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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三炮平生没有喝过这么豪气的酒。倒不是岛上这种名为“赤玉髓”的酒有多醇多烈,而是他正坐在一块直径十二尺的苍青玉璧上喝酒,烛光照耀下,玉璧中薄薄的宝光流动,变幻出从赤红到晏紫大不同颜色。玉璧中间有个孔,恰好方便郑三炮把酒瓶放进去。这块“韶光元壁”是用一整块深海青白玉雕成的,当时他们在深海的海床上发现了这块玉料,于是把它捆到一条巨鲸身上,驱使巨鲸把它从深海中提起。雕成一块圆壁其实是用作日晷,在中间插上赤金长针,好放置在瀛天神宫前计算时间。

郑三炮不知道这东西值多少钱,大概随便从上面凿下一块玉片也能磨制成上品的首饰,即便送给青楼的花魁也是顶尖的大手面。但阴离贞对于要把这东西也运上影流号还表示了几分迟疑,“玉质并非绝品,不过占得一个‘大’字,用来占据船的荷重未免不智。也当压舱石来使用吧,不得已时就砸碎扔到海里去。”当时郑三炮真想冲上去抽他那张云淡风轻的脸,说着稀世的玉璧,就像说一捆稻草。

围着韶光元壁的是顶着舱顶的红珊瑚树、整箱婴儿拳头大的明珠、比黄金贵重十倍的香料、以及白玉雕刻的“二十四天姬图”,阴离贞说这套天姬图确实是绝品,因为它记录着上古的舞姿,最后能跳这种舞蹈的人只怕已经死去几千年了。天罗山堂重金购得这些古物运到岛上,用来教女孩子们舞蹈,便如莲珈那样舞姿绝伦的,也不过得其中十之二三的精髓,应当带回去献给陛下。

足以购买几百座城池的珍宝已经尽数搬到了影流号上,坐在这些稀世珍宝中饮酒的郑三炮只觉得宝光都要把自己的骨骼照的透出来。

“我说商兄弟,你麻烦了。”酒劲上头,郑三炮嘟嘟哝哝地。

“麻烦了?”商博良靠着二十四天姬图坐,把玩着一颗青色的琉璃珠,这是尨鱦幼蛇的胆,剖腹取出在火上烤,便能化为琉璃般的东西。不是宝石,胜似宝石,药效足以让垂死的人延寿一日。他的酒量出奇的大,才只是微醺。

“接连七天你都睡在莲珈夫人屋里了!”郑三炮瞪着眼睛说,以外的严肃。

“我不是都说了么,我跟她之间没有任何事,只不过我欠了她一个救命的人情,就顺着她的意思做戏给岛主看。”商博良挠挠头,“炮哥你不用怀疑。”

“你说没跟那女人在床上翻来滚去,我相信!”郑三炮说,“因为商兄弟你本就不喜欢女人!”

商博良无奈,“我不是不喜欢女人,我只是不那么在意女色?”

“可你的心动了!”郑三炮大声说。

商博良一愣。

“这种事情可瞒不过炮哥我。女人这东西,你不懂,我懂!”郑三炮挺胸,“男人你也不懂,我还是懂!”

商博良哭笑不得,“我就是个男人,我为什么会不懂男人?”

“哼,”郑三炮不屑,拍拍腰间,“人分男女,怎么分?靠你裤裆里那个东西分?”

“那…还能怎么分?”商博良摸不着头脑。

“看你的心啊。男人所以是男人,因为心里喜欢女人;女人所以是女人,因为心里喜欢男人;小男娃还没到喜欢女人的年纪,就不是男人,被女人看着当街撒尿都不丢脸,是不是?兄弟你不喜欢女人,也就不算女人,你怎么能懂男人?”郑三炮振振有词,“但我看你碰到这位莲珈夫人,是遇劫了。”

“我活了这些年,真是第一次知道自己不是男人。”商博良苦笑,“那炮哥你给讲解讲解,我怎么遇劫了?”

