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真要放过她么?”

张牧云又有些犹豫。毕竟以前幕府山中抄写过不少道经佛经,常听那些僧道念叨,说什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听得多了,这观念也早已深入他的内心。

这般踌躇犹豫,并没持续多久。张牧云向来果断爽快,微一忖念,已有了主意。只见他手中宝剑微微前递,几乎碰到辛绿漪脸上肌肤;一边将剑锋逼近女子吹弹得破的面颊,一边口中说道:

“好妖女,若追究起来,我倒也未曾亲眼见你恶行。你又口口声声说要拜我为师,我又是好人,这样也算你有向善之心。”

说到这里,他又看了看烛光下的辛绿漪,然后继续说道:

“瞧你这模样,生得倒是别致。所谓‘相由心生’,小爷今日不妨便信你心眼儿也是极好的。我便饶你一条性命,这就逃生去吧!”

说完,他便把宝剑收回,“锵”一声插回鞘中。

“这…”

忽听张牧云放生,辛绿漪一时还有些不敢相信。想起刚才他说的话,她抬起螓首,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如漾月波,看着张牧云,口中喃喃有词,似乎还想说些什么。见她如此,张牧云大喝一声“休再啰唣”,便将她逐出舱去,亲眼监视着她遁水而逃。

等逐走青鲤妖,张牧云重回客舱,却见自己舱门前正围着一群看热闹的船客。见得如此他便大叫一声:

“散了散了!洞庭门料理江湖恩怨,没什么好看的。”

听得他这声叫唤,那些瞧热闹的看客顿时一哄而散。

等进得船舱,先前那两个对他恭敬有余、尊重不足的洞庭门小侍女,这时都两眼放光。侍剑、画屏两个小丫鬟莺啼燕舞地贴近前来,直赞自己服侍的大爷英明神武。张牧云得意洋洋地听完二女赞美,却叫住那两个正往旁边躲的少女,问道:

“月婵,你刚才说什么?好像听说什么刑讯逼供你最拿手——奇怪,你为何有此说法?不行,今晚你得好好告诉我!”

“不说了。”

少女言辞闪烁,倒退着走到一旁的地铺,往上一躺,拉过被子蒙住全身,只在被底闷声闷气地说道:

“时候不早了,我想睡觉了。明天早饭记得叫我。”

说完,那被底竟已传出轻微呼声来。

见得如此,张牧云只得又转向另一个整个人躲得已贴到舱壁上的少女,道:

“幽萝,你过来。”

“什么事啊?”

幽萝贴得舱壁更紧,只说话不挪窝,一个劲儿装糊涂。见她这样张牧云逗她道:

“幽萝啊,刚才好像你要和我研究杀人方法?”

“说过吗?”

小幽萝讪讪笑着,若无其事地道:

“哥哥不用谢我。帮哥哥出主意,是幽萝应该做的。”

一边答话,她却一边往自己地铺那边挪。话说完时,她也正好到了铺边。只见她看也不看牧云,滋溜一声便钻进被窝里,学她月婵姐姐那样拿被子蒙着头,说了句“我睡着了”,便再也不出声了。

见她俩如此,张牧云正是哭笑不得。又默默想了会儿刚才之事,便也吹灭灯烛,去一旁和衣睡了。

他们这边安心歇息,那边辛绿漪却在冰冷的江流水底随波逐流。感受着身边流转涌动的江水,这个体骨妍媚的青鲤妖精赌咒发誓地道:

“我辛绿漪绝不会善罢甘休!”

第六卷『妾心千里最妖娆』第七章 暖风曛日,沸腾不测之波

自城陵矶所乘的客船航程只到一个叫若城的地方为止。就在遇见辛绿漪的第三天中午,客船便到了目的地,在若城东南方向的长江码头上抛锚系缆。

从跳板上走上码头,张牧云第一件事便是问下一程的客船。只是在码头上问了一圈,却发现下一趟往东边去的客船还要等到明天的上午。弄明白这事情,张牧云颇有些懊恼。不过,等那两个洞庭门的小丫鬟也弄清情况,却跟他说,这回杜掌门请得贵客相助,洞庭门上下感恩戴德,临行时那路上的盘缠花费已给得十分充足。既然现在没赶上定期的客船,那正好雇下一只江舟,专载他们直往苏杭而去。

一听侍剑、画屏这说法,张牧云顿时眉花眼笑,赶紧便去寻得一艘颇具规模的平底客船,跟船主谈下价钱。等几人在码头附近的饭铺中吃过午饭登了船,这艘单雇的客船便升起风帆,一路向东沿长江而下。

若城之西的水路走得颇有些匆忙,此时专雇得一艘客船,正是清宁安静,张牧云等人正顾得看那沿途的美景。而自若城往东,大江之水时急时缓;大船顺水势而下,也是时急时缓,徐急有度,正宜观赏。

置身于天下第一的大江,就在看过一程江景之后,那立在船头江风中的少年终于得出一个感想:

“原来这江中行船,和湖里泛舟完全不一样!”

