘛!你还会法术?”

听幽萝这么一说,张牧云顿时来了精神,兴致勃勃地问道:

“小小年纪不简单啊——你跟谁学的法术啊?是不是认识仙人啊?”

“跟谁学法术?”

显然头一句话已经把迷糊的小丫头给难住,也没管后面那个问题幽萝便在那儿开始吮着手指,凝着细眉努力思索。呆呆地想了好一阵,她才迟疑着回答:

“我想不起来了…也许是幽萝被关在那本坏书里,跟书学的吧…”

“哦。”

听了幽萝这话,张牧云有点失望。很显然,根据他的想法幽萝口中这本能“关人”的书,应该只是本被施了邪法的医书;小女孩儿这稀奇古怪的法术,应该另有源流。

接触到这样古怪的事儿,张牧云一时也有些愣神。不过他很快就缓过劲儿来,立在这清晨山岗上略想了想,想到一些事情,便忽然笑了起来,跟眼前这位一直眼巴巴望着自己的小妹妹说道:

“幽萝啊,你知道我叫什么吗?”

“你叫——”

幽萝被问住了,呆呆地愣在原地。

“哈~”

张牧云到底少年心性,见小女娃如此,也不管其他,忍不住笑出声来,促狭乐道:

“幽萝啊,你连我的姓名都不知道,就敢立这样的‘血誓’?再说了,你刚才说了吧,这血誓是让立誓之人不能离开别人,可没说别人不能离开她哦!”

“…&@#*&^#!”

当少年这透彻的话儿说到一半时,已有泪水在幽萝眼眶中打转,不过少年没看见。等全部的意思说完,只听得“哇”的一声,幽萝已是哇哇放声大哭起来。

“啊!”

见幽萝被自己说哭,张牧云这时也慌了神,心说自己怎地如此无聊,竟闲得来逗小女孩儿玩。心中自责,口中赶忙急声道:

“别哭别哭!其实也不要紧的,我叫张牧云啦,现在知道了也不算晚哦!”

“哇…呜呜,”张牧云的补救话儿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幽萝哭声立马转小,渐渐便不哭了。“张牧云?”幽萝重复了一遍这名字的音节。

“嗯!弓长张的张,牧童的牧,云彩的云。”

“那、那、”幽萝犹有些抽噎地说,“张牧云哥哥你会扔下幽萝不管吗?”

“那哪能呢!”

少年赌咒发愿:

“我这就带你回去找你家父母!如果不这样,我就是只小狗!”

接下来张牧云赌咒发誓,或为猪,或为犬,绝不口软。

“嘻嘻…”

也许少年果然颇有孩子缘;被他这一通声情并茂的说辞,刚刚还在抽抽噎噎、余泣未尽的小幽萝,转眼便破涕为笑了。

“走吧。”

见幽萝不哭了,张牧云安下心来。

“我先带你去我家!”

“嗯!”

萍水相逢的小少女充满感激地脆嫩应答了一声,便被张牧云牵起了手儿,跟在他身旁,蹦蹦跳跳地往山下走去了。

只是,他们才走出几步,张牧云却猛然停脚。

“怎么了?”

正向前冲得起劲的幽萝一个趔趄,只好跟着停住。

“昨天寻到的医书不见了!”

直到这时张牧云才忽然想起此行的主要目的。他在身上摸索了一遍,又赶回昨晚开始时睡卧的地方,来来回回转了好几圈,仔细地寻找察看,却始终没有看见昨天自己下到深谷中找到的医书。

“莫非…这幽萝是书变的,所以消失了?”

遍寻不着,张牧云回忆起昨晚的情景,不免开始胡思乱想起来。正想象丰富地琢磨着,忽然听到幽萝叫道:

“大哥哥,你是在找这本书吗?”

张牧云闻声一抬头,恰好看见小幽萝变戏法般从身后掏出一本书来。

“正是!”

看清她手中捧着的书,张牧云欣喜若狂,赶紧三步并作两步奔过去说道:

“这书借给我用几天吧,我要用它救人!”

其实没等张牧云把话说完,这幽萝便干脆地说道:

“送给你了!”

说着她便双手把书往前一递,塞在张牧云手中。小女娃坦率说道:

“这坏书关了幽萝好久,正想跟哥哥下山后找个时间好好把它烧了。既然哥哥想要,就送给哥哥吧!”

“多谢多谢!”

张牧云感恩戴德,一边连声感谢,一边将这失而复得的《天人五召》之书赶紧揣进怀里。等再次启程临迈步前,张牧云还不忘许愿:

“放心吧,好妹妹,等我用完它,保证想出一百种法儿帮你出气!”

“嗯!”

此后,这新结识的两人便结着伴儿往慕阜山外走去。有了幽萝同行,在这幽静的山路上行走便显得不太寂寞。在山道中一路迤逦,张牧云问问幽萝的身世,她不大答得上来;幽萝看到的所有景物都觉得新奇,一路不停地发问,张牧云则款款回答,东拉西扯讲得典故无数。渐渐那幽萝心中便有了种感觉,只觉得这张牧云哥哥聪明绝顶,自己则是出奇地愚笨。渐渐那自卑渐生,然后小心掩饰,努力不让身边的人儿生出嫌弃的念头。

一路行走,不久又下起雨来。青翠的山林笼罩在一阵阵烟雨里,无论远山近壑都被迷蒙的白色雨雾缭绕填充,朦朦胧胧。此时很难再看到远山起伏的轮廓,而天空阴云密布,只有在遥远的东南上空露出一片亮白的天光,能看见还有几只飞鸟在风雨之上高翔。在山道上行走,雨丝常被山风斜吹到身上;虽然雨并不大,但下了许久还不停,这身上衣裳便尽被打湿了。渐渐这脚下的山道也泥泞起来,张牧云不知道刚解救的小女娃儿惯不惯走这山路,怕她脚下打滑,和她商量了一下,便将她背起,步履稳健地冒着风雨往山下赶路。

大约又行出四五里,这风雨声便渐渐小了。左右山坡沟壑密林中的山泉声变得大了起来。雨后的空山纯净清新,哗哗奔流的山泉水更增添山林的静寂。不久太阳出来,阳光普照,张牧云便将幽萝放下来一起行走。小心扶持时,他偶尔转脸望望,便看见对面苍翠的山林前一片徘徊不去的乳白雨幕上,被阳光一照,正挂着一道淡彩的霓虹。

带着幽萝,归心似箭的少年埋头赶路,很快就将这些美丽的风景抛在脑后;而幸得这小妹妹竟是足下甚健,一路欢快地跟跑,还在日落时分之前,他们俩便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