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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主人的盛情,却不知道主人怎么称呼?”牟中流淡淡的说。

“仆妇微贱,不敢妄称主人名姓。诸位贵客是皇帝钦差,沐浴之后主人安排了一场小宴,到时候便可知道。”老妇恭恭敬敬的说。

她趴在地上吹火,炉膛里喷出阵阵火星扑在她的面纱上。她似乎身有残疾,腰直不起来,一条腿在裙下拐着,半是走半是爬。

“水不冷,夫人不如稍微歇一会儿,去帮我们兄弟那些填肚子的东西来。”牟中流说着,在木桶中点头致意。

“打搅了,我这就去帮诸位贵客拿点心来。”老妇躬身行礼,拖着长长的裙裾出去了。

她头发花白,足有一人长度,可因为站不起来,只能扫在地上,扫过水迹,留下蛇一样的纹路。

老妇人一出门,眯着眼睛飘飘欲仙的郑三炮和崔牧之立刻睁开了眼睛,崔牧之还从水桶中提出了一把水手刀。这柄刀被他贴肉藏在后背,老妇人请他宽衣入浴的时候,他居然厚颜无耻的称自己虽然浪荡,但是这次皇命在身,在夫人面前裸体相见有失礼节,于是非要穿着中衣入浴,再把中衣脱下扔出。就这么把刀带进了木桶里。

“将军是有什么话要说?”一直沉默着的商博良开口了。

“没有,只是看不得老人辛苦。”牟中流靠在桶壁上,摘下嘴角的烟斗,仰头吐出一口轻烟,“人若不想为人作牛作马,就别在人家作牛作马伺候你的时候坦然消受。”

“还以为将军要面授机宜…”郑三炮说。

“机宜个屁。”牟中流懒懒的说,“诸位刚上岛,我也刚上岛,诸位没头绪,我也没头绪。我能面授什么机宜?走一步看一步就是了,至少人家还只是烧锅请我们沐浴,而不是烧锅把我们做汤。”

“这做汤可轮不到我,还是商兄弟这样细皮嫩肉的好做汤,我这身排骨,煎炸一下上桌,撒点椒盐佐酒就好了。”郑三炮说。

“你泡的眼晕了吧。看不见人那一身伤痕累累?”崔牧之说。

浴室里满是水雾,彼此都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郑三炮伸长了脖子瞪大眼睛去看商博良,忽然惊讶的嚯了一声。

虽然只有上半身露出水面,可仍然叫人心里陡然生出一股寒气,凭他什么红花、血竭都抵挡不住的寒气。商博良的身上满是疤痕,红褐色的、深深浅浅的刀痕,纵横交错,有一道居然从他的左肩一直贯穿到右腹,可以想象当年那一刀的凶霸。崔牧之玩了几十年刀,却想不出什么样的刀术能留下这样的伤痕,那是商博良啊,修习气凝之术的商博良,谁的刀能快到他都来不及封挡?

“还真给将军说对了,商兄弟你是上过战场的人啊!”郑三炮惊叹,“这么重的伤,你多大的命才活到今日啊!”

商博良抚摸着那道凶霸的刀痕,低垂着眼帘,“本该逃不过的…”他轻声说,“活下来,是因为逆命而已。”

“逆命?命也能逆?”郑三炮穷追不舍。

“郑三炮你别跟娘们似的打破砂锅问到底,商兄弟说的含蓄,就是叫你别问了。”牟中流淡淡的说,“每个人都有些事情,是不必说出口的。”

“我是在乎我兄弟。”郑三炮讷讷的说。商博良救了他一命,他就自命为商博良的兄弟了。郑三炮眼里这就是最够意思的做派,船上他认作兄弟的只有商博良和阿大。

“说起娘们,刚才那个丑八怪年轻的时候大概是个美女。”崔牧之说。

“想不到兄弟你口味这么别致!不过你看到他的脸了么?”郑三炮顿时来了精神,笑得很猥琐。伺候他们的老妇一直蒙着黑色的面纱,郑三炮心里猜她是长得太丑,怕露出脸来惊世骇俗。想象也是这个道理,要是个美貌的女人,就算年纪大了,也不至于打发到浴室里来管炭火。

“你懂个屁!看身姿,身姿还是很窈窕的,就是残了。”崔牧之说,“我的意思是,你们有没有注意到,上了岛来,一路上都是美貌的女人,男人反倒稀罕。”

郑三炮翻了翻眼睛,仔细的想了想,一拍巴掌,“果然!我说怎么一上岛我就飘飘欲仙,要不是商兄弟拉着我,我连走路都腿软,真是美女如云啊!”

