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归尘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武士站了起来,像是一座小山。他的身高不在弟弟之下,一身沉重的骑兵铁甲,胸前一样悬挂着通明的护心铁镜。蛮族武士中,能配钢镜的镜武士是荣耀的象征,蛮族的七个少年中,有五个都是铜盔,而铁氏的一对兄弟被大君授予镜武士的称号。铁颜的刀术远非弟弟可比,他已经是虎豹骑的百夫长,虎豹骑最年轻的百夫长。

他大步走到场边,看见了脸色惨白的昌夜。他留了一步,和姬谦正对视了一眼。这一眼最后击溃了姬谦正要把幼子推上台的决心,铁颜和弟弟不同,他看人时的神态已经完全不是孩子了,而且真正的蛮族武士。

息衍的鼓槌落了下去,“第八场,下唐国姬野,金帐国铁颜。”

十四
“你还能撑下去?”铁颜拾起弟弟留在场中的长刀。

他还不愿动手,除了自负武术,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对这个半身是血的对手下手,像是屠杀一样。

“不要小看我!我是一定要赢的!”姬野抬起眼睛瞪视着他,“你弟弟有转狼锋,我也有我的招数!”

“我不会输的……我还有……还有……”疲惫和失血已经让他产生了眩晕,他甚至看不清铁颜的刀。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持多久,最后的力量,也许足够支持他刺出一枪——完美的一记突刺。

“试一试!”他解开了拴住右手手甲的绳子,狠狠地攥住了下面的指套,“我们,试一试!”

“北辰之神,苍青之君,广兮长空,以翱以翔。”他一个字一个字地低声念诵这句话。他抬起头,天空都在旋转似的,但他不畏惧,他想着那只名为“青君”的大鹰,它的灵魂又苏醒了,应了他在心底的呼唤,张开巨大的席卷天空的羽翼,它所到之处日光为之遮蔽,凌驾在这所有人所有人之上。别人都看不见,只有他能。它对着这里扑击下来了,带给他绝对的力量和勇气!


“枪之为道,在于长锋。”月光下,老者和姬野围绕一个无形的圆缓缓转动,正而逆,逆而正。

“所有武器都有一个圈子,剑有剑圈,枪也有枪圆,以武器的长度为径,敌人为中心,就是一个圆。敌人的反击范围,又是一个圆。你攻击后格挡的范围,还是一个圆。很多的圆在一场战斗中存在,每一个都关乎你的胜败。”

“可是怎么能计算到所有的圆呢?”

“那是变化之枪的内涵,”老者说,“我现在不会告诉你,但是世间有一种枪术,称为极烈之枪。”

“极烈之枪?”

“所谓极烈之枪,是超越诸圆的破圆之枪!”

老者的枪指向了姬野的眉心,“当你的枪极烈极快的时候,你会觉得时间甚至都停顿下来,你的枪会突破以上所有这些圆,在一刺之内结束战斗。时间停止的时候,世界上没有圆,只有一条线,把一切都贯穿!”

姬野的目光落到了自己的枪尖,世界上只剩下虎牙的枪尖。他瞄准了两丈外的铁颜。

“枪尖是一个点,用它划出破圆的直线。不要想太多,把所有精神贯注在枪尖的时候,你的身体自然会调整到最合适的出枪位置。”

身体细微的变化连姬野自己都无法觉察,手腕、手肘、腰和腿,全身开始逼近那个最完美的出枪姿势。

“要知道你为什么出枪,你的心里有闷烧的火,那是大地上燃烧的煤矿,它的火焰终有一天烧破地面去点燃天空。你会吼叫,因为你若是不吐出那火焰,它会烧穿你的胸膛,它像是愤怒,又像是高亢的歌,龙虎的吼声让时间停止。”

极烈之枪,破一切圆。

一线乌金色的光芒离开了姬野的掌心,虎牙在姬野手中突破了他自己速度的极限。长锋在前,姬野和他的枪一起化作了锐利的长牙。吼声和虎牙的风啸声一起激扬,先代的屠龙枪术里蕴藏着的霸道和血腥,在一记稚嫩的突刺中重现。

