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也想不通,牧云便甩了甩脑袋,道了句“虽是二国师,却也是莫名其妙”,便紧走几步,回到凝光阁,倒头睡自己的大觉去了。

且不说牧云安寝;当少师转身离开,脚步飘风,几个起落已来到一座金碧辉煌的轩厅前。到得厅门外,道得一句“少师求见”,得了里面之人的允诺,他便手一拂,这厅门无风自开。

“事情办得如何?”

等进到轩厅里,那位等待多时之人,便问了这么一句。

一言问出,却把深沉如水、冷傲如冰的少师大人,问得面露惭色,半晌无语。

第十卷『神京无处起龙蛇』第六章 至奇无惊,偶泄苍灵旧语

“怎么?少师大人杀人,也有不忍的时候吗?”

见少师如此,那位气度不凡的中年人说道。

“陛下,非也。”

听天子这么说,少师更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哦?”

这时倒轮到这位皇帝陛下惊讶。

“怎么?莫非你与他交手,竟…”

“正是,陛下。”

到这时,少师也平静下来,神色如常,拱手禀道:

“本来得陛下谕旨,去试一试那少年功力,若孱弱不堪,便索性要了他性命。也不瞒陛下,纵然少师听那些内监说,公主殿下引来的这位少年朋友,昨夜在环秀轩吃饭期间,颇说了些争强斗胜的事迹;但毕竟年纪摆在那儿,少师以为,此人不过是哪处浮滑少年,说句冒犯公主的话,定是此人欺公主殿下青春年少,便拿这些大话儿来哄她。所以今晚少师得令,一开始未存多少比试之心,颇想直接取他性命。”

“但你却未能取得?”

武烈皇帝沉声发问,虎眼眯成一线,面色如水,看不出是喜是怒。

“是!少师未曾想到,民间竟也有这样少年高手,一身竟具备水火二系之功,且灵力纯正至极,竟是少师生平罕见。若不是我最终施展出家乡教门的秘境之术,恐怕今日少师也不能这样安然的站在陛下的面前说话。”

“什么?!”

刚才看不出喜怒的帝王,这时遽然动容,忍不住说了一句:

“少师,你这些话都是真的么?你须知道,纵然你是海外灵洲的异人,朕敬你三分,但若是犯了欺君罔上之罪,朕一样饶不了你!”

“陛下,你看低少师了。”

面对着帝王之威,少师毫不动容,只是轻轻地说了这么一句。

“哦。”

皇上陷入了沉思。他知道,这世上,能逼得眼前之人施出秘境之术的,并不多。这少师,旁人也许不了解,但他这个亲自参与招揽的皇帝,不可能不知道他的本事。银发飘飘的奇俊男子,实则来自神秘的海外大洲“苍雾灵洲”,正是灵洲上百年难得一遇的天纵奇才!

说起这苍雾灵洲,乃是一块奇异的大陆;王母使者曾与牧云说,世上有人妖魔冥仙灵鬼七界,据说这苍雾灵洲上竟有人、妖、灵、仙界四界,乃是四族交汇之地。生灵多样的苍雾灵洲,隐于遥远的西南大海深处,传说为雾神“疏离”栖隐之地,尚黑色,故用苍雾为名。

苍雾灵洲之上,中央之地有迷雾森林,传闻为雾神居所,茫茫不识其真面目。北方滨临风暴洋和鬼怒群岛,滔天巨浪邻接着陆上的雷暴之泽。雷暴泽中有闪电之灵出没,正是灵界之高强灵怪。南荒有晨露之国,女子俱为绝色美人,但因晨露山脉的阻隔,世人大多也只闻其名。灵洲西侧临海之地,为千鸟之森,有山脉九道,森林广布。传说上古之时神鸟丹凤筑巢于此,曾引来千鸟朝贺,至今林中仍多鸟雀,故以“千鸟”为名。千鸟之森中,有亲近草木的自然巫门,号为千鸟神巫之教,教中巫师皆研习自然巫术,崇尚“天人合一”,少师便是出自其中。

而这少师,自幼便是神童。“原本山川,极命草木”,生长于郁郁苍苍、百鸟千鸣的浩瀚森林,从小亲近自然之气,少师很早便显露出与草木山川沟通的特殊能力。少师五岁通鸟语,八岁通兽语,十二岁通树语,被神巫教门奉为百年难遇的奇才。此后二十年间,少师遍习苍雾灵洲诸样巫术,一身异能,真可谓知风晓雨,御蟒伏虎,草木皆兵,尤其他掌握了师门的绝技“秘境”之术。

