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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了。”主人轻轻的叹了口气。

他们正穿过一片青翠的竹林,商博良看着自己脚下的台阶,忽然仰头,惊得退了一步。后面的崔牧之也是低头看路,急忙抬头托了一把。他也是瞪大眼睛倒吸了一口冷气,连退两步。郑三炮正看着一只白鸥如纸船般掠海去往赤屿,前面两个人往后栽,他眼前的光被挡住了,下意识的伸手。

“郑三炮你可别抬头!”崔牧之大声说,“等我们站稳了。”

“这一路上什么怪事没有,你看炮哥什么时候脚软…”郑三炮扶住了这两人,伸长了脖子张望。

他倒没往下栽。他稳稳的站着,泥塑木雕般,两眼呆滞,嘴巴张大,就差流出口水来。

“那就是瀛天之宫。”主人说,“贵客请。”

瀛天之宫在十二重楼的最高处,雄踞瀛县之顶。初听他的名字时几个人都觉得这个名字有点玄乎,分明只是一重楼阁,却让人觉得像是神宫似的。

但他真的是一座神宫,并未辜负这个名字。

他在日光下泛着华贵优雅的苍红色,那不是因为油漆或者粉料,而是木头的原色,他纯用苍红色的巨木搭建,只分为两层,但是每一层都如帝都天启的太清宫大殿那么高!这座神宫宽五百步,天下最有膂力的弓手从这边射出一箭,到不了那边就要落地。木质飞檐上挂着纯金的风铃,不是几枚几十枚,而是用几百数千枚小风铃组成了四面金色长幡。神宫前的广场之宽广,简直就是阅兵的校场,但是此刻这里没有一个人,整齐的白石地面上,云集着数万只白鸥,晒着自己的羽翼。

他们的到来惊动了那些白鸥,他们高飞起来聚集成群在空中盘旋,仰望去一个白色的圈子在神宫上空盘旋。

牟中流虽然没有失态,眼里也满是惊讶。跟这座瀛天之宫相比,那个浴室也算不得什么僭越了。这座神宫的威仪让人觉得只有一种人应该居住在里面。

神人居焉!

他们行走在白鸥之下,穿越空阔的白色广场,四面皆是碧空,脚下是一望无际的大海,平静的冥川自他们身边流淌向东,忽然间每个人都明白了那人皇的心,明白了人生苦短四个字的含义,遗憾于天地间还有太多的事自己来不及去看去听去想,百年人生,是在太短了。

“站在这里再想想,唉!搂着几百个母青蛙敞开肚子吃虫的日子…确实有些俗了。”郑三炮感慨。

主人走到广场正中,那里是一个方方正正的清池,深不见底。他踏着乌木小桥来到水池中央的青石亭子里,金色的龙鱼在他脚下跳跃,和影流号在海中钓到的龙鱼同种,只是体形小些。他是这岛屿的主人,也是这些龙鱼的主人。这些总是潜游在海底、动静间有王者之气的大鱼围绕着亭子游动,主人像是站在金色的漩涡中,他拾起木槌,敲响了亭子中央的青铜古钟。

瀛天神宫的几十个宫门同时打开,丝弦一动,天地间万籁俱寂,仿佛那流云也为之停顿一瞬。

满满一殿的红衣少女鼓瑟吹笙,奏的是气象万千的迎宾雅乐,随着乐声漫天白鸥都落在大殿的屋顶,屋顶好似盖了一层皑皑白雪,此刻鸥鹭无声,天下忘机。一卷猩红色的地毯沿着白石台阶滚下,直抵贵客们的面前,地毯及其松软,行走其上如踏在云端。

“我的爹!崔参谋扶我一把,我这骨头都要酥了。”郑三炮说。此刻他刚刚踏进大殿,站在那些红衣女乐中环视了一眼。

“不是你爹,都是你的娘。”崔牧之揶揄他,自己也心生敬畏。

都是因为那些女孩。大概没有人见过如此多的稀世容颜,或丰润,或婉约,或端庄,或妩媚,眉毛如秋水如柳叶如雨后春山,眸子如平湖如明镜如雾里桃花,世间任何一种女人的美都可以在这里找到,到此的若非几个军旅粗人而是写墨客骚人,只怕诗赋几十篇已经成了腹稿,用上了古往今来一切美好的词句。

