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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之办事还是靠得住的。”牟中流当着商博良的面把装海事录的铁盒放好,“这东西博良也要记得,要是我和牧之都不在了,每日的记事就交给博良了。”

“我连官家的人都不是。”商博良笑笑。

“这船要是到最后真的回不了头,就在归墟前沉掉他,这样博良你记的东西还在沉船里,也许多年以后有人能打捞上来,知道去往归墟的一路上我们的见闻。”牟中流说,“这样说是不是有点意思?博良应该愿意了吧?”

商博良眼睛一亮,点点头,“我是个旅人,就想去拿心所极处、目所穷处、山之绝顶、沧海尽头,要是还能写下来给后人看,当然更好。”

“那博良没考虑自己一路上写游记?”

“我这个人说话还成,就是提笔忘词,好像千头万绪,不知道从哪里写起。”商博良笑笑,“对了,看这海图上原先的墨线,是原定的那条航线把?”

“是,”牟中流点点头,“原本的航线,开始和冥川平行,后来分开。那条航线是沿着海底的赤堇之墟而行。”

“这个名字我倒是听说过,也是在韶溪通隐上。”商博良说,“赤堇之墟是条海脊。”

“对,海脊就是海底的山脉。据说海底不是一马平川,而是山峦沟壑,甚至有擎天的高峰和深不见底的鸿沟。”牟中流说,“古人诗云,赤堇之金,耶溪之铜,弗锷弗锋,铸以为钟。说赤堇产水金,是铸剑造钟的好材料。有故事说太古时匠师铸剑,恰逢大海中分,赤堇崩塌,得以取回水金,所铸武器超凡脱俗。”

“大海中分听起来太玄奇了。”商博良说,“官家怎么判断赤堇之墟的方位呢?据说入水越深越黑,到了深海,简直就是漆黑如墨,怎能绘制海底的地形?”

“其实是按照洋流方向和速度推断的,海底山脉的走向和古书上一致。蝮蛇岛,其实就是赤堇之墟中最高的山峰,突出水面之上,但也不过堪堪出水面几百尺。”

“沿着海脊航行,是因为那传说中的三岛…也是这海底山脉中的高峰?”

牟中流点点头,“是,博良记得么?韶溪通隐里说,世上最高的山之中,有一座是在天地正南,太古之世,人们称之为璇玑。入夏的那一天,太阳照在璇玑山顶,在地面上不留任何影子,说明此刻璇玑上方就是太阳的位置。那时人以此计算周天星轨,而不需要用到你们皇极经天派的皇极点。”

“有点印象,但不知道哪座山在哪里。古书常常以讹传讹。”

“对。但九州之南并没有名为璇玑的山,越州的高山虽然也不少,但是入夏那天他们都有向北的阴影,这说明太阳的位置还要往南。而再往南,只有茫茫大海。”牟中流似笑非笑的看着商博良,“博良,你精通皇极经天的星算术,就是精通算学,我点你到这里,你应该可以猜出来了。”

商博良一愣,兴奋的拍掌,“璇玑,在海中!”

“是,璇玑在海下。可在海面上看来,他大概根本不是一座山峰,而是一个岛屿。这个岛屿比蝮蛇岛更大,比蝮蛇岛更高,在蝮蛇岛以南,如果世上真有那三岛屿,应该是璇玑露出水面的部分。”牟中流说,“不知道古人用了什么办法,居然能从海底观察到璇玑留下的影子。也许真的像书上说得,太古时候大海曾经中分,古人得以步入海底,去观察那座至雄至伟的高山吧。”

“想不到世上还有人和我一样会想到这些玄奇的事。”商博良说,“将军这样的人,如果不是从军,要么会写书,要么就会如同我一样游历吧。”

“不,我不会。”牟中流在烟锅里填上一锅烟丝,点燃了轻轻吸一口,走到窗边的凳子上坐下,眺望大海,“我没有博良你那么强的心。”商博良一愣,笑了起来,“如今我只是个旅人,将军却是西瀛海府千人仰望的都护,带着军纪严明的军队。我这般逃离尘世其实是不那么需要勇气的事情。”

“不,”牟中流淡淡的说,“我不这么想,一个人走那么远的路,很寂寞啊。比统帅千军万马未必就容易些。”

太阳西沉,海水变为沉重的铁灰色,残光在海面上拉出一道利剑般的红影。牟中流的眼中渐渐泛起了夜色。

“起雾了。”商博良忽然说。船首前方,赫然是一片浓雾,颜色浓如铅灰,就像是一片巨大的雨云直压在海面上。雾气正向他们急速扑来,或者他们正向雾气急速扑去,船速已经高的惊人了。牟中流霍然起身,如此高的船速下,如果浓雾中隐藏着什么礁石小岛,他们根本没有停船的机会,而是会撞得粉碎。

牟中流和商博良并肩站在船头,船已经驶入雾区。雾气浓到连几步远的船首都看不清楚,他们这艘船好像飞行在云中。

“见鬼。”牟中流低声说,“没办法,先把冲角伸出来,要是撞上什么东西,也能顶一下,龙骨结实,未必会断。”

“这船还有冲角?”商博良诧异。

“这船可是集中了西瀛海府最好的匠人制造。”牟中流喝令,“伸出冲角。”

