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术法即为术数,所谓术数术数,术为技法,数为气数…”

这一天傍晚,当张牧云盘坐在江船后甲板上,看着西天那一轮白日渐渐没入江波远山,脑海中便还在反复萦绕辛绿漪这句话。

术为技法,光知道技法还不行,每次技法能否成功、威力多大,还得看气数运数。本来这个道理只不过是大部分修炼之人基本都知道的义理,听在张牧云耳朵里却振聋发聩,只觉得无比神奇。

也难怪,张牧云的经历太过特别。他自己懵然不觉,但此时普天下有谁遭遇能比他更加机缘巧合?先是在宝林禅寺中偶得一本功能未知的“轮回之书”,后又被洞庭灵女冰颻硬塞一本出神入化的“天人五召”,这两者尽皆是此世间难得的至宝神书。神灵之物,幻妙灵奇,以至于张牧云在不知不觉中就领悟了些超越尘界的妙理。

不过世间之事,还须聚沙成塔集腋成裘。无论哪一行当若缺了对最基础的东西一步步扎实地领悟研习,到头来终究还是镜花水月,不得牢靠。因此,对张牧云便形成现在这样有些可笑的局面:

小小年纪便领悟了水系灵术的至妙仙理,甚至已经能让修炼多年的衡山妖灵误认为仙师,但实际上却连最基础的技法义理一窍不通!

于是这会儿坐在甲板上,吹着清凉的江风,眼看着落日缓缓没于长河,张牧云却是一脸沮丧和忧愁。现在他觉得这些天让自己欣喜若狂的法术领悟,只不过如一场幻梦。

“牧云你这是怎么了?”

正当张牧云发闷出神之时,却听得动听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发愁呢!”

“哎呀,你发愁啊?”

听说洒脱开朗的少年竟然自称发愁,天香公主顿时来了劲,赶紧滑下身形,就在他旁边蜷腿坐下,十分兴奋地追问:

“发什么愁?赶紧说给本姑娘听听!”

“真要听?”

“要听!”

月婵此时正好无聊,刚才其他三个小女孩在船头说要玩什么捉迷藏,让她觉得十分无趣,正在到处找事做。这时听说能张牧云要吐露心事,自然欢欣鼓舞,态度十分真诚。

“好吧。”

张牧云道:

“那月婵,你说说,我好歹前些天在洞庭湖畔行走时,对那本《天人五召》里的溟海水神之章颇有领悟,怎么最近却连个小小的法术都施展不出?”

“这个嘛…”

其实这话题,倒恰好说到月婵最擅长之事。见说的是此事,月婵一时收了嬉笑之心,正色说道:

“牧云,古语云‘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便是此理。”

满天夕霞余晖中,自幼便得各路法师名家传授的天香公主侃侃而谈:

“牧云,冰颻姐姐给你寻的那本书,确是法术秘籍不假;你所领悟的溟海水神之术,也确实是无比高深的神术。只是问题就出在这‘高深神术’上。”

“此话怎讲?”

“正因为你一开始接触的是高深法术,便缺了对最基础技法义理的研究领会。举例来说,恐怕牧云你不信,以前小时候不管我多么淘气顽皮,脾气多…不大好,学习这些法术时也只得乖乖地从凝聚一滴水、催发一丝火开始。面对这些天地自然之术,无论身份多高、脾气多大,也是无济于事的。”

“哦…”

很显然,月婵说的这些她自己的经历,与以前溺水落难在张牧云家生活给少年造成的印象,很是脱节。不过现在张牧云对这点已经见怪不怪。听月婵这么说,他只是扭过脸看了她一眼,便继续望着船尾不断远逝的江水,继续听她说。只听月婵道:

“所以呀,你虽然偶然于空明中悟得仙术灵机,但要说真正事无巨细的领会掌握,却还差得远。若想随心所欲习得精深法术,这从微末至渊深的一步步精研过程,却是省不得的。”

“月婵你说得有理。那——”

张牧云转过头来,两眼映着晚霞炯炯有光,盯着少女,真诚地问道:

“你能教教我吗?”