“博良怎么想?”牟中流停下脚步,压低了声音。

“不知为什么,太美的东西聚集于此,反而显得不真实。”商博良轻声说。

牟中流微微点头,正如商博良所说,第一眼看上去是惊艳,第二眼看去是惊讶,第三眼则是隐隐的惊悚。那如繁华乱锦的面孔,如漫天繁星的眸子,诸般的美好,看起来却越来越相似。看到最后,你无法把一个丰润的女孩和一个清瘦的女孩分开…他们越看越像孪生姐妹。

成百上千的孪生姐妹!

牟中流往左往右各看了一眼,成排的紫檀巨梁一眼望不到头。两人合抱粗的苍红色巨柱上钉着黄金纹饰,都是妩媚的少女踏波舞蹈,呈现千百种舞姿,有些舞姿之妙曼,完全不似是人类所能为的,将身体化作水之柔软风之轻盈,要这么舞蹈,舞姬大概得没有骨头才成。大殿中央已经铺好了一张巨大的方毯,摆好了四张小桌。女乐中有三名走了出来,饮每位贵客入座。

桌上空空的,尽是一座山形的水晶筷架,上面架着一对牙箸。郑三炮忽然听见肚子里面咕咕的叫了几声,这才想起整整一天没吃东西,那碗汤虽美,却只是勾起馋虫。红衣女乐盈盈行礼之后退了下去,郑三炮心里有些失落。虽然也觉得神人的女侍怕是不得一亲芳泽,可要是能坐在身边给自己夹个菜倒个酒,多瞄几眼也解解馋。想来牟中流说的没错,神宫里还是要以礼自持。这里规矩很大的样子。于是他扭动着坐正了,摆出一副危坐如山的冷硬面孔。

主人面前则连筷子也没有,只有一卷白纸,一套墨笔,诸色颜料。主人缓缓摊开白纸,用水晶镇纸压好,提起墨笔写下艳二字。(惊异了…艳不是只有一个字么,豆公怎么连数都不会数了?!)

“这是要写诗?”崔牧之茫然。

“这个艳字只怕是指前朝皇家大曲的开篇,大曲共分艳、散序、中序、破四节,这艳是正曲之前或之后的婉约小调,娱情的。”旁边的商博良轻声说。

一名乐姬轻轻叩响红色的牙板,不闻曲乐,倒是所有乐姬都放下了手中的乐器,各自打开了目前的丹漆木盒,他们一齐开始梳妆了。

顷刻间,瀛天神宫里异香飘渺,纱袖在玉臂上拂动的声音像是蚕在要是桑叶,不知道多少晶莹剔透的小臂在起落,一双双宛如透明的手把或浓或淡的种种颜色敷在一张张本来就姣好的脸上。他们的肌肤美好的不必敷粉,只是用细润的貂尾毫勾出纤纤的眉宇,用珊瑚色或是芍药色的胭脂晕染双颊,用青黛、晏紫或者墨绿色绘出眼影、点亮双瞳,每个人的唇色都各自不同,一排看去,有若花季的玫瑰园,浓浓淡淡深深浅浅。他们彼此帮忙重新束发,一头头光可鉴人的长发解开,散漫如瀑布,用翠色的木梳梳理,重又盘起或者卷起,锥髻、螺髻、盘髻、飞仙髻、凌云髻、朝云髻、回心髻…即便是有些开始梳着垂髫发式颜若少女的乐姬也束发于头顶,露出修长的后颈。片刻之间这些韶华妙龄的少女好似是长大了几岁,如花之绽放,春意浓请随着花色四散,惊心动魄。

只是区区一层薄妆,点亮了她们每个人不同的美,此时此刻她们每个人都是一副图画,令人浑然忘记了呼吸。

又是一声红牙板轻响,所有的乐姬都整好了妆容,又各自拿起了乐器。青空闲云般的曲子浮动在瀛天神宫的半空中,就像是神人御风行走在海面,广袖飘拂,苍空无垠,天海相映。此刻主人以墨笔写下散序二字。