铁颜不敢动,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压制了。


吕归尘忽然站了起来。

仿佛有一千一万根长针在刺扎他的全身每一处,他觉得战栗,可是又激动。

他又一次嗅到了那一夜草原上群狼的气息、血腥的气息、杀戮的气息,随着姬野刺出那一枪,他在斩狼时那些模糊的感觉骤然清醒起来。

他几乎要挥舞着手臂去为他的敌人呐喊。


根本没有人能够看清那一枪的轨迹。

只是一瞬间,姬野闪到了铁颜的背后,枪擦着飞血扎入擂台,姬野摇晃了一下,倒在了铁颜的脚下。人们茫然四顾,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东陆第一名枪”、“劈断过四十五把长刀”、“屠杀巨龙的麻木尔杜斯戈里亚”,息衍看见了这全部的传说,骤然间都变成了真实。

虽然还无法和十年后在鹰旗下一手推出一条毒龙的“封断一枪”相比,可是姬野在这一击中完美地实现了他所能做的最强攻击。剧烈的一击完全抽走了他的力量,在最后一刻,他的枪走偏了,错过了铁颜的胸膛,堪堪擦过了铁颜的胳膊。

铁颜默默地摸了摸胳膊,一条细细的划痕,一手鲜红。

“巴鲁!”九王在坐席上拍案大喝。

铁颜猛地回过神来,他身上背着青阳的威名,而他在这里愣着回味对手的枪术。他急忙转身,高举战刀过顶。他的刀停止在那里,他触到了姬野的眼神。铁颜知道自己只要轻轻的一刀就可以结束战斗了,姬野已经完全失去了保护自己的力量,他的伤和强行使用无法掌握的枪术,这些都让他比一个婴儿还要脆弱。铁颜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甚至杀了这个对手,只怕也不会有什么惩罚。

可是他的刀凝在那里,无比沉重。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铁颜的刀上,人们茫然不解地议论着这场战斗。

“你那一枪叫什么?”铁颜问。

“极烈之枪·摧城。”

铁颜点了点头,退后几步,把战刀远远地对着姬野投掷过去。战刀呼啸着扎进地面,距离姬野的面颊不过半尺。

“你赢了!”铁颜点了点头,他不善言辞,想了一会儿,“你说的,你真的打赢了我们所有人。”

他回头离开了演武场,所有人这才反应过来,铁颜投掷战刀和铁叶抛出战刀的意思是完全一样的,他交出了武器,认输了。

一片哗然中,铁颜登上看台,在坐席边跪下,“世子,巴鲁输了。”

“真的输了么?”

“我不知道为什么,不过,”铁颜弯腰叩头,“他本来可以杀了我的。”


“下唐国,姬野胜。”

人群又恢复了安静。

大局已定,下唐不可思议地几乎完胜对手。是欢呼的时候了,不过下唐国的礼仪却依照古制,繁琐而严谨。所有目光都聚集在国主的坐席上,等待着百里景洪首先喝彩,而百里景洪却没有时间去管这些,他不看姬野,只是看着远处金帐国坐席上的九王。九王在一片令人难堪的沉默中终于无法按捺,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桌案,没有说任何话,起身离去。

百里景洪站起来伸手似乎想去挽留,却只能对着背影愣住。

息衍望着国主的神色,悄悄地摇头,又去看那个名为幽隐的少年。幽隐青色的脸上森森然的带着惨白。息衍最后去看姬野。

姬野拔出了枪,笔直地站在场地正中。他并非急于取回武器,而是没有枪的支撑,他已经站不稳了。铁叶的一刀不轻,血一直在流,姬野使劲按住自己的腰,否则那些鲜血已经渗透了他半边的战衣。他的体力早已经无法支持,那股一直撑住他的悍勇也在随着血缓缓流逝。姬野感到眩晕,疼痛渐渐不明显了。麻木的感觉笼罩了他,好像浑身被缠在重重的锦缎中,有一种周身被抽空的疲惫。

恍惚间又回到了他的幼年,弱小无依,而背后有人轻轻抱着他。那种静馨遥远的温暖。

“妈妈……”姬野低声说着,只是昏迷中的呓语。

全场也只有在擂台边的息衍听见了,息衍凝视姬野的眼睛。在少年武士黑色的瞳子里,息衍看见了属于一个孩子的眼神——只是个孩子。似乎是命运给了息衍一扇窗口去看见姬野内心深处,只是一瞬间。

