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毅默然,手持一根竹箫,应和着殇阳关里传来的吼声,一下下敲打着马鞍。
“以赤旅的悍勇,出城决战我们未必有必胜的机会。我们逼出了野兽,可是野兽也凶性大发,白大将军不怕我们双方两败俱伤?”费安冷冷地道。
“费将军还是对我事先没有告知攻城的时间,却忽然发动而不悦吧?”白毅于马鞍上欠身,淡淡地道,“不过这个驱赶野兽出洞的办法委实太容易防御,他们如果在城里准备了足够的水,三十万斤木柴的火很快就可以被浇灭,所以兵家计谋,重在出人意料,请费将军见谅。深夜还要劳动诸位将军助我攻城,白毅在这里谢罪。”
“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吧?”冈无畏面无表情,“我在巨鹿原上曾经看见赤旅冲锋,我们的射手远远不足,他们必然以步卒冲在前方,步卒可以持盾,目标又小,不如骑兵容易杀伤。白大将军想必已经做了充分的准备。”
白毅微微点头:“我已经准备好了。我还准备了一桌筵席,诸位将军,我们不如登高观战。诸位将军都是东陆的名将,没有必要在这里舍身冲杀。”
程奎狠狠地皱了皱眉,他血战成名,素来领兵在前,也以为领军之人若要服众,必须冲锋在前,可是也不便和白毅辩驳。
“请!”白毅比了一个手势,调转马头离去。他所去的地方,七万联军巨大的中阵处,已经竖立了一座高耸的木塔楼。
诸位将军看着他的背影,彼此间对看了一眼,纷纷拍马跟在白毅背后。没有人喜欢此刻白毅的冷傲,可是东陆第一名将的威严和联军主帅的身份,都让他们难以抗拒白毅的邀请。这也是他们来到这里那么多日子,第一次感觉到白毅的锋芒,他还是那样静静的不怎么说话,但是平静中蕴含着一股咄咄逼人。
息衍却还立马在墨旗下,缓缓地抽着烟,眯起眼睛去眺望。息辕带马接近叔叔的身边。
“叔叔,还有什么要吩咐?”息辕低声道。
“不要正面抗拒赤旅雷骑,只需要立起木城楼防御,你手下是疲弱之兵,不堪与狮虎为敌。”息衍也不看他,长长地喷出一口烟来,“和离公那次遭遇你是被迫掌令,这一次却真的要你指挥大军对战,做得漂亮些。”
“是!”
“但是注意离军突围的小队,如果在其中找到小公主的踪迹,那么拼死也要拦下那支队伍!”
“是!”
“若不能救下她,便不要管她,但是不能让离军带着她离开这里!”息衍扭头看着侄儿。
息辕打了一个寒噤:“叔叔是说?”