往日在苍茫浩渺的洞庭湖中乘船,往往四外水天无涯,周身外只见得一派湖水茫茫。那时若稍稍出神,只觉得此身缥渺于水上天下,前后左右虚渺空明,也不知是自己乘船浮水,还是飘飘乎御风天上。而在江中行船,和大湖里四无归依的感觉完全两样;站立于船头,除去那推波助澜的奔腾江水,大江两岸的风景万般变化,各种村镇野景随时在自己眼前出现伸展。

负手立于船头,只见得仲春美景鲜妍而明亮。那碧蓝的晴空下,两岸连绵的青山俱披上绿装,阳光下呈现出一种灿烂的翠色。江南背阴的山坡则略显得略有些阴郁,遍山的树木颜色深青,如果说江北沐浴阳光的起伏山峦像悠然躺卧的妙龄少女,则江南的绿丘稳重而沉凝,犹如静坐沉思的兄长。

在明媚春阳的照耀下,那些覆满森林草丛的山丘的绿色如欲烧燃。见得这样明快的春景,本觉得已如身在画图,更何况那两岸的山坡上还常常开遍了野花。在向阳的北岸山坡上,常见的是一种黄色的野菊,娇小的花朵被阳光照得金光闪闪,如漫天繁星散落在碧绿的草坡上。而有时船移景换,也能看到翠碧的丘岭长满其他颜色的野花。它们或如粉红的云霞,或如皎白的积雪,又或是就像现在头顶上那青空碧蓝。有时也有五颜六色地杂糅在一起,或如缤纷花布,或似七彩的霓虹。一路上,每当出现一次这样五彩斑斓的明丽花岸,总引得那小幽萝拍手欢叫,好像发现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激动兴奋得犹如捡到宝一样。被小女娃热烈的情绪一感染,张牧云也跟着心情有些激荡。这正是:

细草微风,两岸青山迎短棹;

花光云影,一江春水送行舟!

两岸的江景不仅仅是这样明妍的画卷。当江船行至船主口中的峥嵘滩一带,那江流变得变幻莫测,两岸也多了许多形态各异的粗犷石丘。船入峥嵘滩,江水变得湍急跌宕,原先一路跟随的两岸青山花丘消失无影,代之以裸露突兀的高大石丘,或白或黄或赭或红,在两边逶迤不断。这些表面寸草不生的嵯峨石山,往江心倾斜,倒好像要随时朝这边倒下;除了触目惊心的石丘石崖,原来一览无遗的航道中也多出不少峥嵘的沙洲,上面布满石礁巨岩,让人看着心觉不安。

江流加速,迎面吹来的江风便更大;江流湍急,脚下的舟船便行得更快。虽然凶险,但胆大的少年却仍站在船头,纹丝不动,看着那些沙洲石崖迎面而来,然后从旁边擦身而过,再去看下一座巨岩或石山。张牧云不为惊险景物所动,那月婵和幽萝却也似乎颇有胆量,一齐站在他身边一同观看。惊心动魄的航道里,到底还是显得小丫鬟胆小;侍剑、画屏刚看了两眼耸峙如鬼的巍峨石山,便吓得躲回客舱去。

可能张牧云和这两个女孩儿骨子里,都有些胆大妄为。当慢慢更加熟悉,张牧云和月婵幽萝不仅不害怕,反而还对两岸形状各异的石山评头品足起来。他们一会儿为高耸的石山像什么动物器物而争论不休,一会儿又为达成一致而大笑鼓掌。他们如此洒脱,倒让船上那些扳桨掌舵的船工刮目相看!

不过,在这般欢畅开怀的航行里,张牧云还顺带着更加发现幽萝小妹妹的与众不同。按常理来讲,幽萝这么半大小女娃儿,怎可能有这般大胆?这段惊险的航道中遇上一些特别狰狞的石棱石崖,自己看着都还有些惊慌,谁知就是这粉妆玉琢的半大小女娃儿竟然丝毫不惧。不仅如此,有好几回与江中沙洲上耸峙的锋锐巨岩擦身而过时,如果不是自己伸手拉紧阻拦,这小女娃儿为了她眼馋的一丛野花竟似乎还想跳出船外爬上那些巨石上!