谁也不曾注意,凝视姬野的时候,息衍的眼角微微跳了,好像是一种含着痛苦的抽搐。

这是胤朝喜帝八年八月,当姬野呼唤他的母亲的时候,这个二十年后被追封为光仪太后的女人已经死了。


姬野在等一声喝彩,等一声喝彩来承认他的胜利,他想站着迎接自己的胜利。

可是过了许久,只有一片衣衫抖动的声音,他这才意识到出了什么变故。他努力睁眼去看,国主带着内侍和群臣,急急忙忙地起身,就要离开。

“国主……副将尚未领赏受封……”长史提醒。

“快追九王的车驾!”国主低声喝道,“粗野的东西!不必提了。”

“传令禁军,大辇伺候!”长史无法再劝,只得喝令下臣。http://www.qxtxt.com/jiuzhoupiaomiaolu/

所有人都涌向国主身后,包括东宫的少年们。周围护卫的大柳营战士快速撤离场地,迅速化成整齐的队列,夹道保护国主。姬野默默地看着所有人都离开了他,甚至包括他的父亲和弟弟。姬谦正在这种大场面下失尽了面子,羞怒之下根本不准备再管长子,拉着姬昌夜的手追随在群臣的队伍后,连头都不曾回一下。

获胜的少年像一个傻子般被丢在擂台上,好像瞬息间就再也无人记得他,姬野不知道自己该如何,他不能跟着这些人去,也不能倒下。血管中流淌的曾祖的悍勇让他依然站在场地中央。他把虎牙插进了擂台的地面,冷冷地看着所有离他而去的人。

一片匆忙的脚步声中,忽然有轻轻的掌声。姬野抬头看向掌声的方向,竟然是那个还未离开的金帐国少主。虽然只是一阵不和谐的掌声,可是少主鼓掌已经很用力了。人影闪动,隔开他们又留出空隙,两双眼睛在人群开合的间隙中对视了一下。

“世子,我们还是赶快跟上去,九王都走了。”婆子不停地催促吕归尘。

吕归尘点了点头。他摸着身上,想馈赠一件礼物给这个得胜的武士,蛮族试手都有彩头,他不明白这个获胜的下唐孩子为什么一个人却被扔在擂台上。可是他身边也并没有什么,只有胸前龙格真煌表哥赠予父亲的小佩刀“青鲨”。这是他珍视的东西,他很是犹豫。

婆子几乎是不由分说地拉着他追了上去,吕归尘并没有什么抗拒的余地。

这是乱世君王们的第一次相遇,那时候他们都在重重权力的压制下。未来的羽烈王和昭武公只是相隔相望,不曾互相说一句话。


周围都空了,百里景洪的仪仗也出了大柳营,只剩姬野一个人站在擂台上。

脚步声从背后渐渐接近,黑铠黑袍的将军微微笑着拍了拍姬野的肩膀,“我叫息衍,武殿都指挥使,虽然我无权授你副将的职位,不过如果你有投身军旅的雄心,有空来找我吧。”

“息……息衍!”姬野被这个名字惊呆了。

“麻木尔杜斯戈里亚,猛虎之牙,撕裂卑怯者的灵魂,”息衍在远处回头,“是天授之枪啊,我喜欢你的枪术。”


息衍踏出大柳营,对着正午的阳光深深吸了口气。国主六十四人扛的金装紫阑花大辇静静地放在营门前的土地上,在此迎候他的内侍立在辇下,对着他恭敬地长揖,比了一个手势。

他在大辇前行礼,登着台阶上去,掀开了帘子。宽阔的辇里,国主独自一人端坐,点了点头,把手中的茶碗放下。

“有劳国主等候臣下。”

“息将军安坐。将军独自留下,莫非和那个获胜的武士说话么?”国主转着小指上的翡翠指环,漫不经心地问。

“是。”息衍含着笑。

“将军秉性素来高傲,能入将军青眼的人寥若晨星,今天对那个孩子却很赏识啊。能得到息将军的欣赏,他在我们下唐也足以树立名声了。”

“英才难得,任谁也压不住他的光辉,臣下的赏识不过是为他锦上添花而已。”

“这句话,我今天已经是第二次听将军说了,”国主摇摇头,“这先不去说它。这次演武,本公的用意,别人或者不知道,将军应该清楚的吧?”