整日修习,足迹已遍布苍雾灵洲山山水水。三十余载,少师尽知灵洲自然之事。终有一日,忽觉所学所修,已至瓶颈,便挥手御巨木为舟,翩然离了灵洲西岸,横渡浩渺苍茫的大海烟波,几经周折后来到四海异族人口中的轩辕华夏之地。此地即为牧云等人生于斯、长于斯的中华神州。

恢恢神州,物华天宝,到得此处,少师如入宝山。他四处游历,见习各地风土人情,多闻莽荒市井间的奇人异术。跋涉山川数载,最后少师遇见当今护国圣教的教主天玄子,为其学识气度倾倒,遂从其邀,加入当今天下最强大的教门“护国圣教”。自海外灵洲而来的少师,为人冷静少语,却又十分忠诚明理,极有原则,再加上他一身海外奇术,不出几年,他便成为护国圣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二国师。而因他来历奇特,就连当今皇帝,与他也是亦主亦友;否则刚才在门外,也不至于只道得一声“求见”,少师便能推门而入。

说罢少师来历,再回到眼前之事。听他方才一番言语,当今圣上一时无语。沉吟之时,他偶尔将目光转到少师那一头海外灵洲异族特有的雪亮银发上,便有些出神,忽觉得此事十分神奇:

真不信自己女儿随便招惹来的一个洞庭湖乡下穷小子,竟能和自己心目中有如神人的海外异士打成平手!

“二国师,”沉吟半晌,他忽然开口,“你告诉我,若是你全力施为,可知最终鹿死谁手?”

“…陛下果然目光如炬!”

听得皇帝半晌之后说出这么一句话,少师眼瞳之中由衷露出钦佩之色。他道:

“今夜之事,少师毕竟存着相试之心,纵有搏杀之念,这杀意尚有不足。”

“再者,本来存着轻视之心,一试之下,竟然大出意外,束发垂髫之龄的少年,一身水火奇功竟然丝毫不亚于我护国圣教中佼佼之辈,顿时又有惜才之念——高手对招,一息尚不能相让,何况如此三心二意、心意曲折?于是相较之时,倒差点吃了苦头。不过——”

少师话锋一转:

“承陛下相询,方才若是我全力施为,恐怕落败之人,并非少师。”

“哈哈!我说呢,二国师此语,方才道出真正战局!”

皇帝陛下此时终于觉得这样才合理。想了一想,他又微笑说道:

“少师,以你的能力地位,犹能坦然告知朕今夜战局,足见其磊落风怀了。”

“陛下过奖。”

听皇上夸赞,少师只是淡淡一笑而已。

到了这时候,皇上觉得终于弄清了今晚事由。脑中转了几个念头,他忽然忆起一事,便顿时面容一肃,颇为感慨地跟少师说道:

“说起来,还是你那位教主明鉴。一年前,当我这不省心的宝贝女儿失踪不见,朕满腹忧怀,天玄子国师却跟我说,天香儿此番流落江湖,只需顺其自然,便会遇得奇缘,不仅增福添寿,还能为我万里江山绵长国祚。当时我信了他这状若痴狂之言,内心其实犹疑。不过今日来看,就从她结识的这洞庭小子身上看,你那天玄子大师兄,一身造诣确实出神入化。好!既然如此——”

说到此处,当今天子变得兴奋起来。他把手在空中一挥,如揽千军般大声说道:

“既是我儿江湖旧友,明晚朕便要在文华殿大摆筵席,召集文武重臣相陪,一起款待于他。如此一来,也不让月瑶儿在故友面前失礼。少师,你也算这少年的熟人了,明晚你便也来相陪。”

“遵命。”

第十卷『神京无处起龙蛇』第七章 皇室侯门,且去观棋酌酒

到得第二天,牧云几人便在宫中游览。皇宫内苑,帝王之家,集的是天下人力物力。放眼民间,那些所谓名扬一方的私家园林,或是什么年代久远的名胜古迹,若和这皇宫的风物一比,又不可同日而语。这一番游览,牧云端的是大开眼界。而与月婵同行,有昨晚的剖明心迹,则即使她贵为公主,足下所踏之地又为皇宫御苑,那萦绕左右的融洽感觉,却和在罗州城或幕阜山无异。随行左右,绿漪静婉有礼,幽萝活泼雀跃,流连于黄花碧树间,本身便是一道别样的风景。