“真是个傻小子,我说得很明白了,你却没有领悟。”息衍拍了拍侄儿的头盔,声音低沉,“那个小公主可能是帝女,我们来这里,一半是为了她。让她落在离军的手里,有无穷无尽的隐患,帝都那么感兴趣她,未必不是想看见一个有喜皇帝血脉的女皇帝。宁愿让她死了,也不能落在离国手中。”
息辕看着叔叔,呆呆地不知怎么回答。
“兵法,是诡道,政局更是如此,”息衍掉转马头离去,“战场之外,多少阴谋,都是不可以告人的。”
犀角冲又开始了轰击。
殇阳关高大的城门在熊熊烈火和大力椎击下早已扭曲变形,红热的铁条和燃烧的木屑纷纷落了下来,城外成千上万人的目光都汇聚在这座城门上。
轰然一声,犀角冲荡进了城门里,沉重的大门带着烈火分崩离析,燃烧的巨木重重地砸在地上,溅起无数的火星,有如地狱之门洞开。联军战士们刚刚要叫好,却看见了熊熊火焰中一声雄浑的马嘶,一匹骏马黑色的剪影高跳起来,就像是火中生出的怪兽。
它落在那张龟壳一样的防御上,四蹄带着上千斤的力量。高举着盾牌的战士们无法负荷这样的重压,立刻倒下,被自己的盾牌压断了骨骼。可是骏马却不停息,它踏着那层不断崩溃的盾牌防御高速地前行,所带之处一片哀嚎。马背上的武士挥舞九尺长的巨刀在马侧横扫,他仅仅用了一刀,切断了吊起巨槌的四根粗大铁链。数千斤的巨木大槌砸在方阵正中央,数十人瞬时身亡,整个方阵分崩离析。
跟随在马后出城的赤旅战士们呼吼着,用战刀在惊恐的下唐战士们身上砍杀。这些训练有素的杀人者完全不是下唐的士兵所能抗拒的,每次都只是过面一刀,下唐战士也挥刀,但是慢了一步对方的蛮刀已经切开了他们的喉咙,或者他们举起盾牌,盾牌便被蛮刀沉重的力量砸偏,再一刀依旧是斩断了喉咙。远处观望的联军战士已经不能做任何事,他们甚至忘记了发射箭雨和床弩,他们眼睁睁地看着那支血色衣甲的军队的推进,像是越州南部森林里火红色的巨蚁群,它们所到的地方,瞬间就被死亡的红色覆盖。
仅仅是转眼的功夫,数百名黑衣下唐战士便消失在了红色里,赤旅战士们踩着他们的尸体潮水般缓缓出城。
当先的赤红色烈马低声嘶吼着站在最前方,夹杂在赤旅中,成千上万的雷骑跟在赤色烈马后排队,千万人一齐以兵器敲击马鞍,低声呼喝。此时,南向的其余五个城门竟然一起洞开,无数赤红色的身影大踏步地涌出了殇阳关。
此时的殇阳关就像是一座水闸,拉开来,放出的是赤红色的潮水,无人敢中途截击这股赤潮。联军一侧静得令人心悸,所有人紧握兵器,眼睁睁地看着这支赤红色的军队在城墙外有条不紊地列队排阵,打起一面又一面的赤旗。
终于所有的离军战士都出城了,赤旗飞扬,火光吞吐,双方的阵营从未在这么近的距离上全体列阵对抗。没有人敢于轻动,也没有人再能回退。
紫荆长射的弓箭手们挽着强弓,臂力已衰。但是副将的令旗久久没有挥下,离军那股冰冷的气焰仿佛一堵巨墙横在面前,箭在弦上始终没有发出。
绝对的寂静中,可以听见火把噼里啪啦燃烧的声音。手心的汗水沿着长弓缓缓滴落,“啪”的打在脚面上。
有人打了个哆嗦。
一枝羽箭脱离了弓箭手的控制,直射对面离国的赤色大阵!