黑衣仵作从旁边的浓雾中一闪而过,直奔底舱。牟中流从不叫他的名字,但是商博良也看得出来在船上这个仵作的地位不在牟中流之下,只不过大概是从验尸之类的活儿出身,不太上得了台面,也不愿意露脸。

片刻,船底传来机括转动的咔咔声,包住船首的一截硬铁缓缓地放平。隐在船身里的硬铁是一根短而锐利的尖角,足有一人合抱粗细,放平之后扣死在龙骨上。以影流号的船速加上船重,这根冲角大概能把九成的军船撞成两节。伸出冲角之后,修长的船就像是一把快刀。

一个人疾步从底舱上来,不是黑衣仵作,而是崔牧之。

“船帆还要多久?”牟中流低声问。

崔牧之一看雾气的浓厚,已经明白事情紧急,没有船帆的船在这茫茫大海上,和漂浮的棺材无异,“赶一夜了,今晚都别睡了,明日早上可得,就剩下主帆了。”

“明日早晨没有帆就提头来见。”

“是!”

“给我调八个人上来,要靠得住,眼力好的。”牟中流说,“要八个弩手,要配足够的箭,要火弩。”

商博良立刻明白了牟中流的用意。在浓雾中航行,略能靠得住的只有舵轮,但是看不见前方的动静,不知道怎么转舵,唯一的办法是不断的射向前方,听声音看动静,或者能提早知道前方的情况。

“好办,前几天厨子把那条龙鱼吃不掉的肉给炼了,炼出几桶水一样清的油,比火油还好烧,做火弩再好不过。”崔牧之转身下去了。

浓雾外太阳大概彻底沉入海平面以下,四周一瞬间就从蒙蒙的灰色变作漆黑一片,牟中流擦亮铜盒中的火种,“博良,你跟我上去掌舵。”

水兵抬高弩机,一支燃烧的弩箭投入浓雾之中,就像是一颗小小的流星掠空而过,一道明亮的弧线隐没在雾中,许久之后听到弩箭入睡的声音。这种重机弩可以射出两百步远,每射一直弩箭,没听到什么一样,水兵心里就轻松些。

大半夜过去了,八名水兵轮班,两人准备火弩,两人发射,还有四人拎着灯笼沿着船舷查看下面的海水有没有什么异样。接近暗礁岛屿的时候会在海面上发现些零碎东西。牟中流一手把着舵轮,也全神贯注地听着。崔牧之正指挥船上的那些粗壮小伙子做绣花一样的活儿,不时传来他急躁的喝骂。

“这样射到天明,船上的弩箭会耗掉一半。”商博良说。

“不能掉以轻心,什么都没有的海面,为什么会突然起雾,而且那么浓。”牟中流说,“还有那只海鸟,他去往哪里?”

“将军的意思是附近有陆地?难道三岛其实往东南方?”

“不知道,大海深处可未必只有三岛,还有人说大海尽头还有远比九州大陆更大的陆地,也有说法说海里有座巨大的磁山,因此罗盘不能用,还有说法说海里有种叫蜃的大蚌呵气为城,就是所谓的海市蜃楼,误入其中会看见亭台楼阁,甚至有美人美酒伺候。其实船已经开进蜃的肚子里。”牟中流神色淡然,“总之小心点儿好,这一路不太平。”

“这边这边,拿钩子过来。”船舷边巡逻的一名水兵忽然大声说,把铁皮灯笼远远的探到外面去。

几个水兵拿了长柄钩子奔了过来,很快他们把一样东西呈了上来。那是一只白羽的海鸟,已经死了,尸体被海水浸透。商博良摸了摸海鸟的尸体,看了牟中流一眼。牟中流点点头,极有可能是昨天的那只海鸟。

“看看怎么死的。”牟中流说。

商博良借过一名水兵的水手刀,把海鸟尸体剖开。他忽然愣住了,一股呛鼻的焦味,这只海鸟的羽毛完整,肚子里却是黑的,连骨骼都是漆黑的,轻轻捏捏那些骨骼,立刻化为碎片。倒像是有人把这只海鸟切开来烤焦了,再缝好丢回海里去的。商博良沉思良久,没有找到合适的解释。

“将军你看。”一名水兵忽然指着上方浓雾里。

人们眺望出去,全都愣住了。如果是前方出现那只寻踪而来的巨章,他们反倒不会如此诧异,这些水兵全都是精锐中的精锐,准备好了应对一切。但是…下雪了。

绵密的大雪,闪动着微微的荧光,从天空里飘落。那种光质美好的不似人间所有,像是星辰那样清澈,却又没有星光那么锐利。一切就像是场大梦,如果船上不都是些粗糙的老爷们儿,而是男女情侣怀着萌动的春心,怎么也该在这场雪中偎依亲吻,方不算辜负了这美景。

那些雪花落在手上,仍旧是晶莹剔透的,微凉,并不融化。

“不是雪,”牟中流以手指捻碎了“雪花”,皱眉,“好像是什么磷粉。”

“哎哟!兄弟们小心!这雪片里藏着东西。”一名水兵用力一巴掌,打在自己手上。

几名水兵凑过去看时,他手心里一小团血污,好象是拍死了一只蚊子,但那蚊子如一点烛火似的微亮,远比普通蚊子大,半透明的翅膀上一层磷粉。

“萤火虫?”有人问。

“倒像是蚊子。给他咬了一下…”那名水兵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