过了一座白玉桥,偶然便到得一处四角挑檐的小亭,名为“弈茶亭”。弈茶亭坐落于鹅卵石路侧,周围碧草环绕;亭中安放着一张青玉凿成的圆桌,桌面上雕刻着纵横交错的棋盘。桌上还摆着一副茶具,正应得“弈茶”之名。经过这亭子,月婵便说稍觉疲累,几人便一起来这亭中暂歇。

说起他们现在所到的这座弈茶亭,本是宫中妃子们讨好皇帝的一个去处。三宫六院得宠的妃嫔,陪陛下闲逛到此,总要想出些缘由,让陛下在此羁留。弈茶亭中永远都摆着一副洁净的茶具,这些妃子们便“顺便”为皇上烹煮香茶;在显露各人茶道修养的同时,也在那倾、倒、挑、举诸般优雅的茶艺动作中,借机展露无限的风情。

今日这弈茶亭,接下来倒也有一场茶艺。只不过,这次烹茶献茶之人,换成了天香公主,献茶的对象也变成了两个灵气逼人的少女,和那位清新磊落的少年。于是,时不时经过的那些宫女或者内监,瞧见那个动作无比温柔典雅的奉茶少女,竟有点像是那位闻名遐迩的公主,一开始,他们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闲言少叙。转眼就到了傍晚。今夜这文华殿中,灯火辉煌;所有人都知道,皇上今晚要在这文华殿中专门宴请掌上明珠的好朋友。其实,出身寒家的罗州少年,此时还不太习惯出席这样的大场面。不过既是皇帝相邀,那就是奉旨吃饭,按牧云的理解,若是推脱,说是自己不饿,恐怕就犯了欺君之罪,要掉脑袋。

在这样的忐忑之中,牧云这一晚见识了皇家御宴的真正气派。气象恢弘的大殿里,半空中挂满了的宫灯;宫灯中明烛高燃,照得到处光明如昼。每位宾客都是单独的坐席,各个盘腿而坐;身下铺的是细兔绒的毛毡,面前摆的是红檀木的桌案,案上放满了美味珍馐。

文华殿中的座次,皆按尊卑而来。纵然牧云是公主的朋友,大庭广众下这两人的位置距离,却也是隔得很远。公主就在居中而坐的父皇旁边,大殿的左侧则是一帮文武官员;牧云混在了大殿右边那一堆护国圣教的贤师散人中间,席次已排出七八席以外。品秩森严的年代,殿中所有人都对这样的座次安排,没什么太大异议。若说有,也只是腹诽当今天子太过抬举这位少年,哪怕他是公主私访民间折节下交的朋友,此时也不过是个白丁,没有功名。最多,他只该在末席加个座才对。

再说牧云。此刻他偷眼往殿中四下一扫,只见得满殿之人不是王侯将相就是羽士仙客,便暗暗咂舌。虽然宫灯高照,一片光明,他还是觉得脑袋有点犯晕。

满殿的高官厚爵晃眼,牧云只得收拢心神,把全部的注意力放在眼前的食案上面。面对着满桌香气扑鼻的酒馔饮食,牧云本以为这便是每人今晚全部的分量,谁知道等宴会开始之后,他才知道自己错了。难得一见的食物,往往还没等自己怎么动手,便有宫女翩然而来,甜甜地道一声“大人残羹且收走”,便狠心地将那些还没怎么动过的佳肴全部掳去。正当自己悲痛欲绝,却又有新的宫女飘然而至,又换上满腾腾一桌新的菜肴。一品那色香味,哈,更胜刚才!

有了几次这样大悲大喜的经历,牧云终于完全抛去矜持,该吃吃,该喝喝,抢在那些勤快的宫女之前,尽量不浪费自己喜欢的食物。见哥哥放手吃喝,身后相随的幽萝也大乐。她把哥哥此前的种种教诲抛到脑后,也放开肚皮跟着大吃大喝。见他二人如此,那个也在牧云席上相随的辛绿漪,则抿嘴莞尔,心中盛赞:

“不愧是仙师,果然好兴致,在这皇宫大殿上也一样放浪形骸,游戏风尘!”

这样的宴席开始了一阵,正当牧云吃得高兴,却忽听得从殿上传来一声威严的声音:

“诸位爱卿,今日朕于文华殿摆下宴席,一来与诸君同乐,二来是为了小女迎接她新近结识的同年好友。来,大家满饮此杯,为这牧云小友接风洗尘。”

皇帝一声令下,本来嘁嘁嚓嚓的饮食之声顿时戛然而止。所有人举起手中杯盏,皆朝那三个少年男女的坐席方向致意。然后,各自仰脖,这些重臣或是羽士将杯中的美酒一饮而尽。当此之时,幽萝依旧嘻笑,绿漪依然微笑,牧云不知所措,殿上的公主脸却红了。

“诸位爱卿,你们可不能小看这位牧云小兄弟。”

这时的武烈帝,浑不似平时威严深沉的样子。他脸上挂着笑,和颜悦色地说话,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赏识后辈的长者。在宝贝女儿感激的目光中,皇帝陛下好像完全忘记昨晚的事情,笑呵呵地说道:

“听瑶儿说,这位牧云小兄弟,有一手好法术呢。”

“哦?”

