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格真煌竟然无声地笑了笑。
“你疯了!由我带这一队冲上去挡住虎豹骑,你走!看见那颗青色的星了么?追着它的方向走,一直去南方,渡过天拓峡到达东陆你就安全了,将来还有回来的机会!你现在死了,一切都完了!”年轻人回过神来,以自己的战枪压在龙格真煌的马头上,想要拦住他。
“我没有疯,我只是不明白,”龙格真煌的声音平静温和,“你给我说了很多东陆的故事,后来我一直想,这世上的人们到底该是互相亲爱,还是你死我活?我们蛮族有首歌,唱的是‘狮子搏狼,狼食麋鹿,麋鹿就草,草也无辜’。大的动物要吃小的,就算麋鹿也要吃草,可是有谁去怜悯那些草呢?难道人也是这样,大的部落就要吃掉小的,小的再去吃更小的?”
“可是到底为什么呢?我们没有想过去吃掉别人啊!”龙格真煌看着少年,挥手指着自己背后的杂兵,“我们真颜虽然是小部落,难道就不能活下去么?”

年轻人怔怔地看着龙格真煌。这个牧民一样的草原主君认真地凝视他,眼神像个迷茫的孩子。
“不……不是这么说的……”年轻人奋力地挥手,可是那个令人疲惫绝望的念头却在心头挥之不去。
那一幕又在眼前浮现,老师的身影在拉杀的刑架上分崩离析。在那之前的一年,夜北散落的蛮族部落终于向陈国的大军低头,他们进贡皮毛骏马和能歌善舞的少女,换取陈国的庇护。老师的鲜血淋漓背后,贫苦的牧民们并没有过上更好的日子。
“我不能逃走。我姓龙格,我是他们的首领,他们相信我能够带他们富强,无论我带他们去哪里,他们都会追随我。反过来,也是一样。我和他们一起战斗。我想不明白的问题,就留给青阳的大君吧。青阳是狮子,我们真颜是微不足道的杂草,可是就算杂草,也想活在这片草原上!”
龙格真煌拔出他的刀,缓缓地带动了战马,千人队跟着他无声地前行。
年轻人要跟上他的时候,龙格真煌忽地回过头来,“能带我的女儿去东陆么?让她代替我活下去吧。告诉她说父亲很爱她。可惜以前总是说不出口,真是愚蠢。”
年轻人沉默了很久,点了点头。
龙格真煌笑了笑,“一直想问,你叫什么名字?”
“谢圭,圭臬的圭。”
“很高兴认识你,谢圭。天驱……对么?天驱的武士。”
龙格真煌举起沉重的战刀,猛地指向前方。那柄震慑人心的利器在夜风中啸鸣起来。吼声冲天而起,老人和少年们高举长枪,追随着主君驰向浩瀚的战场。
这是谢圭最后一次看见龙格真煌,狮子王留给他的是一个夜幕中的背影。他第一次看见龙格真煌怒吼,像一头真正的狮子一般,再不回头。天地尽头隐约有烟尘滚滚卷起,虎豹骑终于来了。

整个营寨都在燃烧,大火映红了半边夜空。九州缥缈录http://www.qxtxt.com/jiuzhoupiaomiaolu/
青阳九王吕豹隐策马而立,就着火光凝视那颗头颅,玩味他最后的神情,多少年的征战生涯,第一次看见死人那么安静,他最后一瞬的表情凝在那里,看久了,就觉出一份隐约的哀凉。

