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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珈靠在窗边,夕阳的余晖投射在对面的朱木墙上,朱红色的墙纱在风中起落,被子整整齐齐地摊开,压着枕头,露台上那张棕垫子不知道被收拾到哪里去了。这个男人走之前居然还把房间收拾了一遍,收拾得好像从没有人来过。是不是旅人都会这样?去了又离开,曾坐下吃饭的桌边换了新的食客,住过的小屋清扫后住进新的客人,很快他留下的痕迹便都化去,如风吹过水面的涟漪,最后连记得他来过的人也慢慢老去,然后死去,最后了无痕迹。

莲珈忽然跳了起来,推开门向外望去,路的尽头已经空无一人。

瀛天神宫上的大鼓敲了起来,红裙少女们拉着樱红色的丝绡从山上往山下奔跑。每隔十步她们插下一根白色的竹竿。用铆钉固定丝绡,然后继续往山下奔跑。

从高处看去,那是一张华美的蛛网正在织开,笼罩了整个十二重楼。这是一座遍布整座山的步(看不清这个字)。帝都富贵之家出门也会拉起这样的步(),不让平民百姓看到自家的女眷,但是奢华的步()也不过是素白的绫子,而这座丝绸的步()有七尺高,丝绸上都是仕女歌舞与海天之间的纹样。丝绸上熏了沉香。

女孩们点燃了篝火,拉着手围绕篝火歌唱,空气热得想要燃烧。她们的衣裙薄到了极致,火光把曼妙的身影投在步()上,仿佛赤裸。

“真是声色的极致啊。”山下,牟中流轻声赞叹。

“作为被蛛网黏住的小虫,一切规矩都可以忘记,肆无忌惮。在蛛巢之宴上,男子可以向他看中的任何女孩表达爱意,女孩如果愿意就会跟他去隐蔽处相爱。”阴离贞说,“便如古人围绕篝火舞蹈,以天为幕以地为席,纵情欢好,百无禁忌。”

“要是在帝都,你这就是聚众行淫,要被治罪的。”

“大人恕罪。”阴离贞说。

“可蛛网上的小虫,又需要什么人恕他们的罪呢?”牟中流说,“女孩们看起来很高兴。”

“因为我对她们说水手们很喜欢她们,如果她们爱上其中某个年轻英俊的男孩就对他说出来,皇帝的大船很快就会来接我们,回到陆地上之后他们会结成夫妻,一生一世。”

“年轻英俊的男孩?”牟中流想着自己手下那些粗野的水手们,被这云集世间绝色的瀛县感染,水手们这些天也注重起仪容来,刮去胡须梳理头发,如世家公子那样面带微笑。

“对她们而言,水手们就是年轻英俊的男孩了。在这个岛上只有我这样的阉人。”阴离贞拿出一个小盒,“这是解酒的药,吞服一颗便能抗住龙子烧的酒劲。”

牟中流打开药盒,里面是朱砂红色的丸药,药香淡淡。牟中流嗅了嗅,点了点头。他能从气味重分辨药材,这种丸药应该没有毒。

阴离贞走上跟前,伸手取出一粒,含在舌根下。

牟中流转身吧药盒交给崔牧之:“分给兄弟们没人一粒。”

“要跟我们一起走的五百个女孩也服食了这种药,但她们还不知道这是什么药。”阴离贞说,“消息绝无外泄,知道明天凌晨起航的只有我、将军、崔参谋、那军爷和商博良先生五个。”

“六个吧,还有您的夫人。”牟中流随口说。

“不,莲珈我也没有告诉。”

“你也许不会告诉她,可是博良会。”牟中流轻声说,“博良那个人对别人的生死其实不大放在心上,但是很在意尊夫人。”

“也好,也好。”阴离贞叹息,“我这样的阉人能给她什么呢?只是名义上的妻子罢了。”

“怎么没见到博良?”牟中流忽然想了起来。

商博良把丝绸的帆挂在桅杆上,拉了拉缆绳。船舱里堆满了一罐一罐的淡水,空出的位置只够他躺平。

冥川大潮还没有来,海面上很平静,细碎的波浪起伏。商博良试着在小船里坐了坐,对于这个仓促间拿出来的“作品”,他倒还满意,露出了一丝笑容。

还有漫漫的一整夜他得在这里独自度过,他拔出长刀,开始削一支桨。在海里桨是没什么用处的,谁也不能指望划船划过上千里,最多用来敲打一下跃出海面的鲨鱼。

他只不过聊以打发时间。

这种时候想想莲珈还是蛮好的,虽然不跳舞的时候她是那么的刁钻古怪不可捉摸,但她在你旁边的时候你没法不注意她,于是你便不会觉得寂寞。

商博良愣了一下…其实很多年他都不觉得寂寞了,这时候却忽然又想起了这个词。

停止削木浆之后,他听见了细细的声音,好像风吹过树叶,又像是成千上万的东西贴在一起缓慢地摩擦…他觉得头皮有些发麻,站起来往下看去,这里往下大约百尺就是海面,但是岩壁高耸,不能泊船。那种声音听起来就像是成千上万的鱼正沿着峭壁…往上爬!它们的鳞片彼此摩擦。

只瞥了一眼,商博良连呼吸都停顿了。

月光下鳞片隐隐,彼此摩擦。巨大的身影就像龙一样!那是成千上万的尨鱦!它们离开瀛县迁徙,本该在千里之外了,可现在它们回来了。夜袭般从瀛县的背面往上爬,更多的尨鱦正从海水中浮起,整个峭壁上都是它们青灰色鳞片的反光!

