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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实有过那样的好梦,好到醒来心里空荡荡的。梦里他沿着莲石港外那条长长地水渠奔跑,所见皆是大雾,水上漂着莲花。他在追他丢失的小舸,他隐约记得自己没把它系好,让它随着流水而下。雾中隐隐的水声,是那条小舸。阿大记得前面就有一座小桥,他可以跳到小桥上把小舸钩住,所以他跑得比小舸快一步。

他豁出全身力气奔跑,那条小舸是他家唯一值钱的东西,跟他的命一样。终于他站在了小桥上,望向茫茫的雾气中,他忽然发觉自己听不到水声了,也许是他跑得太快把小舸落下了,也许是他跑得太慢小舸已经随水流走了。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在这浓雾弥漫逝水奔流的桥上,他失去了方向,他忽然想不清自己所从来所当去,他急得想要大喊。

这时候他忽然看见他的小舸劈开浓雾来了,小舸上坐着盛装的阿莲,她打着一把伞,发间盈盈的槿花。他那么美,美得武器都因他而退却,他扶着橹驾着船从桥下飘过,含着轻轻的笑,好像要去赴一场约。阿大默默地看着她随水去了,他忽然想起原来飘走的根本不是他的小舸,而是阿莲…原来他是来追阿莲的。他赤着脚跑了很远的路,想要在这座小桥上见到她,可他空荡荡的手里没有一把带竹竿的长钩好留住她,他想喊她的名字,可那声音在胸膛里便已低落。浓雾又围聚过来了,他害怕得哆嗦。什么都没有了,在这渠上桥上,他无所从来无所当去。

“阿大,你还愣着干什么啊?快啊,我们还要赶路呢!”这是阿莲的声音从浓雾中传来,“阿大?”

阿大的脑海中豁然开朗。他忽然想清楚了,原来阿莲要赴的约就是跟他。他站在这座小桥上,本不是要选择去左边或者右边,左边右边都没有人在等他,等他人在船上,他本该跳下去,跳到阿莲的船上跟她去天涯海角。他雀跃起来,像个孩子似的跃向水面,张开双臂,想着穿越浓雾,阿莲的影子就会浮现在他面前,会有温暖的拥抱,心里慢慢地都是欢喜。

这时候他听见有人在桥上幽幽地叹了了口气:“那里什么都没有啊。”

他忽然发觉自己脚下并不是一条水渠,只是什么都没有的、一片无底的黑暗。他坠落下去,失去了一切重量,仿佛漂浮在空中。

醒来时阿大躺在自己满是鱼腥味的床铺上,海风从他家屋子的破洞里流过。

他默默地对着屋顶张开怀抱,体会着梦里自己跃出小巧的瞬间,满心欢喜的感觉。后面坠入深渊的恐惧被他忘记了,他只记得梦里阿莲的声音,迎着他来的小舸,即将能够拥紧的温暖。梦里阿莲是他的新妇,他们赶着路回娘家,恰逢水上莲花盛开。

如果这种梦,不醒来,有多好?

“怎么…信?”阿大用手背擦了擦鼻子,缓缓抬起头来。

“从今天起,我们叫她阿莲。”阴离贞看也不看阿大,以铁一般的手腕高高抬起钓竿,抚摸着那鲛人的面颊。鲛人眼里忽然闪过阴狠的神色,扭头咬向阴离贞的手。阴离贞轻笑着,钓竿轻而有力的一抖,钓丝抽紧,勒入鲛人的鳞片中,鲜血淋漓而下,坠落在水面上,晕出朵朵暗花。

商博良缩着头藏在角落里,拉紧自己的裙摆,以免它被狂风撩起,露出自己肌肉分明而有力的腿来。上百个女孩聚集在“白玉边”,这个悬空港口仅能容纳一艘大船,大船顺着潮水滑入吊起在海崖上方的巨型木架后,便用柔软的绳桥挂在码头和甲板两边,搭起来往通道。此刻狂风暴雨,码头上空无一人,巨大的影流号承受着海潮一波波的在木架中震动,那道绳桥在风中摇荡着就像没人额前未曾收拢的青丝。

