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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说话的间隙中,年轻刺客和黑衣仵作已经围绕着甲板转了一圈。黑衣仵作也知道那柄“翠侯”的危险,尽管他浑身围绕刀光,却不敢迎着“翠侯”的锋刃逼上去,“翠侯”想要轻易伤到黑衣仵作也无能为力,它纵然灵巧,毕竟是靠丝线控制的,力量不足以和“往世莲华”的六刃相比,而六刃撕裂水幕冷光四射,防住了黑衣仵作的全身。

“他们一个不停地追,一个不停地逃,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算完?”莲珈问。

“看谁的力量先耗尽。使用六件武器无论如何都是极耗力的事,这些武器加起来只怕有几十斤重,想象你挥舞一个几十斤的铁块,很快就会筋疲力尽。但是傀儡技极其考验指力,一旦手指疲倦失去感觉,玉刀就会失去灵性。那时对方便有一线机会。”商博良说,“仔细看他们身上。”

黑衣仵作和年轻刺客的身上都裹着一层淡淡的雾气,和周围的水雾不同,这股雾气在一潮过去新潮未至的时候袅袅升腾,显然是极热的水汽。两个人的体温都在迅速地蒸发衣服上的水,这场殊死搏斗中双方始终隔着两丈,甚至武器也不曾交击一次。但是双方已经用尽全力。

黑衣仵作扑击的势头忽然中断。他站住了,飞扬的袍袖和衣角落下,重又看得出“人”的形状,而非一团黑云压顶,六刃收回袖中。“翠侯”猛地振作起来,如一只穿梭花间的蜂鸟,准确地取黑衣仵作的喉间。不被“往世莲华”压制,年轻刺客获得了一次完美的机会。刚才他甚至连多吸一口气的力量都没有,唯有亲身面对那六刃,才会明白它的凶煞。他的“翠侯”只要迟滞一瞬,六刃就潮水般把他卷杀。

黑衣仵作忽然高挥两袖,宽大的袖管中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六道铁链从大袖中滑出,末端带着他的六刃!六道铁链在他面前形成无懈可击的防御,仿佛六条暴怒的黑蛇,六刃是它们的牙齿。年轻刺客的手猛颤,“翠侯”如深入敌阵的孤军急撤,玉刀若是和金属的六刃正面撞击,很可能崩裂。六条锁链和黑衣仵作嘶哑的笑声一起扑至年轻刺客的面前。

“还有这种技巧!”商博良也不禁赞叹。

用六条锁链控制六刀,尽管精巧远不及丝线拉动的“翠侯”,却是把精微的武器操纵融入了“往世莲华”的凶暴中。锁链让黑衣仵作和年轻刺客之间的两丈距离骤然缩短,黑衣仵作跃起在空中扑下,骇人的威势和六条锁链让他如张开翅膀飞翔的枭鸟般。

生死一瞬。

年轻刺客却放弃了防御、反击、或者撤退。他转过身,把后背留给了黑衣仵作的六刃,一手向着前方虚指而出。本是围绕着黑衣仵作旋舞的“翠侯”如同感应到主人召唤的猎鹰,掉头飞向了…绳桥边的阿二!阿二正挥舞着斧头,不顾一切地砍着那些坚韧的缆绳。在黑衣仵作和年轻刺客殊死搏斗的时候,这个渔民小伙子一刻都没有闲下,始终玩命地砍着绳子。那些材质怪异的缆绳在斧刃下一丝一丝裂开,阿二红着眼,就像是一只发疯的老鼠要咬断铁栏杆。

只要砍断绳桥,这些人就不能得逞。阿二心里就这个念头,他能做的就这些,拼上命给死在底舱里的兄弟们报仇。

“去你妈的个妖怪啊!”阿二知道自己要死了,他听见翠玉刀刃在自己脑后切开雨水的声音。可他连头都不回,玩命地砍下最后一斧。

在他面前,整整一座绳桥都是红色的。红裙少女们正冒着狂风暴雨爬过绳桥,她们精湛的歌舞技巧此刻全然无用,纤长的腿无法顶风站稳,她们便只能整个身子贴着用来踏足的木板,抓着绳子向前攀爬。她们的裙衣湿透了贴在身上,有时又被裹着雨的季风掀起,露出白皙如玉的胳膊和腿。可在阿二的眼里,那是一群头衔着尾的女蛇,她们每一寸妖娆的曲线都让阿二战栗和恶心。