武烈帝此言一出,殿下之人顿时左顾右盼,窃窃私语。他们这些人,能被皇帝陛下邀来文华殿中参与这私宴性质的御宴,自然不是重臣,便是圣教高人。因此,在这些人眼里,纵然牧云三人看起来并非等闲之辈,但也不怎么放在他们眼里。听皇帝陛下这么一说,他们之中大部分人表面虽然没什么,但在心里几乎不约而同地想道:

“这只不过是皇帝陛下给他溺爱的公主一个面子,不免夸夸这罗州府乡下的少年。毕竟,在满座这么多护国圣教高人面前,就算会法术,也会不到哪儿去。”

不过,不管如何,总得给皇上点面子。因此,忽然殿下众人中有人高声喊道:

“陛下,值此良辰,何不让这牧云老弟露上两手?”

“好!好!让他露两手法术!也好让我等开开眼界。”

有人带头,顿时群臣纷纷附和。武烈帝甚是开明,虽然平时朝堂之上,就事论事很是威严,但在这样的晚宴上,臣子们颇放得开,一人提议,大家笑着一齐起哄。

“好!那就让张爱卿露一手。”

见大家起哄,武烈帝也没什么不高兴,欣然应允,朝牧云这边一招手,笑道:

“听公主说,你法术高强。不过今晚欢宴,只是炫技,并非杀敌,张爱卿只需来点助兴之术即可。”

“是,陛下!”

到得这时,牧云也只得硬着头皮,站起来,几步来到大殿中央,先朝殿上深施一礼,然后又朝四下拱一拱手,谦声说道:

“献丑了!”

说罢,牧云独立殿中,口中念念有词,便要施展法术——这时候,众人皆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做法;只有殿上那个公主,患得患失,不知自己熟知的这人儿,除对阵杀敌的水火法技之外,会不会什么助兴逗乐的法术。

再看牧云。稍稍作势片刻,只听他口中喝得一声“起!”顿时从大殿各个坐席桌案的酒杯中,猛然飞起数十只雪白的云雀,“啾啾”欢叫个不停!突如其来的异鸟,有的绕着那些高官的帽巾飞舞,有的振翅高飞,绕梁不绝!转眼之间,方才灯火辉煌、杯盘罗列的酒宴大殿中,便飞起了无数羽毛洁白如雪的异种鸟雀!

“哈哈!妙,妙!”

乍见到这样生动奇特的情景,纵然武烈帝和众人不同,已经有点心理准备,也一时觉得十分奇妙,便带头抚须哈哈大笑起来!公主此时,一颗芳心也落下,跟着拍手叫好不已!见他们父女俩开颜,座下群臣顿时也众口交赞。

听到纷纷的赞扬声,伫立殿中的少年也颇欣喜。让那些雪雀乱纷纷地飞翔一会儿,牧云便仰起脸,望着那满殿蹿飞的雪色云雀,又忽道了声“落!”手一指,便见得那数十只自由飞翔的雪雀犹如倦鸟归林,一敛白,又飞回到本来飞起原处。

于是,不少人注意到,原先自己面前少去半杯酒的酒盏中,又恢复了原样。目睹这样的异状,他们便将这杯盏放近口边,蓦然只觉得冷气射鼻;拿嘴小心地去抿一抿酒,却发现原本温热的酒水,不知何时已变得冰寒透骨。试饮之,则如醍醐灌顶,一股前所未有的芳冽酒意,直达四肢八骸!

“好!”

这时,大多数人都真心叫得一声好,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然后举杯向殿中的不凡少年致意。

此时施术已毕,牧云便也回到自己的座中。刚刚坐稳,却听得殿上那矜持半晌的公主,终于喜孜孜地开口问道:

“牧云,这又是什么法术?以前从没见你用过呢。”

“禀公主,”众人面前,牧云彬彬守礼,站起身来,回复道,“刚才这法术,名叫‘雪雀穿云诀’,乃是从委羽山妙华宫的一个女弟子那里学来。”

“妙华宫…咦?是你说的那个才女屈梦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