“是。我听说东宫的那个年轻武士幽隐和国主是血缘至亲,武术兵学也远远超过同辈,国主把他安排在压阵的位置,本来是觉得幽隐会取胜,拿下那个副将的军职吧?”

“不错。将军既然知道……”

“国主,”息衍打断了他,“若是要授军职,国主一纸手书,别说是副将,就算是参将军、牙将军,也都不是问题。为何国主偏要幽隐去夺这个副将的头衔呢?”

国主摇了摇头,“将军也知道我们下唐军威不振,现在嬴无翳猖狂,在帝都纵横叱咤,淳国公敖太泉新死在他手上,帝都的公卿可有一个站出来说话的?我们手中没有强兵,在这风云乱世就不能自保,本公有意提拔少年,正是为了让我的唐军脱胎换骨。如果我一纸手令授一个副将给幽隐,那和以往世家少年凭着祖上的功荫从军有什么区别?还是不能服众的。”

“臣愚昧。”

“愚昧?息将军为何这么说?”

息衍轻轻抚摩腰间古剑朴实的剑鞘,声音里带着金属般的脆硬,“臣不知道是否真的能如此服众。臣有一点薄名,但是臣从年少学剑,到现在已经在阵上亲手杀了数百人。这其中不知多少次臣也许就死在敌人的刀剑下,而臣今日方略能服众。国主换了一个法子把军职赐给幽隐,可国主可能赐幽隐懂得生死间的事?”

国主默然片刻,“说到刀剑,九州之大,又有几人能和将军坐而论道?演武这件事,也就罢了。不过幽隐与本公,确实有血缘,本公以为他是难得的将才,所以想让他来日做我们下唐的栋梁。他已经十四岁,一直在东宫伴读,最近已经很难找到合适的老师。本公思谋,不如让他追随将军,做一名武殿青缨卫吧。”

息衍默然不语。他的军职是武殿都指挥使,武殿青缨卫就是为他传令的属下。他以战功成名多年,门下还没有一个真正的学生,国主一番心思,无疑是希望他收下幽隐。

他终于还是摇了摇头,“国主,恕臣不能奉命。臣晚一步出来,是让那个获胜的孩子姬野到臣的身边处理一些杂务,臣当然可以收下幽隐,不过臣的时间和精力,只够教导一个人而已。”

“将军是要收姬野为学生?”国主忽然坐直了。

息衍摇头微笑,“臣确实有此心,不过那个孩子还未同意。”

国主眉锋一挑,神情严厉起来,“将军言下的意思,是要留出这个学生的名额虚席以待?堂堂帝朝的伯爵、御殿羽将军,要等候一个无名的少年答允?难道幽隐的资质不足以令将军满意,反而是那个姬野更有天赋?将军不是亲口对我称赞幽隐极有气勇么?”

“国主恕臣莽撞,那番话没有错,是臣年少时候的老师教给臣的,可是还不是全部,”息衍低声回应,“臣的老师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勇气。大战在即,脸红是血勇,脸白是骨勇,脸青是气勇……不过这些都还不算真正的勇敢。”

“那姬野又如何?”国主喝问。

“面色不变,拔剑生死,”息衍沉声道,“当然是神勇!”

国主哑然,静了片刻,才叹息了一声,挥手令大辇前行。

十五
入夜。

下唐是东陆诸侯国中唯一一个地处宛州的,夜深才是最繁华的时候。白天少年武士大胜金帐国的消息已经在整个南淮城传开,街巷中都惊喜不已,酒肆里的人都传说着本国少年一枪惊退蛮族武士的神勇。可是说到那个少年的名字,却没有人知道,贴出的文榜中完全没有提到。

与此同时,姬家庭院的古枫下,家主恼怒地挥手喝令仆人:“关门,锁了前门。他不回来就不用管他,随便他去哪里!”