一名虎豹骑百夫长将朱红色的匣子奉上,九王将头颅放进了匣子中,“这是狮子的头,要带给大君看的,小心不要丢了。”
他转向立马在身边的贵族武士,“比莫干,还没有找到你弟弟么?”
他身边骑着青色骏马的是青阳部吕氏帕苏尔家的长子吕守愚,颇为倜傥的年轻人,吕豹隐称呼他总是用他的蛮族小名比莫干。吕豹隐是他的堂叔,自然有资格这么叫他。
吕守愚摇了摇头,“虎豹骑直冲到营寨里,没有合围,人都被冲散了,没有找到阿苏勒。别是……”
九王沉默了一会儿,对着百夫长低喝:“传令下去,搜索每一个帐篷。就算是尸体,也要把世子从里面找出来!”
充耳都是哭嚎声和马蹄声,火光中人影在闪动,黑甲黑马的骑兵在帐篷间穿梭疾驰,他们把火把投向空无一人的帐篷,整个营寨化作了熊熊火海。路途遥远,这些帐篷无法作为战利品带回北都,就要就地焚毁,真颜部已经成为历史了。
九王望着孤悬在天顶的月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一名虎豹骑扯着女人的头发从燃烧的帐篷里策马而出,女人的双腿拖在地上,拼命地挣扎。还是个年轻的女人,没穿皮靴,裙子下的小腿白净细腻,在地下拖得都是血丝。也许是她挣扎得太厉害了,让人失去了玩弄她的兴趣,于是虎豹骑手起刀落,斩下了人头,猩红的血在地上泼洒出一摊,虎豹骑提着人头策马而去。女人藏在怀里的手软软地跌出来,握着一柄锋利的短刀。
九王思索了片刻,“传我的令!男子长过马鞭的杀,女人要留一半,年老的不留。”
百夫长在马背上躬身,“是!”
“屠城令?叔叔,这可是七万人啊!”吕守愚伸出去阻拦的手停在半空中。
九王把他的胳膊按下,“比莫干,听叔叔的,遇事不要先想到敌人。你想想这一战虎豹骑死了多少人。战士们跟我们上阵,他们要财宝要牛羊也要女人,打胜了,就让他们开开心心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好了。”
“至少让他们活下去……”
“比莫干,不要心软。做大事的人,要有做大事的决心。这些人对我们已经没有用了,不要被血蒙住了你的眼睛,要看到将来。灭绝真颜部,你还不知道我们做成了怎样的一件大事。”九王抽动鼻子,像是闻着馥郁的酒香,“这风里的味道,让人想起铁沁王奔驰在这片草原上的年代,蛮族新的辉煌盛世,就要开始了吧?”
吕守愚愣了一下,风里只有浓重的灼烧气息和血腥味。

历史
历史上的胤末燮初,是一个悲哀的年代。
英雄们刚刚诞生在钢铁的摇篮中,世界在动荡和战火中挣扎。
北陆瀚州的草原在蛮族七大部落的控制之下,七部盟主青阳部以北陆大君的身份君临草原。而浩大的东陆属于古老高贵的胤王朝,十六个诸侯国以铁桶的形状拱卫着神圣的帝都。
然而和平的年代已经过去,无论是东陆的大皇帝还是北陆的大君,都无力去维系庞大的国家。王权已经旁落,怀着野心的人竞相踏入战场,在乱世中夺取自己的一席之地。
胤朝喜皇帝二年,青阳部世子吕归尘·阿苏勒被送往真颜部,在南方温暖湿润的草原上休养。
仅仅三年之后,真颜部举旗退出青阳部掌握的草原议会库里格大会,开始了反叛大君统治的战争。于是滚滚铁流从北方而来,青阳的虎豹骑血洗了南方的腾诃阿草原。
喜帝五年早春四月,青阳九王吕豹隐·厄鲁的大军冲破了真颜部最后的阵营,真颜部的主君——“狮子王”龙格真煌·伯鲁哈,在乱军中砍下了自己的头。真颜部被灭族,草原七部中最弱小的一支永远地消失了,青阳的主人——吕氏帕苏尔家族——再次用血捍卫了大君的尊严。
就在同一个月,在东陆中州,赤潮般的骑军开进了胤朝帝都天启城的城门。东陆的雄狮,来自“南蛮”离国的诸侯赢无翳骑马直趋太清宫,在阶下昂首不跪。七百年来第一次,皇帝在刀剑下屈服,成了臣子掌中的傀儡。
旧时代被摧枯拉朽地毁去了,而新的时代则建立在战士的尸骨和妇孺的血泪上。

四十五年之后,大燮朝的官史《燮河汉书》回头去描述这段乱世的时候是这么说的:
“初,帝王失位,风云变作。
强雄贵功业而贱人命,恃三尺剑,征诸天下,老弱欲偷生而终乱离,沥血荒野,枯骨相藉。
是时,天地为熔炉,万物为薪炭,血泪并煎于其中。
是以,英雄有悲世之歌,继而振拔威武,扫荡风云,立南北二朝,握天下之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