每当这时候,张牧云还有一种强烈的感觉:

若幽萝真个朝那些巨石蹦出去,即使客船还在湍急的江流中高速航行,她还真能成功跳上!

有了这样绝不荒诞的直觉,再回想那回死鸡忽成鸡骨架的事件,张牧云便越发觉得这小幽萝绝不简单。这一点毋庸置疑,但有件事张牧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自己除了最近机缘凑巧没事时练练那本“医书”法术,其他也实在毫无出奇之处。但就是如此,这本事绝对不凡的小女娃儿却对自己死心塌地,那种种依恋顺从的情状绝对是真情流露,和一个依恋兄长的普通小妹妹毫无两样。

“究竟是什么来历呢?”

有一阵子,张牧云对身边这位还在一个劲儿蹦跳笑闹的天真少女,陷入了沉思。

闲言少叙。大约半炷香的功夫,这江船也就驶离了奇诡凶险的峥嵘滩江段。当江流减缓,客船重新悠然航行于水上,那两个躲到船舱中不敢出来的小丫鬟也跑出了舱,来到阔大的船头甲板上嬉玩。说起来,比这俩小丫头张牧云年纪也大不了多少,这两天渐渐混熟,这时便和她们在江船上闲聊起来。

春日泛舟,和小姑娘闲谈,张牧云倒是很想东拉西扯,说些飞短流长只图一乐。不过那两个身负使命的洞庭门小丫头却狡黠地把话题引入此行的目的,总是跟嬉皮笑脸的少年说起三年一度的武林鸳侣大会,还不停向他灌输各种江湖规矩。阳光普照的悠闲下午,江流中平稳前进的船头,一位苦着脸的少年和两个谆谆教诲不休的小丫鬟,正构成了一副无比和谐的春日闲景。

接受灌输的少年浑身不自在,那个倚在船头栏杆的天香公主瞧着他的模样,却无动于衷,只是嫣然一笑,自顾想自己的心事去了。

其实那个暗自叫苦的少年不知道,他不远处那个托名月婵实名月瑶的女孩儿,恐怕这辈子的心事都没有这时候多。定国天香公主的生活,一直很简单。皇室的生活很简单,月瑶只需以定国天香公主的身份,顺着自己的天性泼辣刁蛮甚至肆意妄为即可。待落水遇救失落了所有记忆之后,也十分简单。月瑶只需作为一个叫作“月婵”的小姑娘,感恩图报,全心全意地依附于救命恩人的家中,简单过活即可。而甚至后来因少年无意施展出的清心诀让她回忆起身份时,最开始也还很简单。她只需和大梦初醒一样,冷眼看回梦中的情景而已。

只是,既然已经经历,纵然梦幻醒来,要分清孰真孰梦,或是戏里还是戏外,又谈何容易。比如那蓬舍倚门、期盼少年归来的依恋热望,那忙里忙外、将茅庐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勤勉专注,那锱铢必较、为基本的生存而摆摊多挣得一两文铜钱时的喜悦兴奋——当恢复真实之后再回过头来检点这所有一切似乎十分可笑之事时,却发现自己一点都笑不出来。

而更不要说那幕阜山中,深夜月潭洗澡归来,山路中自己情不自禁的主动一吻;也不用说那山寺夜遇强敌时同生共死的慷慨心情,所有的这一切都和一个刁蛮公主应该有的目空一切的生活,迥然而异。当本来的记忆苏醒,若这一段异常的时光能够忘却还好,只可惜回想起来历历在目,分外鲜明。于是此时的心里也不知到底是什么滋味。

心潮起伏,正至难解难明,这时却忽然听到传来一片欢声笑语。展目凝眸循声望去,却见是洞庭门那两个眉目如画的小丫鬟已停止了枯燥的教授,不知何时已被少年带入轻松的话题,刚被张牧云一个笑话逗乐,直笑得前仰后合、花枝乱颤。

“哼…真是惫懒,不求上进。多聊聊武林江湖之事多好?也添点胜算。却只顾跟小丫鬟调笑,真是…真是好色无赖!”