爬在最前面的女孩此刻距阿二只剩下丈许的距离,雨幕模糊了她的脸,阿二只看见她举起的手臂,诱人的肤色在雨中是那么的惨白。

斧落,绳桥的主缆断裂。

“翠侯”擦着阿二的眉角而过,那一瞬间带起的寒气透过阿二的皮肤直刺脑颅深处,仿佛一条青蛇从那里飞过,以毒牙在阿二的皮肤表面轻轻一划。

六刃中的直剑越过其他五刃,刺入了年轻刺客的后心。它的锋芒从年轻人的前胸透出之后,猛地弹开成三叉形,把原本贯穿的伤口撕裂,鲜血如决堤般涌出。

年轻刺客的手抓住了缆绳的断头。在最后一刻他放弃了袭击阿二,其实他原本不在意阿二的命,他只是要保住绳桥。

其实他和黑衣仵作的整场生死斗都没有意义,他一再地想要往绳桥边移动,却被“往世莲华”如万千厉鬼的凌厉杀机压得死死的,无从对阿二动手。

黑衣仵作猛地一振,把其余五刃收回袖中,缓缓拉紧了连接着年轻刺客心口的那根细铁链:“我稍微用力,便可以拉出你的心脏来,现在你拉着那根绳子还有什么用呢?影流号是西瀛海府的官船,在这茫茫大海之上,唯船长为尊,能开走它的只有牟中流将军。只要我还站着,就不会任你们得手。”

阿二耗尽了力气,跌坐在一旁,看见那根铁链拉紧的时候,年轻刺客的胸膛剧烈起伏,好似里面真的有一颗心随时会被扯出来。

“原来还是效忠皇室的人,天启苏家,多年来始终是家族的心腹大患。”年轻刺客咳着血说,“你们这艘船,到底带着什么目的而来?”

“你没有听说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句话么?”

年轻刺客嘶哑地笑了:“瀛县赤屿沅洲加起来,不过是宛州一座大城的领地,只不过这尺寸之地,天启城的大人们也记在心里么?难道是为了这里的财富?”

“天罗山堂数百年的积累,富可敌国的瀛县,陛下自然看重。不过,你们这种人永远无法体会皇帝的心。”黑衣仵作幽幽地说。

“皇帝的…心?”年轻刺客低头看着自己随时会裂开的胸口。

“这茫茫宇内,只要有一寸泥土的地方,比以鲜血争之。作为一个皇帝,绝不会因为一片土地的小而弃之不顾。所谓河山,便是寸土不让!让出去的河山,都是迫不得已洒遍鲜血的。”黑衣仵作低声说,“没有这份狠绝的人,当不得皇帝。能割寸土的皇帝,便能割让一城,能割一城便能割一州,能割一州便能弃国。”

“是啊,”年轻刺客垂下头,浸满鲜血和雨水的长发遮住了他的脸,他笑了起来。仿佛寒冬中即将冻死的枭鸟那样,声音凄凉得令人动容,“是啊,我们这样的人,不懂帝王之心,又被家族安置在这天涯海角,家族和皇帝都不给我们路走。我们不过是笼中囚鸟,已经囚禁得太久了,翅膀都虚弱了,却还想飞上青空。只是奢望吧?”

“我们双方,不是已经达成了协议么?”黑衣仵作一愣,“只要你们献出这里的一切,陛下自然会封赏你们。”

“谁说的?”年轻刺客狂笑着吐出一口血,“我只知道牟中流说了,就算牟中流说的是真的,最后会被封赏的也只有阴离贞,我们都会沉进这片海里去。”

黑衣仵作愣住了。

“当心啊!”阿二忽然大吼。

他只是看见年轻刺客的唇角掠过一丝阴冷的笑,但他忽然醒悟过来这个垂死的刺客何以要和黑衣仵作说那么多话。他在争取时间,他在等待机会!

但是已经晚了,黑衣仵作听到阿二的声音时,一阵暴雨恰好在他面前横飞而过,密集的雨点一片白亮。那绝不是雨的颜色,而是刀的颜色,刀光映在雨点中,幻化出一片刺骨的惨白。商博良也看到了那片白,黑衣仵作背后的雨幕被那片白纵劈开来。极长的一刀,世上大约只有“斩马”那种组能把骏马一斩两段的巨刃才能划出那么巨大的刀弧。

刀光之烈,洪涛大海。

他没有出言提醒,因为已经来不及。晋北地方曾经有一个刀术名家精于一对一的决斗,因为毕生真刀决战六十二次不败而名传天下。他每一次决斗总在月下,并不看敌人,而是低头看着地面上的人影,因而获得“杀影”的称号,说他只要杀死对手的影子,便可把对手一并杀死。名家在临死的时候说出了自己刀术中唯一的秘密,他说因为你根本无需去看对手的刀啊,因为当你看见刀光的时候,你已经死了,把目光集中在影子上,不被刀光迷惑,反而能把握最准确的出刀时机。东陆的刀术名家们才恍然大悟,当一柄速度被催到极致的刀带着光弧迎面劈斩二来时,你才想应对之策,除非你的速度比对方要快数倍方可。更多的时候,那道刀光是你生命中最后一抹亮。