在那位客人目不转睛的看乐姬们梳妆的时(?),主人一直在绘画,四个人中只有商博良觉察到了,他略略回头,和主人目光相交。主人微微一笑,接着运笔,他似乎是要画客人们的群像,总是看某位客人几眼,沉思片刻,便在纸面上留下几笔,有时候画的不尽满意,便挪开在旁边的纸面上接着。以他这种画画的路子,难怪需要那么一大卷白纸。

随着散序,宴席正式开始了,八名雄健的男子抬着长足有十二尺的长方形青铜大鼎进来。他们每个人都赤裸着上身,肌肉丰盈的胸口上纹着长鲸斗海的花纹,都有一张方正刚毅的脸,深目隆鼻,肤色如古铜。原来这里还是有男人的,而且就像这里集天下女子之美一样,男人好像也收进了天下的阳刚之气。

郑三炮本来觉得在这个都是女人的岛上,自己倒也算个稀罕东西,有望得到某个女人的垂青,这时候不禁有点垂头丧气。他和牟中流坐的近,凑过去说,“这怕是要吃烤肉。”

牟中流一愣,“你只见到食器就知道菜色?不过这里是大海深处,哪里有烤肉吃?”

郑三炮倒是很有把握,“将军你是没见过蛮族人的炭烤大串,是用三尺长的竹木签子,串满了一寸见方的肉块,在十几尺长的火槽上夹着百十串烧烤,一个人来回跑着翻动才不会烧焦。我想炖汤该是个圆?,若是爆炒该用薄底的锅子,这青铜鼎是如此之长,最好就是炭烤大串,这里人多,怕是有几百个姑娘,都能吃饱。”

“你对吃的倒是有点研究。”牟中流不禁也透出钦佩的意思。

“我对女人更有研究,只怕这里主人不让我研究。”郑三炮压低了声音,眯着眼睛瞅着不远处一个以红帛束腰的乐姬,那乐姬妩媚撩人,有意无意的秋波荡漾。

男仆们揭开鼎盖,四个人都愣住了。青铜长鼎中没有火,而是满满的一槽冰,冰上是一整条活鲨!一名男仆拔出明亮的快刀,沾水之后横挥,把鲨鱼的鱼翅血淋淋的切下,丢入木盆中。鲨鱼连挣扎都挣扎不得,几道珊瑚金的箍子把这条大鱼死死的锁住了。割完鱼翅,那名男仆挥刀刺入鲨鱼的顶心,了结了这个家伙的命,刀术之美不亚于崔牧之剖金龙。宾客们惊叹的说不出话来时,八名男仆已经扛着大鼎出去了,然后进来的是两名厨子打扮的男子,一个手脚麻利的把鱼翅洗血剖开,一个把洗好的鱼翅投入早已熬好的雪白色浓汤中,继续以文火煨炖。这次倒是被郑三炮说中了,他们用的是古色古香的圆形铁?,盖子上是三龙吐水的铁雕。片刻,白色的蒸汽从龙口喷出,袅袅升起。

敢情用这么大铜鼎把那么大鲨鱼端上来,只是要当着宾客的面拔取新鲜鱼翅。

厨子们忙于这道菜的时候,第二道菜已经端上了宾客们的桌。这次倒是没那么多花样,只是三尺大的青铜盘中铺满了冰,冰上卧着一只大蟹,橘色和白色相间,如同一朵绽放的菊花,只不过这只蟹盘起八足还有三尺见方,要是伸展开来,只怕有整张桌子那么大。客人们面面相觑,主人也不多介绍,依旧埋头绘画。

郑三炮拿起牙箸戳了戳自己那只大蟹的眼睛,确认这东西已经死了,小心翼翼的摸了摸他的背壳,背壳粗的就像是砂岩,再细看那巨蟹的前脸,真不知道是谁吃谁,如今他死了,郑三炮仍旧觉得自己就像是条狗要去咬只刺猬,不知道怎么下口。

倒是牟中流沉吟了片刻,双手一和把巨蟹的背壳整个托起,放在了旁边。原来这巨蟹坚硬的壳早已被利刃划开,只不过远样盖了上去。打开蟹壳才知道这道菜的真面目,里面白色的蟹骨围成一个个小格,每个格子里都是一道不同的蟹肉菜,有的是香醋拌的蟹柳,有的是蟹蓉冰花胶,有的是鱼膏炒蟹肉,正中央还有一碗冒着热气的姜丝蟹黄羹。