“我…”

若放在以前,有什么人竟想拜自己为师,那定是攀龙附凤,不分尊卑,绝不答应。不过这会儿被张牧云一请求,月婵不仅丝毫想不到“攀龙附凤”上去,却反而又惊又喜,心道:

“想不到他这喜欢逞能的家伙,也低了声气跟我这小女子求教!”

按着此时的身份琢磨着这些寻常的想法,月婵瞥了瞥牧云,见他正在等自己答话,便正襟危坐,落落大方地回答:

“行!”

于是接下来,在这渐渐浓重的暮色中,身份尊贵的皇室公主就开始一丝不苟地给乡间少年传授起最基本的法术义理来。

“阳非阴不成,阴非阳不生。”

“阳陷阴为水,阳附阴为火。”

“天一生水三生木,地二生火四生金。”

“阳得阴为雨,阴得阳为风,刚得柔为云,柔得刚为雷。太柔为水,太刚为火,少柔为土,少刚为金…”

江船之上,讲的人专注,听的人入神;阴阳五行的义理跌宕成韵,被声音脆美的人间公主一讲出,就宛若飘摇江上的婉转船歌。

学罢有关水灵之术的义理,在月婵教导下张牧云又开始从最基本的“凝水术”开始练起。余霞散尽,皓月东升,月华星光中月婵不厌其烦地反复教导,张牧云也聚精会神地反复试炼。当经过不下百千次的失败之后,张牧云便终于能将“凝水术”连续十几次的成功施展!

到得这成功之时,已是星斗满天。这时那刚才还带着小幽萝在一旁看热闹的侍剑、画屏侍女,早已带着犯困的小妹妹回客舱睡眠。阔大的船尾甲板上只除了一个有些眼花耳聋的年老艄公,便只剩下少女和少年。

教导得辛苦,练习得也辛劳,当大功告成之时这二人便格外地开怀。少年心性,欢呼跳闹,转而二人又忘情地抱在一起,一起在这洒满星光的甲板上又跳又笑。

欢呼雀跃一时,正在兴头上的少年还不小心开了少女一句玩笑:

“原来你…真软!”

原是拥抱笑闹之时,不免碰触少女胸前一双玉兔;那软玉温香,柔软游离,张牧云一时开心忘乎所以,竟忽然发此无心快语。

“呀!”

听得轻狂之言,饶是有公主的尊贵威严,也顿时羞得晕满双颊,并且赶紧一把将少年推开。

“你、你…”

口齿伶俐、杀伐果断的公主,这时竟一阵发慌,一下子什么都说不出来。

而不知是否为了赶快掩盖自己的悸动和慌乱,天香公主还是很快“恢复”了过来。她努力保持着声音的流畅自然,对少年怒道:

“张牧云!你可知道在从前,要是有人跟我这般说话,我便着人先用铁丝封住他的嘴,再拿钝斧砍掉他一双手,最后用锈刀刖掉他两条腿!”

“唉呀,你不要吓我。”

月婵这话儿张牧云听着惊心动魄,赶紧阻拦:

“你再这么说,以后我也不敢再抱你!”

“噢。”

月婵倒也真的一时忘了往下说了。

薄怒微嗔之时,正是流云遮月,繁星满天。乘这顺流之舟,张牧云和月婵尽皆无心回舱睡觉,便继续坐在甲板上吹这江风。

星光下,清风里,大江中,也不知何时二人便背靠背而坐。你感觉着他后背的坚强厚实,他感觉着你后背的纤软轻柔。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儿,从张家村的邻里生活,慕阜山的古寺历险,一直说到头顶这天上星辰的传说。牛郎织女,红鸾星动,一不小心这两人就说了很多很多…

第六卷『妾心千里最妖娆』第十五章 娇女约春情,狂客到杭州

别了枯木村,一路轻帆,舟快水急,大约在四月之初便至苏杭。自从长江登岸,舟车相继,在江南的水乡驿路中一路迢递,四月五日时即到杭城。

古城杭州,自古即为形胜之地,在天下颇负风景盛名。坐在马车上,渐近杭城时,心里嘀咕着一路听来的杭州风景,张牧云竟觉得路边的景物也比以前见过的优美许多。路边的草,坡上的树,东边的山,西边的河,怎么长怎么像画里的一样。就连那些鸟雀的鸣叫,听到耳朵里也觉得比家乡叫的好听得多。