从主人随驾的女侍,驿馆前迎候的女史,乃至于来往的侍女,屋檐下为他们煮茶的垂髫少女,即便这个烧炭的老妇都有几番窈窕。男人总是议论天下哪里出美女,到底是帝都天启的世家名媛们艳丽,还是宁州的羽人少女清婉,但也有人说越女才够劲,像是让人醉死也心甘情愿的烈酒。郑三炮也为此和好些兄弟打过嘴仗,可这种议论永远没有结论,直到他来到瀛县。

天下之美,咸集于此。

“人皇说啥了?”郑三炮竖起耳朵。

“南方有仙人,飘忽山海阁,白衣凌云素,束发歌苍溟。”商博良说,“这四句诗,就是人皇对于神人的描述。人皇说神人不食五谷,饮风吸露,寿命极长。其实他们并不是居住在岛上,神人们踏浪而行,漂流四海,茫茫大海上,有无数岛屿是他们的行宫,他们只在某处行宫暂歇,如果运气好就相逢,运气不好就只是落满灰尘的空无一人的宫殿。神人们都穿着素白色浪涛般飞舞的长衣,头发不断生长永无止境,他们束起头发对着大海歌唱,唱罢告别。下一次相逢已经是数十年后,有的神人可能已经死了,大鱼拖来他的骨灰,其他神人就以悲歌相送。”

“博良的意思是,神人们本该周游天地,偶尔才在这里歇脚,而这里的人好像是在这里聚居的?”牟中流说。

“不错。还有那个名为白云边的悬空港口,有港口就要有船,有船就有来往,我们乘着大潮来的时候,港口是开放的,既然我们是不速之客,那么港口是在等别的船,这座岛上的人和大陆之间就应该是靠船来往,只不过他们的船工艺精湛别致,能够穿越狂风大浪。”

“博良说的有道理。”牟中流点点头,“我们几个心知肚明,我们那面锦帆是迫于无奈织出来的,岛上人说我们锦帆千丈而来,就是天上使者,我们自己可别昏了头。”

“还有,我们四个被安排在这个浴室里单独洗浴,水手们被安排在别处,而我们还未告诉他们我们的身份。说明他们靠着察言观色就揣摩出我们几个的身份和普通税收不同,神人难道需要察言观色么?”商博良又说。

另外三人都恍然大悟的点头。身为副官的崔牧之、掌握弩炮的郑三炮还有商博良和牟中流,除了那个至今没有亮过名字的黑衣仵作,船上说话顶事儿的人都在这间浴室里了。崔牧之忽然想起从登岸开始就没见过哪个黑衣仵作,按说好不容易到达陆地,是个人都想出来透口气放个风,可黑衣仵作例外。他又想起一件奇怪的事,他是副官,分配船舱是他的事,这船上谁住那个舱他都清楚,牟中流都不例外…可是他没给黑衣仵作安排过床铺,这么想来,那个黑影好似根本就不存在似的。

“要是他们敢动粗,老子就弩炮轰兮砸他娘!把这个岛给他拆掉!”郑三炮一个激灵,恶从胆边生。

“怎么也是好好的款待了我们一场,就算人家有些事情藏着没有告诉我们,也没有露出要动粗的意思,就算要动粗,也得等到翻脸之后。”牟中流淡淡的说,“牧之,把你的刀收起来,你这赤条条的拿着把刀,看着别提有多别扭。”