水手们从温泉和冷泉交替的池子中次第爬出,海边男儿的皮肤黝黑油润,面色娇红的少女们用布○为他们擦拭之后,涂上泛着兰花清香的油,再给他们○上丝绸长袍,穿上白麻的○鞋。他们从浴室中走出时,俨然是帝都豪门的贵公子们在春暖花开时结队出游。每件袍子都晕染不同的花色,有的是枫叶,有的是?草,有的是夜烛照海棠,有的是梨花中春莺飞过…

虾爬子把手中一柄白纸扇攥得紧紧的,看着女孩们春笋般的身体被薄透的衣裙半遮半掩,呼吸粗重,跟发情的公狗似的。“阿…阿二,你说我们这伙人上辈子积德了对不对?要不然怎么有今天?”

阿二揉了揉鼻子,“别丢我们的人,一会儿还有更漂亮的呢。”

所谓“蛛巢之宴”,实是在整座山中用丝绢遮挡出一座迷宫,随处就有酒馔和女乐,每一处的饮食均不相同,无论是“衣冠蟹”,“拔霞供”还是商博良曾见识过的“八品皇鼎”,都能在蛛巢之宴中见到,每一处都只能浅尝辄止,因为在这蛛巢般的迷宫中走得越远,所见的酒馔和女孩子也越上品,能够走到山顶的人,便能见岛主夫人跳那无双无对的“蹈海之舞”,至于什么样的酒馔才能配上那支舞,没有人知道。

崔牧之站在上山的路口,也是一身轻袍,只不过配着水手刀,刀柄上坠着明珠和丝络编成的坠子,那是每晚陪他的女孩为他做的。

“含好药,解酒的,能走得更远。”每个水手从面前过,崔牧之都低声嘱咐,“今晚你们可以百无禁忌,可要是听到海螺声就得回船!”

“记着了记着了!”虾爬子和水手们哄笑着说,摩拳擦掌。

崔牧之心里叹息一声,摇了摇头。为防走漏消息,只有留在底舱中的三十个人知道起航的时间,这些小伙子们还以为等待他们的回事纵欲狂欢的一夜。海螺是一定会吹响的,就在午夜时分,那时候整个瀛县中的人都醉眼朦胧。全副武装的水兵会冲入蛛巢之宴,把还未完全醉倒的女孩杀死,以免她们破坏起航。还带着酒意的水手们必须立刻脱掉这些精美的轻袍,武装起来,奔赴茫茫大海,经历风吹日晒,海盐结在她们的皱纹里。

瀛县这场春梦就要醒了,其实这世上本不该有这一场春梦的,维系这场梦境的是天罗山堂从整个东陆搜刮来的巨额金钱,以及阴离贞的欲望。

其实所谓神人之国,是否本就是人类的欲望所凝?长生不死,清净无垢,呼吸天地,淡看霞光。

牟中流和阴离贞也是轻袍缓带,披散着头发,并肩踏入这个锦绣般的“蛛巢”中,沿着石阶上行,走不多几步,转过一片茂竹,就听见水滴声如细雨。

地下铺着凉玉片串成的坐席,八名素衣少女围绕着一块白色的岩石而坐,岩石上吊着一件精美的大铜壶,壶中盛水,壶底一排小孔,从中滴落的水打在岩石上,淅淅沥沥。少女们持着笙、箫、阮、琴、筝、埙、鼓、瑟八种乐器,跪坐演奏。

牟中流和阴离贞悄无声息地在旁边坐下,闭目聆听,长袍袖子鼓着风轻颤,如与天地交融。

水手们就在后面。他们多半是些渔民,全然听不懂这种清淡如水的雅乐,眼睛只瞄着少女们纱裙中的身体。可牟中流端坐,他们也不敢放肆,只能压着心里的火苗。

听着听着,有人的眼睛亮了,听出了奥妙。原来随着壶中的水减少,水声会轻微变化,这支滴漏壶自己就会演奏,少女们的演奏只是配合那只壶的曲子。

这只壶的奇巧简直匪夷所思。

壶中的水越少,音乐越高昂,开始是春雨如油之夜,渐变成溪水潺潺,最后隐约能听出大江奔流之意。

牟中流忽然击掌,高声吟唱古调:

"执竞圣王,无竞维烈,不显姬氏,上帝是皇。

自彼神武,奄有四方,斤斤其明,钟鼓煌煌,磬管将将,降福镶镶,降福简简,威仪反反,既醉既饱,福禄来反。"

恰好喝乐声吻合。

这首古调是大燮皇朝的“庙堂之歌”,每年春祭的时候,群臣在太庙中唱起这首古调,赞颂开国皇帝“羽烈王”姬野的雄风,祈求国祚绵长。

阴离贞举杯向牟中流敬酒:“从今天开始,瀛县重归王化,请诸位满饮此杯!”

水手们、少女们也都一齐举杯,满满地饮下琥珀色的烈酒,浓郁的葡萄香气和着酒劲同时涌了上来,原本庄严肃穆的气氛便有些松动。少女们轻笑着在白色的岩石上摆放鱼腩,有些鱼腩肉晶莹剔透,有些雪白如羊膏,有些则如嫣红色的岩石般有着美丽的花纹。水手们这才惊讶地发现滴在岩石上的水都结成冰了,那块岩石比冰更寒,恰好适合用来盛放鲜美的鱼腩,寒气能衬出鱼腩的甜味。

叼着鱼腩,聆听着少女们演奏,男人们的心越发骚动起来。他们的目光越过牟中流和阴离贞的肩膀,贪婪地盯着女孩们的背影看。她们的纱裙下似乎是赤裸的,诱人的肤色隐隐透出,风来时掀动她们的裙子,露出光润的小腿。她们赤着脚,脚腕上都戴着银铃,铃声叮叮当当,空灵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