牟中流举起牙箸品尝了一圈,仰头轻轻吐出一口气,“以前听说宫里有一道名菜衣冠蟹,其实是十二道蟹菜,每道均乘在一个蟹壳中,一共十二个蟹壳。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如此吃蟹完全不用弄得满手蟹黄,剥得满桌碎壳,食客都是王公大臣,可以衣冠楚楚。今天居然看见在一个蟹壳里作出完整的衣冠蟹,真是叹为观止。”

主人含笑点头,手中笔不停,写下中序二字。

乐风忽然一边,好似海上忽然刮起飓风,乌云遮住天空,惊涛骇浪,隐约又有两军交战的意味。

一半的乐姬起身,解开半边上衣,赤露一臂,有的臂膀如羊脂白玉,连颗痣都没有,有的则满是刺青,就像一只狰狞的怪兽盘在上面,更多的则套着诸色臂钏、玉镯和甚至铁臂甲。他们汇聚到神宫中央,踩着有力的鼓点起舞,以至柔的身体跳至刚的舞,就像是那场席卷天地的狂风巨浪中,海面如沸水,诸种鱼龙离水跳跃,他们以各自的手臂模仿鱼龙,时而交战时而分离,那么多线条美好的臂膀交错,看得人心惊胆战又心旷神怡。

菜肴依次上来,菜色并不多,却都极尽精致和巧思。就像那道衣冠蟹,虽然是别处能吃到的菜,但都极尽精致和巧思。就像那道衣冠蟹,虽然是别处也能吃到的菜,但所用的蟹是天天在莲石港中吃海鲜的水兵们都叫不出名字的,别的蟹肉清淡,这种蟹却有股隐约的油润;鱼生以三种不同的鱼肉片捏成鱼条,一层黑红一层金黄一层雪白;鲜鱼籽是老黄玉般的颜色,一颗颗如同珍珠般垒起在薄荷叶上。

商博良用薄荷叶卷起鱼籽放进嘴里,微微闭上眼睛,感觉一粒粒鱼籽在口中裂开,喷出鲜腥浓郁的汁液,饮下一口色如琥珀的葡萄酒,那酒中也是一粒粒气泡,在口中纷纷碎裂,嘴里就像有万千微小的鱼苗游动、冲撞,味道触及唇舌又仿佛咸腥的海水拍打岩壁。牟中流沉思良久,不禁幽幽的一叹。

“我听说鲟鱼中有一种二十年方得产籽,六十年鱼籽变作金黄,一百年的鱼籽才真正成熟,就像是酿酒一般,酒到成熟时入口如龙游,这股味道也是如此。”商博良放下牙箸赞叹,“不过以前吃生鱼籽都用烈酒,还没喝过这样会冒泡的葡萄酒。”

主人停下笔,抬起头微微一笑,“贵客果然博闻,确实,这条鲟鱼被捕获的时候已经有一百二十岁高龄。至于这酒其实也并不难酿,发酵之后滤出酒液,封入施釉的细瓷瓶里,用木塞塞紧,铜汁封口,投入酵母再发酵一次,酒中便有气泡。”他顿了顿,“不过贵客给我出了一个难题。”

“难题?”商博良一愣。

“且等等,用过了那道鱼翅炖成的拔霞供,听完这一曲,我看我能否解开贵客的难题。”主人忽然把一池墨都泼在白纸上,抓起最粗的狼毫挥成酣畅淋漓的破字。

大曲入破之际,便是高潮来临之时。乐声猛地拔起,如大海崩裂,山峦从海中升起,长龙对着天空呼啸,数以千万记的雷霆砸向人间,谁也没有料到这些妙曼的乐姬能奏出如此雄浑之音,吓得郑三炮手中的酒杯一歪,酒液淋在长袍上也不自知。舞姬们把另一只袖子也脱下,她们光洁如玉的上身只用白色的轻纱抹胸,红色的舞袖紧紧扎在腰间。就像北陆的蛮人那样旋舞,裙裾、舞袖、长发都飞扬起来,屋顶有漫漫的金粉洒落,仿佛金色的阵雪飘落在少女们的肌肤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