黑衣仵作在雨水的反射中看见了那抹亮,但他分辨不清刀的方位,他也来不及转身。他双袖扬起,袖中五刃带着铁链飞空而起,就像黑色孔雀展开的尾羽,美得肃杀。但五刃没有一件来得及阻挡那道刀光,斩马一样豪烈但是凄冷的巨刃讲黑衣仵作从头劈到脚,纵裂为两半。铁链沉重地坠落在甲板上,第六根带着一颗鲜红的心脏。年轻刺客仍旧站在甲板边缘,枯瘦的手臂死死拉着缆绳的断头。他的胸口留下巨大的创口,里面一片黑红。他死了,支撑他仍旧站在那里的只是最后的精神。

那颗心脏滚到阿二脚下,在雨水中被冷却,似乎还在搏动,又似乎已经僵硬得像石头。阿二惊恐地吼叫起来,接连的可怖场景让他抑制不住地狂呕。

带着刀光冲出雨幕的女人扑上去抱紧了年轻刺客的身体。巨大的刀弧来自她以不可思议的柔韧施展出的腿刀,她使用这仿佛开天辟地的一刀时,就如一个舞者以至惊险的动作开场,带刃的腿直指天空,绷紧了脚尖,以身体为刀身,汇聚全身力量和重量的一斩。那是开场也是落幕,一刀落下,生死两分。

至美也至利的一斩,不是因为她的肤色如玉身段妖娆,而是在那一斩中她吧自己置于绝境。如果失败,她完全没有防御的机会。

绝境中的斩切,如美女足踏刀锋起舞。

那是个妩媚如狐又凶毒如蛇的女人,她不惜牺牲自己的身体让水手们占尽便宜,只为了进入底舱而后转瞬间她就如起舞般把他们杀死,好像那些根本不是生命。阿二从没想过要去“理解”那种人,他和这些杀手根本就活在不同的天地里。这一刻他呆住了,因为女人抱紧了年轻刺客,轻轻地把头贴在他的胸前。那个动作好像是因为怕冷,又像是女孩要去听听男人的心跳以判断他是不是爱自己…女人默默地听着,片刻之后她的脸裂了开来。

那是个错觉。阿二只是觉得那张冰雪般萧煞的美丽面孔是被封冻起来的,不可能有任何表情。但一瞬间冰壳融化,心碎欲绝的痛楚从冰壳的裂缝中出现,女人的整张脸都痉挛起来,半张脸是男人的血,半张脸蒙着雨水。这让她丑陋如鬼,却活了过来。在阿二的眼里她不再是一柄妩媚而诡异的刀,真正变成了一个女人,洗去了脂粉,褪掉了迎客的笑容,甚至解去华衣之后的一个女人。

那么地悲伤。

“我们终不能去看…外面的天地啊…”女人轻声说。

她绯色的轻纱抹胸前忽然凸出铁青色的锐光,这句话就此中断在嘴里。她吐出一口鲜血,更紧地抱住了年轻刺客。她的后心出现了一条铁链,延伸向甲板的那一头,铁链抓在一个黑影的手中。原本应该躺着黑衣仵作尸体的地方只有一袭黑色的长衣和袖中的六条铁链,长衣裂为两半。那一瞬间黑衣仵作挥袖而起,黑衣遮蔽了他,他好似化为烟雾消失了。

“影替”之术。

“你原本应该觉察到你没有命中我的要害。”黑衣仵作低声说。

他的真身第一次暴露在所有人面前,是一个苍白的人。他的脸依旧年轻,但是头发全都白了,皮肤惨白没有血色。那头白发在风中分散,他看起来像是丧乱的老人,又像是戴孝的孩子。他的双手各自握着金属的义肢,他并非没有手,但是靠着这对灵活的机括,他能够操纵用力方式完全不同的六刃…不,七刃!

最后一刃他刺入了女人的后心,那是一柄薄刀,薄得就像是女人的鬓发。

左手六根手指,右手七根手指,正是靠着多出来的三根指骨,他才能操纵那对精巧的金属义肢。义肢把他的十三根手指变成七只手,同时操纵七种武器,这是他藏在袖中的秘密。他不得不暴露这个秘密,因为他也被女人从绝境中发的一刀逼到了绝境,他的背后有一道巨大的伤口,从上而下,贯穿他的整个后背,鲜血淋漓。

“把你的心也拉出来?”他嘶哑地问。

女人不回答。她抬腿踏地,刀刃弹出,深入甲板。她拥紧了年轻刺客,以面颊贴紧她心爱的男人,把手搭在他的手上,和他一起握紧了缆绳。

铁链一振,她的心脏从后心中被拉出。缆绳一颤,但是依然被牢牢地握住了。两具尸体死而不倒,女人小腿上的刀刃没入甲板,像是钉子一样把他们钉死在那里了。他们以自己的骨骼为这绳桥的立柱!

仵作无力地坐倒在甲板上,最后一击也耗尽了他的全力。他平稳地躺下,任凭暴雨冲刷自己的身体,幽幽地说:“推他们下去吧。”

阿二知道他是在跟自己说话,因为这甲板上只剩下他们两个活人了。但要把这两具尸体推下去,此时此刻他忽然有些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