无疑这些女孩是想登上影流号,但她们还在等待时机。

“绳桥的缆绳是用鱼筋混合熬制好的鱼胶搓成的,不会轻易断裂。”莲珈也用红纱遮住了自己的脸,“但要把船从船坞里退出需要好多水手,他们中却没有这样的人。”

“船上倒是有水手,不过没有将军的命令谁也不敢把船开走。”商博良说。

此时此刻他们说话完全不必压低声音,也全然不担心旁人听到。浪潮的白沫一阵阵把他们吞没,声若雷鸣,他们非得咬着对方的耳朵大吼,对方才听得见。

“船上的水手大概都死了。”莲珈说。

“怎么?”商博良吃了一惊。

“她们是要偷走你们的船,而你们的水手当然不会为她们开船。换了我图谋这件事,我也会先派人上船把水手杀了,她们现在等的就该是船上同伴的信号。”

莲珈论及认得生死毫不以为意,“只不过这岛上一无会操船的人,二无通星象的人,她们纵然想逃,也不该这么贸然行事才对。”

“你说这岛上没有会撑船的人么?”

“你会在囚笼里关一个会做钥匙的人么?”

“那岛主?”

“囚笼里为首的那一个,也还是囚徒。”莲珈忽然握住商博良的手腕,“你在船上是个看星相的对吧?你要是跟我们一起走,我们便多了几成把握,操船这种事学起来可比星相容易多了,只要能认准北方,总能航回大陆上。”

“跟你们走?你不是说这事跟你无关么?”

“我之前是不知道,不过一切想从这个岛上逃出去的事情都跟我有关。”莲珈眯着眼睛,露出狡黠的神情,“反正她们想逃我也想逃,搭个伴儿同行有什么不好?我想逃出这个岛甚至不惜用身体贿赂你,你说我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能不能别老提那件事了?”商博良苦笑。

“又没有真的发生,我都不忌讳你还忌讳什么?”莲珈白了他一眼,“你想好,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你若是带着我们走,别说我,这几百个女人都是你的,这还不说,你也看过这岛上的倾国之富,单是她们此刻要随身带走的东西都可以在陆地上买下一座城市。你一夜坐拥天子后宫诸侯家业,不好么?把你那个什么牟将军仍在这里仍上几年,大不了我们回到陆地上再造一艘大船来接他。”

商博良无声地笑笑,从她手里挣脱出来:“可我是要去归墟的。”

“我说你是个死脑子吧?你的往事再好,又怎么比得上你如今要得到的一切?我听说鳏夫只在找到新的老婆之前怀念亡妻,何况你还不是一脸鳏夫相。”莲珈瞪着眼睛大声说,“为了看一眼往事而死在归墟里,值得么?”

“我这样的人,已经旅行得太久了。”商博良摇摇头,“这些年来我心里的下一站就是归墟,如今我已经离它不远了,怎么能回头呢?”他顿了顿,声音被水声吞噬,“不去归墟,我又能在哪里歇脚呢?”

“死也算是歇脚么?”莲珈瞪着他。

“如果生无所寄,那么死也算吧。”商博良说。

莲珈歪着头,默默地审视这个微笑的男人,白色的水花在他们之间横扫而过,谁也不躲避,谁也不眨眼,好像是玩着一场谁眨眼谁就认输的游戏。

莲珈忽然伸手在商博良脸上拍了拍:“我收回我刚才说的话,你就是一脸的鳏夫相!”

商博良摸了摸自己的脸,也不分辨,笑着摇摇头。

“那个女人…真的有那么好么?”莲珈望向狂风暴雨中的影流号,眼眸忽然有些空蒙。

“你说什么?”商博良没听清。

“我说你穿女人衣服倒也风情万种!”莲珈凑在他耳边大吼。

商博良有些诧异地打量自己浑身上下,把裙角扯得更紧些。

“来了来了!”有人高喊。

影流号白茫茫的横雨中,一个模糊的身影出现,正摸索着收紧绳桥,这是船上的人来接应了。女孩们都兴奋地欢呼起来,挥舞双手示意。

阿二咬着牙转动绳梯的绞盘。平时这架绳梯松一些也能通行,但在狂风暴雨之中,在甲板上都站不稳,一个不慎就会被风掀下去,绳梯只有收紧了才能通行。就在他信念俱灭的时候,他忽然摸索到了绳梯边,好比溺水之人看见了稻草般欢喜。对面码头上隐约有大群的人围聚着,衣服颜色都看不清,阿二估计那是兄弟们发觉出事了过来接应,因为所有人都冲他招手。