“经常有人说,老天不公平,其实我看老天还是蛮公平的,”郑三炮撇嘴,“虽然有人生来就有有钱老爹,你炮哥这种人生下来就只有打赤脚,可人生长短就那么几十年,每个人的时间长短都差不多。你要是喜欢一个女人,你就会为她花时间,这是瞒不住的。皇帝虽然有满满一宫的女人,每个都能陪他睡觉,可他睡完就不再问起的女人,就是不喜欢;你虽然没有睡到莲珈夫人,可是你在她身上花了那么多时间,你就是喜欢她了!”郑三炮说得笃定。

商博良沉默了片刻,“时间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我是个无所事事的人,时间多到不知该怎么用。”

“你就装吧!”郑三炮呲牙,“你这种人炮哥我见得多,心高,觉得自己有本事,一般的女人降你们不住,脱光了送到你床上的女人你都不会多看她一眼。可越是你猜不透的女人,越是在你面前晃来晃去又不跟你走的女人,你越是会上瘾!这可不就是劫数么?你碰上喜欢的女人,定然是那种你追不到手的,你就会使劲追,可你要是追到了她,你又会不喜欢她了。你就难过了。”

商博良这次沉默得更旧了,“炮哥,你在什么女人身上花过时间么?”

“芜翠咯,”郑三炮叹了口气,灌口酒,“我真心喜欢那个婊子,你们别因为她是个婊子就笑我粗,婊子那也是女人啊!我真心喜欢那小女人,我这几十年命都花在她身上我也不在乎,这可不是喜欢么?”

“你为什么喜欢芜翠呢?”

“遇到劫数了呗。”郑三炮低声说,“其实芜翠没有那个陪我的小女子长得漂亮,形貌有些相似罢了。她在青楼里年纪不算小了,想从良,可是那些有钱的主儿都是跟她玩了就脚底抹油。我有一年发了笔小财,也不知道怎么花,就在青楼里连混了二十几天,在芜翠身上花了些钱。芜翠以为我喜欢上她了,对我格外地用心。其实芜翠那种贵价的婊子一般我哪里玩得起?就是发笔小财才敢去开荤的。我把钱花完了就想溜,走的那天芜翠就拉着我的手说,你记得下次来,下次来我不收你钱,陪你睡觉。我说妹子你看我一个穷兵痞,年纪不小了,那配得上你年轻貌美?芜翠说你总来看我,我慢慢地就老了,再过个三五年,我看着就跟你很配了…我当时心里一颤啊,说这婊子说话怎么跟我老婆似的?”

“男人要是把一个女人当老婆看了,就老了,也陷进去了。”郑三炮幽幽地说。

“你随便在这里抓一把,回到大陆上都是倾国之富,也有别的女人会喜欢上你,你还回去找芜翠么?”商博良问。

郑三炮抓抓头,“其实我裤裆里这兄弟的年头是要去帝都里最好的青楼住上它一年半载再说…可我心里这兄弟挺想芜翠的,想去找她。”

两个人各自出神,忽然彼此遥遥地举杯,把酒喝干了。

“这莲珈夫人还不知道谁走谁留是她丈夫决定吧?不去跟自家丈夫求条生路,反而跟你在这里磨叽。”郑三炮说,“你要不要去求求将军在船上至少给她留个位置?要是阴离贞表面上看起来双手把老婆送给你,其实心怀嫉恨,到时候把老婆扔在岛上等死呢?”

“阴离贞不会这么做。”商博良淡淡地说。

“说得你好想很懂那个阉人似的。”

“一个人,能在这个孤寂的岛上,每天面对潮起潮落和同样的面孔,活了那么多年,那么精细地修饰自己的容颜,一定是个很惜命的人,”商博良说,“离开这里未必能回到大陆上,他还想我观星导航,就要笼络我,就一定会给莲珈夫人一个位置。嫉恨和命比起来,我相信他还是更在乎自己的命。”

郑三炮想了想,点点头,“你说这莲珈夫人到底为什么要做戏给阴离贞看?阴离贞这个丈夫有名无实,她看上去又对你很有些意思,犯得着再去逗阴离贞玩么?”