公主不自觉凤眼圆睁,娥眉倒竖,正想多埋怨几句,却恰在此时忽然心中一动,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这原本生动的神情便忽然凝滞…

且不说这边江岸江中旖旎的春色。当张牧云一行人浮舟东渡,那个被他坚拒的辛绿漪却另有事务。张牧云在阳光灿烂的长江中有说有笑,曼丽绝伦的青鲤精却正在深潜于一片幽暗诡谲的水域。就在她的前方,黑水沸腾如怒;其中一个巨大的黑影渐渐清晰,轮廓可怖狰狞,正和那个妩媚娇柔的身躯形成鲜明的对比。

第六卷『妾心千里最妖娆』第八章 浪阻江船,平地若生喜患

自从那天被张牧云拒绝赶走,辛绿漪就很生气。这两天里,辛绿漪没忙别的,一直就在某处青山绿水中面壁,努力思考找寻自己被张牧云断然拒绝的原因。

也许有时候太过聪颖也不是好事,比如这一回,当辛绿漪在一面山石前坐对着苍茫的新绿山峦思索了一两个时辰之后,终于以为自己找到原因。这时她变得十分气愤,腾一下子站起身来,也不顾姿仪,反正没人看见,便对着远近的群山大声娇叱:

“想不到如许仙师,竟是好色如斯!”

一声叱罢,那“如斯、如斯、如斯、斯、斯、斯…”在山谷间回荡翻腾,久久不绝。

原来,辛绿漪琢磨了半天,却以为张牧云拒绝自己,只因他收徒只择美貌女弟子。也难怪,那仙师身边显然亲近的两人,一个固然天姿国色,另一个年纪虽雏但已是媚丽非凡。在自己已被拒绝的事实面前,辛绿漪先入为主,便认为自己容貌比那二女逊色,所以才被那好色的小子矢口拒绝。身在局中,此时这青鲤精怎能想到,那张牧云拒绝自己,只不过真是因为对上回那梁子耿耿于怀,并且真个信奉那人妖殊途的俗念。

可以说,辛绿漪在一方面高估了少年,却在另一个方向上把他给想歪了。当然,别看这衡山辛绿漪外表娇柔,但内心着实坚韧刚强。她岂能就这般善罢甘休?思来想去咽不下这口气,便一捏法诀,随那些在山间飘移的雾霭云岚遁去,不多久就来到这个自己熟知的黑水恶潭。

一跃跳入穷山恶水的黑水深潭,奋力潜游,不多久便寻到自己想要的目标。只见此时这深域黑水翻腾如怒,随着辛绿漪柔软的身躯游近,那潭底黑浪喷涌,发出轰轰闷响。

一边飞速沉底,辛绿漪一边在心里却也是思潮起伏。脑海里纯凭想像勾勒着张牧云左拥右抱的画图,这奋力潜游的劲儿便更足。当接近深潭底那个骚动不安的巨影时,辛绿漪在心中默念一句:

“既这样,就休怪我如此了!”

辛绿漪咬牙切齿,待接近那个深潭怪影时,便忽然停住身形,静静地悬浮在深潭底。

此刻就在眼前,潭底巨大的黑影终于露出本来面目,却是一条身高十丈的巨蛇正在潭底狰狞盘踞。仔细看这巨蛇,浑身覆盖如甲的鳞片,鳞甲上的颜色黑白相间,斑斓交错的黑白花纹颇为瘆人。漆黑如墨的蛇头大如笆斗,其中两眼犹如两只灯笼,在黝黑的潭底射出白亮的光芒,如果算是眼神的话,显得颇为阴惨吓人。和一般巨蟒不同,这妖蛇的头颅两边各有一张硕大的翅鳍,张鼓如扇,又似风帆,在水中一前一后的划动,似乎应和着妖蛇的呼吸。

这头青鲤精主动找寻的可怖妖蛇,来历可非同一般。妖界之中都唤它为魔骨修蛇,正是上古著名洪荒恶兽修蛇的遗种。传说在上古之时,有猰貐、凿齿、大风、封豨、修蛇五大臭名昭著的恶兽为害人间。由于它们为祸甚烈,尧帝便命后羿除灭五恶兽。经过一番曲折争斗,最后后羿终于诛凿齿于畴华之野,伏大风于青丘之泽,断修蛇于洞庭,擒封豨于桑林,上射十日而下杀猰貐。

在那时,后羿大神倒是将恶虫修蛇斩断于洞庭之泽。只是没想到异兽有灵,死而不僵,其短尾得潇湘之水而活,又沾了那时的冥魔之气,日夜修炼,便成了今日的魔骨修蛇。

不过虽然这魔骨修蛇历史悠久、来历传奇,但看起来并不是辛绿漪对手。当妖族明珠气呼呼游近,这魔骨修蛇竟是坐卧不安;看它那缩头探尾的举动,要不是潭底狭窄,恐怕早就溜走。当然承继了上古修蛇骨肉的妖灵生性阴毒勇悍,纵然曾经经过恶斗被辛绿漪打败,这回再次遭逢,特别是当辛绿漪试图靠近说事之时,这妖蛇却是暴起发难!