当务之急是从船上逃出去,底舱里的人估计都被杀干净了,阿二一刻都不想呆在这条只有死人和杀手的船上。

绳梯是用四根缆绳组成的,脚下两根上搭着木板,两侧的两根用于扶手。这些缆绳柔韧之极,收紧之后丝毫没有断裂的征兆,整座绳桥在船和码头之间振动,走上去如走在风浪中颠簸的小船上,对于阿二这种在海上讨生活的人来说,勉勉强强还能走得。阿二把绞盘锁死,抓住一根缆绳跳上绳桥,踏到桥面上他的心里就一紧,比他想的还难,走在这小桥上更像是走在一条狂跳的巨蛇背上。

但出乎他的预料,对面上也有一个人跳上了绳桥。

阿二忽然觉得不对,若是兄弟们过来接应,就该等他先上码头把事情说清楚,这样匆忙地要上船…他往前摸索了几步,距离对面那个人只有十几步远了,他忽然看清了对方的服色,是岛上的女人们,清一色的红裙,像是一大簇被暴雨打湿的海棠。

被堵死了去路!阿二心里只剩这唯一的念头。他亲眼看见师长化为尸块的一幕,此刻他心里这岛上的男女都是噬人的魔鬼,女孩们的婉转承欢也是伪装的,目的不过是夺他们的船,然后把他们一个一个全都杀死。完了,他也逃不掉了,可能岛上的兄弟们也都死了,他可能是影流号上最后一个活人。他玩命上这条船是要赚钱去娶自己心爱的女人,现在连能代他领饷金的哥哥都不知死活,阿莲就会嫁给那个窥觎美色的富家子。命都豁出去了,都没有保住心爱的女人!他想到这里心里忽然发狠,把佩刀从腰间抽出来,拔出刀来,把刀鞘狠狠地砸向对面的女孩。

他要死守这个地方,最后一人也不算什么,有他阿二在这里,也算一夫当关。

刀鞘砸在了女孩的头上。原本以舞姬们的柔韧她有种种叫人眼花缭乱心旷神怡的动作可以闪避,但她太害怕了,只顾死死地抓着两侧的缆绳不敢放松开。这一击让她一瞬间失去了意识,忽然失去了平衡,从绳桥上滑落,直坠下去。阿二愣住了,他本以为要和一群饿狼决一死战,想要放声怒吼。可一瞬间那么美的一个女孩就死了,她坠落的身形就像折翼的红鸟。

她临死的惊叫声在耳边如惊鸿般飞逝,旋即被水声湮没,像是哭泣的余音。这是阿二一辈子第一次杀人,杀了一个没有一点反抗能力的女孩。阿二的脑海里一片空白。

但更多的人影正在涌上绳桥,她们扑过来了。

阿二愣了片刻,转头爬回船上。凭他一个人无法挡多久的,但他还有一个办法。玉石俱焚的办法也算办法,既然只有这么一道绳桥,砍断就是了。他回不了岸上了,这些人也别想上来,既然已经死了,叫这些人知道西瀛海府的人也有种的!他站在船舷边,狠狠地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嘴角拉出残酷的笑意。他想等一等,等更多的人上了绳桥再动手,一次把她们都收拾了,叫这些嗜血的女人都去喂鱼。

这时有人在他背后幽幽地笑了一声。

阿二觉得整个人的灵魂都被从躯壳里抽了出来。他记得那个声音,“郑三炮”真正的声音!介乎男人女人之间,尖锐嘶哑,就像是蛇在说人言。果然底舱还是困不住那两个杀手的,就算他们冲不出舱门,还可以从舷窗爬上来。他们根本就是鬼魅,没什么做不到。阿二的刀高举过顶,他还有劈一刀的机会,虽然九成九砍不中,但至少他还有刀在手。是男人的话总得砍,他辨不清那声冷笑的方位,左边还是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