商博良无声地笑了,“我猜她心里其实是喜欢应离贞的…”

“这怎么可能?”郑三炮瞪大眼睛,“我看兄弟你处处比阴离贞好上万倍。”

商博良轻轻抚摸着手里的天蓝冻石杯,“炮哥,你刚才不是说么,一个男人愿意在一个女人身上花时间,大概是喜欢上了女人。那么一个女人愿意在男人身上花时间,岂不是也是喜欢那男人么?莲珈夫人是在跟岛主玩这个游戏,不是跟我,生死关头,其实她希望在她身边的不是我,而是岛主吧?”

郑三炮抬头望着舱顶,眨着眼睛,使劲想使劲想,却想不通这中间错综复杂的关系。

小鲛人正在不远处的大缸中欢快地游动,缸底沉着数以万记的珍珠,小鲛人玩着那些珍珠,吐着和珍珠一样的泡泡,跟一般活泼的小孩并无二致。

十二重楼的尽头,阴离贞坐在栏杆上,吹着一管洞箫,素衣飞扬。

便是那首《忘忧》,莲珈最喜欢的、百听不厌的《忘忧》,他以洞箫奏来别有一股空寂之意,仿佛篱落灯影中一个鬓发霜白的男人浅吟低唱。他背后的楼阁中,站着修长的黑影,长身玉立,长裙在夜风中荡开涟漪般的纹路。

曲终,阴离贞放下洞箫,尾音如鸟儿般飞去。

“那个商博良为什么要教你星相呢?这岛上的人里,只有他懂星相,这本是他保命的本事,他却要教给你。”阴离贞轻声问,“只有这么短的时间,你学到的真的够辨明方向么?”

“我已经背熟了他教给我的星图,从昨夜起他开始给我讲来时观测到的洋流,只要记住星图和洋流,能简单推演,我一定能找到回大陆的方向。”黑影盈盈下拜,是莲珈的声音。

“就是说再过几日我们就用不着那个商博良咯?”

“是的,等我掌握了辨别方向的观星术,即便没有商博良,我们也能回到大陆。”

阴离贞沉默了很久,“他把星相之术教给你,是想让我们不得不带上你,对么?他喜欢你,担心我因为你跟他的关系而厌弃你,不带你上船。”

“我猜应该是如此。”莲珈轻声说。

“这样船上就只有两个通星相的人了,他不再是不可替代的,”阴离贞幽幽地说,“这样即便我们把他扔下海他也不要紧了,他却不在乎…这种喜欢,我该怎么面对呢?”

莲珈沉默了。

阴离贞长叹,“开始我忍心让你去诱惑他,无非是‘迫不得已’四个字。他纵然要对你做什么,我也无可奈何,只不过心中愁苦而已。可他居然丝毫没有侵犯你的意思,还把活命的办法都教给你,按说我赚到了,什么都不必付出便得到了我梦寐以求的航路,可我心里反而更加郁结。”他仰头望着夜空中明月皎皎,“他若是唉你的美色,爱你的身体,爱你的舞蹈…我都能忍,天下几个男人能不被你这样的女孩打动呢?可他若是爱你的心,跟我便没有什么区别了啊。”

“可我此生,只是属于大人的,他爱不爱我,又有什么区别?大人让我去笼络他,我便不惜一切去笼络他,大人让我杀了他,我便一刀杀了他。”一缕月光照在莲珈的脸上,美如净玉琉璃,眸子中仿佛含着静静的春水。

阴离贞点点头,“辛苦你了,要做这种违心的事情。”

莲珈微笑,“为自己的大人做他喜欢的事,有什么违心可言呢?”

“好,好。”阴离贞轻声说,“你去吧,跟着他继续学星相之学,有了这门学问,我们就能从牢笼里逃出去了…太久了,我都快不记得尘世的样子了,只隐隐约约记得那里满是肮脏的、有腐臭味的小街,落日时候街上飘着烧肉的香味,和腐臭味混在一起,青楼上丑陋的女人对往来的客人挥舞手帕,男人喝着没有滤干净的烈酒和那些丑陋的女人调情…可我偏偏那么想回去,就像一只出身在淤泥中的龟,最终还是想回到泥里快乐地打滚啊。”

“必将如大人所愿!”莲珈低头,声若凛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