大门吱呀吱呀地合上,门上的兽头狰狞地对着外面的人。门前一片空旷,许久之后,一个人影从黑暗中走出来。他默默地走到带有姬氏家徽的灯笼下,在大门下站了很久,轻轻地推了推大门。门确实锁得很紧,他推不动。手扫过敲门用的铜环,他却没有拉动它。

转了身,那个人低头一步一步走远了,拖着和他身材略有些不相称的长长的枪杆。门前的灯笼照着他远去的背影,背影有点可笑。


紫梁街,南淮城里最繁华的地段。

酒肆娼馆的灯火彻夜不息,却照不到街边幽深的巷子。只有豪富人家的车马经过街上,马车周围的灯火才能短暂地照进巷子中。一个人抱着膝盖坐在黑暗里,任凭过去的灯火照亮他的脸。

“这一回我们下唐也算扬眉吐气……”外面车马上的人似乎还在说着。

话声随风散了,夏夜的风并不冷,可是吹得很孤单。漫无目的地扫过整条小巷,也吹在巷子里的人身上,他一动不动。

“猜我是谁,猜我是谁。”有人在身后说。

姬野呆了一下,以为是幻觉,可是那双柔软的手捂在脸上的感觉又是那么真实。

“是一头小猪吧?”

羽然窜到他旁边坐了下来,一本正经地看着他,伸手说:“拿来!”

“什么?”

“金菊花啊!我今天过生日啊,你说了要送给我的,现在你已经赢了,是下唐的英雄了。送朵金菊花给我,不会那么小气吧?”羽然说着上去刮姬野的鼻子。

姬野低着头,沉默了很久,低低地说:“对不起,我没有拿到……我也没有时间去买别的送你了,我的钱也用完了。”

羽然呆了一下,她低下头去从下面才能瞥见姬野的神情,一弯深棕色的头发在颊边淘气地跳啊跳。

“没有赢到就没有赢到吧,其实我也不稀罕你们下唐皇帝的金菊花。”她耸了耸肩膀。

“国主不是皇帝,是公爵。”

羽然翻了翻眼睛,“我没心情管你们国主是个什么东西!”

“你怎么来了?”

“你还以为我真的来问你要金菊花啊?我来找你的!哪里都找不到……”

羽然嘟着嘴,她觉得姬野真是块木头,竟然不知道谢谢她。她已经好心地在这些巷子里费了许多的时间,她还去过凤凰池边看灯的石舫,去过文庙前可以骑的双翼石狮子,甚至还去了枣子还未熟的那棵树下,姬野和她打那棵树的主意已经有半个夏天了,可是哪里都没有姬野。

“你来找我么?”姬野呆呆地看着她。原来世界上毕竟还有一个人会在深夜里寻找他,担心他在茫茫的人海中就这么永远地被弄丢了。

“喂!现在是什么时候?深夜啊!我不是出来找你,难道是出来看星星?”

羽然气恼地去砸姬野的脑袋,姬野没有闪,他把脑袋埋在膝盖之间。羽然砸着砸着,忽地愣了,她伸手去姬野的脸上摸了一把,手上湿漉漉的。

“啊!你……为什么哭啊?”

“不是……砂子进了眼睛……”姬野摇着头。

羽然呆了很久,终于扯了扯他的手,“好啦好啦,跟一个大活宝一样。走吧,我带你回我家里去睡。”


男孩和女孩这么拉着手走在安静的小街上,穿过巷子,又转过街口。离开了紫梁街就安静下来,偶尔有乞丐、长门僧和流浪的画师在街边的黑暗里探探头,除此就只有他们两个,游游荡荡,仿佛漫无边际,也不知道要走多久。

羽然走得闷了,于是开始唱歌。有的时候是缥缈难懂的羽族歌谣,有的时候是南淮城巷子里的俚调。姬野就总是低着头。

“小耗子,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唧唧喳喳叫奶奶,奶奶说,该!该!小死鬼儿,”羽然倒退着走到姬野前面去扯他的脸,“小死鬼儿……小死鬼儿……”

“你为什么老是揪我的脸?”

“臭脾气!我喜欢才揪你的脸,你弟弟的脸送到我面前来我也没兴趣,”羽然吐了吐舌头,“活像一团白面似的,我也不揉面。”

“为什么?别人都说昌夜长得很漂亮啊。”

“我管别人怎么说,我就是讨厌他那张脸,说不上为什么。”

姬野忽地站住了,“羽然……为什么有的人会喜欢一个人,可是别的人却都不喜欢他呢?”

羽然想了想,“我不知道啊,不过爷爷说过,人的心里都是很小的,容不下好多东西,你只能喜欢那么几个人,最喜欢的也许只有一个人,那么你的心思都花在他身上啦,就没法喜欢别的人啦。”

“是这样啊……”姬野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羽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我不是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