转眼这深潭中黑浪滚滚,那魔骨修蛇凭借着巨大的身形在潭底使出翻江倒海的本事,试图让这扰它清静的青鲤精粉身碎骨。

且放下这边赌斗输赢不提。大约就在辛绿漪去寻蛇妖麻烦的第二天中午,正当张牧云雇来的江船航行到一处杳无人烟的荒僻江段时,却忽然只听得晴天一声霹雳,就在这江天之上喀喇喇一声雷响。不知是否只是巧合,就在这声晴天响雷之后,那原本平静的江面上忽然刮起狂风,转眼白浪滔天,船头为江浪所阻,不得前进。

在这样少见的奇异天象面前,连那个和大江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船老大也不敢怠慢。他慌忙吆五喝六地招呼船工伙计使出吃奶的劲儿,将江船靠向北岸;手忙脚乱之中选得一个勉强能避风的江湾,下了锚,还不放心,又拿五六根拳头粗的缆绳从船上引出,分别系到了江边的几棵歪脖大树上,生怕这船被风浪刮走。

遇到意外天气,船老大也没法。本来这是理直气壮的事情,不过因为当初张牧云雇他客船时给的船资颇为丰厚,这老船主便也陪着笑脸请张牧云等人先上岸;从他口中说出的说辞客气无比,说是为小风所阻,先请几位贵客游览游览江边的胜景,等过一阵风浪平了再来上船。

眼见眼前情形非人力所能为,张牧云听得老船主这般婉转相求,反倒转过来出言宽慰了他几句,然后便招呼了几个女孩儿上了岸来,一起去这附近走走。

其实他们仓促落锚的这处江段,颇为荒僻。不仅四外里不见人烟,那景物和之前的春江绿岸风景相比,也实在是荒凉粗犷得紧。起初因为突遇风浪,注意力全集中在那里,张牧云便没意识到此地的特异;但当暂别船主步上荒滩,在一片野草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散步,张牧云和月婵、幽萝等人便发现,此地不是一般的荒凉光景。

和之前那一路浅翠娇青繁花似锦迥然而异,此地四外望去,除身后奔流的大江,前方便是一片荒草黄土。虽然正值春季,高可没膝的深草却呈现枯败的黄色,正在从江上卷来的大风中飘摇披靡。越过近处这些枯草,远处直到那些起伏丘岭勾勒出的天际线之间,都是一片干涸的黄土。凝目远眺,张牧云能看见在这片罕见的黄土地上零零散散地生长着深褐色的荆棘。

见得如此景象,张牧云微微有些迟疑。眼前这衰草荒原,倒和往日市井间那些行商口中所说的西北戈壁荒滩有些相像;只是在碧水青山间奔腾入海的南国大江之畔缘何出现这样的荒原?

目睹异景,心中有些惕然,张牧云便只带着大家在近处行走。

不过,这样荒芜的土原乍看固然有些突兀,但正因为如此反倒让他们有些新鲜感。此时无论月婵幽萝还是侍剑画屏,都在这荒草、黄土、荆棘丛之间雀跃行走,不停地东张西望。偶尔他们这行人还会惊动些小动物,比如忽然不知从哪儿蹿出开一只灰扑扑的兔子,一蹦一拐地迅速消失在远方。每当这时候,便引得大家一阵兴奋欢呼。

原本只想在近处走走,不过在这样的荒芜之地中很容易便偏离了江岸。一会儿功夫之后,他们这行人便往北边略偏西的那片黄土坡、荆棘林去了。和刚才一样悠悠闲闲地绕过这一大片枝桠交错的荆棘林,本来没什么特别的想法,谁知道才绕到林子背后,忽看见眼前的情景,却是忽然眼前一亮,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第六卷『妾心千里最妖娆』第九章 荒村闻语,秘情历历在目

刚看过满目荒凉,转过这干枯纠缠的荆棘林后,张牧云这行人却忽然看见一片春色盎然。和这一路上到处看见的黄土白砂不同,张牧云发现掩盖在荆棘林后的却是一座翠绿欲流的村庄。

一路行来实在荒芜,当突然看到这片绿意盎然的村庄横亘眼前,张牧云都觉得它有些刺眼。

“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