殇阳关中,老人立马在高处,站在重重火焰中。火光照在他的黑袍上,一层红光如水波一样流动,黑衣从者们跟在他的身后。
烈火在燃烧,浓重的黑烟腾空而起,老人的长袍逆风飞扬,扫过火焰,却不燃烧。火焰仿佛畏惧他,黑袍扫过的地方,火焰便低迷下去。那匹被蒙着眼睛的黑马也不畏惧火光,它沉默地站着,像是黑曜石的雕塑似的。千万人的咆哮忽然爆开,从远处如潮水般扑来。老人缓缓地张开双臂,像是要去拥抱无限广阔的天空。
“开始了!这乱世的火,烧得真是绚丽。”他用低沉的声音唱颂着说。
他回头看向四名从者中的一人,那名从者缓步出列,来到老人的马前跪下。老人以手按在他的头顶:“我的孩子,神的威光与你同在,你的魂将不朽,永远行走在天空上,与星辰同命。”
从者拜服下去亲吻老人黑袍下踩着马镫的鞋子。
随即他抽出自己腰畔的短佩刀,从小臂上方扎入,贯穿了整个小臂。血从刀锋流了下来,他手中早已握着一只白色的瓷瓶,他以瓷瓶盛了自己的鲜血,恭恭敬敬地捧上去,放在了老人的脚下。
“去吧,”老人低声道,“极大的功勋在等待着你。”
从者转头穿过火焰,大步离去。老人在黑马脖子上拍了一掌,带着剩下的三名从者离去。和离军出城的方向相反,他们去向北方,帝都天启城所在的地方。

赤红色的大潮浩浩荡荡,冲向了联军的阵线,紫荆长射的羽箭也在同一刻离弦。赤旅步卒高举着盾牌在头顶遮挡,另一手持着方口蛮刀大步向前,第一排的人立刻倒下了,随后的人跃过他们的尸体,依旧向前。目睹离军以血肉之躯迎着密集的箭雨推进,即使是阵后待发的骑兵们也看得悚然动容。喊杀声湮没了一切,瞬间将殇阳关下变成了咆哮地狱。
塔楼上,诸军统帅遥望战场,神色各异。
“不愧是赤旅,”息衍慨叹,“想是些完全不知道死亡为何物的人。”
“和雷骑相比,赤旅才是嬴无翳立身的根本,”白毅沉声道,“即使水源中被下了毒,赤旅依旧足以和我军一战。离军赤旅,天下第一的步军,野战要封住它,并不容易。”
“依你看,双方胜负各占几成?”
“我不知道,我们也只能等着结果,”白毅比了一个手势,“这里没有火炉,诸位将军请落座饮酒,驱一驱寒气。”
塔楼中央果然放了一张桌子,上面的菜还冒着腾腾的热气。将军们各自落座,就有军士上来斟满了飘香的淡酒。
“戎马之中,因陋就简,诸位将军请用。”白毅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将军们举杯饮酒,看着桌面上的菜色,都没有说话。菜式确实简单,酒味入口也淡薄得很,这顿寒酸的筵席令人摸不清楚白毅的用意。
还是程奎按捺不住,将酒盏重重地拍在桌上:“白大将军,我们是带兵的人,士兵们正在卖命冲杀,我们却在这里喝酒。白大将军的智谋,我程奎这样的粗人不懂,但是白大将军要说什么,请现在就说。若是没有,程奎便不想再呆下去了!”
“程将军快人快语,”白毅慢慢放下酒杯,“但是我有一个问题。”
“白大将军请问!”
“淳国此次出兵,都是风虎铁骑的精锐。却为了勤王而和赤旅对战,若是风虎铁骑全军覆没在这里,而程将军得以斩杀嬴无翳于当场,回国之后,是被褒奖,还是被惩罚?”
程奎愣了一下,不知道如何回答。
“程将军,你会被惩罚。”白毅也并不等待他回答,“这次六国合战,围困的是逆贼嬴无翳。不过话可以说得明白,如今的东陆,没有皇室并非什么大事。诸侯中不想称雄的,我想没有几个人,所以数百年来,我朝诸侯的战争,几乎从未停止。今天,之所以诸位受命领兵勤王,是因为出了一个嬴无翳。嬴无翳是绝世的霸主,所有诸侯都不是他的对手,包括我楚卫国。所以诸位才会和我一样站在这里,奉着勤王的大旗,要联手起来,把诸侯中最强的一人除去。因为如果他再壮大,总有一日将各国诸侯分开击破,那时候嬴无翳将是东陆真正的主人。但是我想诸位却不希望在这片战场上损失本国积蓄数十年上百年的精锐,如果程将军杀了嬴无翳,是为了诸侯而杀,可是程将军损失了大队的风虎,却是损失在淳国。所以,程将军,你恐怕不会被褒奖。”
一片沉默,将军们一个个面冷如霜,直身而坐,均不回应。
息衍苦笑:“白大将军也是快人快语,但是揭开了我们这些勤王之军有藏私的意图,白大将军到底想要我们怎么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