郑三炮那边发狠,崔牧之也跟着发狠,提着水手刀猛地蹦出水桶,水珠从他精悍的筋肉间滚落。要是少女看见难免脸热惊叫,叫这群爷们一边洗澡一边旁观裸男挥刀确实是有点尴尬。

“将军,有麻烦,你没注意到这里的水汽越来越浓了么?”崔牧之低声说。

牟中流一愣。去拿点心的仆妇好久没回来,没人添火,水渐渐的温了,按说水汽也该淡了,但恰恰相反,原本彼此还能看见五官,如今绵密如织的白汽里他只能看见崔牧之的半边身影,距离他远些的商博良更是连影子都看不见了。他心中一凉,抓过一块布在腰间一裹,要飞身跃了出去。身体离了热水,反而更觉得热气逼人。他深呼吸了一下,呼吸已经不太通畅。

换了普通人大概早该察觉到异样了,浴室里的水汽太浓,就像一个巨大的蒸锅。但是他们四个都体质过人,又沉浸在人皇的故事里神游万里,所以疏忽了。

“水汽没有毒,只是太浓了。”牟中流低声说。

“不是桶里蒸出来的水汽,是从四面的空洞中进来的。”商博良说。他和郑三炮也跳了出来。

牟中流抢过去看了一眼,果然,四壁下方都有酒盅大的孔洞,正喷出滚滚白汽。牟中流在墙壁上捶了捶,声音沉闷,四壁是用大块的青石磨光后垒成的,天长日久被水汽侵蚀的光润如玉。

“他妈的这门也锁死了!”郑三炮破口大骂,“崔参谋过来把这门给砍了!”

崔牧之握着水手刀冲过去,凑近门边上上下下看了几遍,用刀柄砸了砸,摇头,“这门砍不开,门轴的质地很奇怪,门也是,都很硬,我从没见过。要是带着铁锤还差不多。”

商博良凑过去看了看,“门轴是珊瑚金的,这是五合金炼出的金属,一般都是用来打造刀刃,门倒是寻常桑木的,但上面覆盖着?鱼的鳞,书上说这种鱼的鱼鳞揭下来之后晒干,硬度堪比钢铁,再度浸湿又会柔韧如初,铁刀箭矢都难以损伤。所以上古有人把鱼皮带鳞剥下,用来制甲。”

“什么时候了商兄弟你还那么话痨!”郑三炮急了,“这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我和崔参谋两条糙汉死在这里不妨,你和将军可都是女人含在嘴里怕化了的英俊人物,死在这里可不白瞎了?别讲古书了,快想点办法!”

“瞎说什么呢?”牟中流怒斥,“我看你才话痨!”

“火烧!”商博良说。

“什么?”三个人都一愣。

“?鱼虽然罕见,但是还偶尔能捕到,?鱼鳞甲轻便坚韧,比钢铁甲胄更胜一筹,但是渐渐的制甲工艺却失传了。因为这种甲胄有致命的缺陷,就是怕火。鱼鳞所以坚韧耐劈砍,是因为鱼鳞里有大量干透的鱼油,一旦遇到火就会熊熊燃烧,根本来不及脱下,只能活活被烧死。”商博良说,“只是这里完全封闭了,放起火来,怕烟雾浓烈有毒,我们无处可逃。”

“这还不简单?”郑三炮一脸鄙夷,“说古书兄弟你行,说活命的法子还的看我这种人。这里不是有几大桶水么?我们憋一口气藏进水里,那边有几个盛水的皮囊,我们每人再带一囊气下去,毒烟也奈何不了我们。”

几个人彼此对视了一眼,此刻滚滚热浪已经把他们的全身熏得赤红,热气像是烧红的小刀往毛孔里钻,脑袋一阵阵发昏。

“事不宜迟,就按三炮说的办!”牟中流一把抓过照明的青铜烛台,把上面的蚕丝罩子揭掉。

这是件绝美的器具,足有一人多高。纤细的立柱像是青衣少女足踏海浪起舞的造型,少女头顶着海鱼脂的蜡烛,足有成年男人手臂般粗细。

牟中流一挥手,几个人都潜入水中,牟中流远远的把烛台伸向门边。

嗤的一声…在触到门之前,烛火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