如果说自然的风物可能是错觉,那些沿路经过的民居却确实不同。在别处只有大户家花园中才能见到的亭台轩榭,此时却散布在路边的绿树春荫里,或是黑瓦白墙、或是飞檐挑阁,在加上小桥流水,蝶舞莺飞,一路看来就如同走在画里。小桥流水是眼前的妖娆,路边女子们甜糯的吴侬软语便似是梦里的呻吟。

草木烟笼的四月中在江南行走,当这天上午终于到达杭州城,穿过崇新门进了城,张牧云便先带人去找了家客栈住下。这家客栈名“袭梦轩”,刚开始张牧云还以为是什么名胜,走过了,等稍后在附近走了一圈,才发现这杭州果然有点意思,那些旅馆客舍竟全是叫啥“玉林堂”、“倚秀阁”、“借竹轩”。走了这一遭,经过一番价格比较之后,才选了这家最便宜的“袭梦轩”。

在客栈的柜台,张牧云跟穿着文生公子襟的胖掌柜打听完价格,便好奇地追问他:

“请教店家,不知这旅馆为啥叫‘袭梦轩’?”

问了问题,洞庭乡下而来的少年还自作聪明地猜了一句:

“是不是因为附近晚上邻居吵人,声波袭来扰人清梦,便是‘袭梦轩’?”

“非也。”

掌柜涵养甚好,一脸平和地答他:

“小店承袭梦之名,只因后庭花园遍植梨木,每年现下梨蕊绽放,花光赛雪,清香如海,每至夜深人静入眠,有暗香穿楹,袭人幽梦,故名‘袭梦’。”

“噢,原来这样。”

张牧云脸色微红:

“原来是梨花香气袭梦。那掌柜的,给我们来一间上房!”

“一间?!”

张牧云此言一出,在场诸人反应却是各不相同。

柜台里的胖掌柜,闻言之后打量打量眼前这群人,只见大大咧咧的小后生身后,却是跟着四个青春明丽的少女。“一男四女只要一间房?”饶是胖掌柜文质彬彬,却立即也在心中叫了声,“淫棍!”

客房掌柜疑他好色,那四个女孩儿却不以为然。

“难道又要弄什么和衣而卧打地铺么?真是小气鬼!”

见张牧云又是这般作派,身后的月婵哭笑不得。说不得,暗自埋怨了一句,她赶紧走上前来,跟掌柜说道:

“嗯,你给我家哥哥来一间单独的上房。我们几个女孩儿家再开两个房间,三间屋子连在一起。”

“善!”

胖掌柜这才手脚麻利地给他们几位安排好客房。

略去闲言。等张牧云进了自己那间地字二号房,往房中一看,便暗挑大拇指。

原来,别看这家“袭梦轩”的价钱是附近客栈中最便宜的,可是这间屋内的陈设仍然十分精致特别。和以前在罗州胡混时瞅过的客房不同,这间卧室布置得竟是雅致清新。房中装饰以粉白、浅翠、古黑三色为主,轻白纱帐、青翠帐穗、黑木雕花床,粉白墙壁、黑褐瓶架、白玉瓷瓶,再加上壁上挂的那副行书书法挂轴,若不是看到屋中床榻宛然,张牧云还真以为进了什么清高文士的书房。

此时离吃饭时候还有一时,张牧云便仔细看了看那幅书法,见上面写的是:

“锦帐开桃岸,兰桡系柳津。

鸟歌如劝酒,花笑欲留人。

钟磬千山夕,楼台十里春。

回看香雾里,罗绮六桥新。”

诗题为“咏西湖”。西湖…顾名思义,看起来应该指的就是杭州西郊的那座大湖了。

正在附庸风雅、摇头晃脑地品读挂壁书法时,那幽萝便推门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