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衍低头苦笑,缓步上前和白克勤见礼。
“息将军,这白大将军,可是心情不好?”白克勤小声问道。
“不好,很不好,此人一生就没有多少心情好的时候。”息衍笑着回答,从托盘上取了那枚紫丣之璧,在手里把玩。
“息将军,那是…那是白将军的赐物,您的随后就来,随后就来。”白克勤想要阻止,却不便说。
“我们没粮没药啊,这殇阳关前数百里飞地,我们勤王之师又不能去打劫。这时候要玉璧来做什么?要是换成饼子,白毅大概还会开心一些。”息衍笑笑,把玉璧放回托盘上,转身跟着白毅离去。
漫天阴霾,铁灰色的云片自北方而来,萧杀地卷过整个天空。离群的大雁在天边划过一道婉约的弧线,似乎随时会坠落在群山之间。最终它奋力地振了振翅膀,钻进了浓密的阴云中。白毅、息衍和古月衣走在这片天空之下,三人都不说话,白毅忽地停步看那孤雁,疾风卷起他的白袍。
“靠近帝都,觉得真冷啊。”息衍隐隐的有言外之意。
“三日内要解决军士们用药的难题!如果补给跟不上,我军便首先撤离殇阳关。”沉默了很久,白毅道。
“你不还等着钦天监推算星相,看看你进京的凶吉么?”息衍笑笑,“参拜太庙,那是你白大将军的荣耀啊!”
“时间不够了,每一刻都有人死去。”

天启城,四面都是纱幕的水阁中。
长公主斜倚在坐床上掩口而笑,压不住胸中的得意之情:“想必此时白毅已经收到了他要的药材和补给,真想亲眼看看他脸上的表情。”
“这一招不过是拖延时间。白毅虽然会大怒,但是仅仅大怒,对他还不会造成损伤。白毅一代军王,真要激怒了他,只怕也不是什么好事。”雷碧城盘膝坐在对面的一张坐床上,神色淡然。两张坐床中间烧着一盆炭,温暖而安静,炭盆里添了香料,烧起来还有暖香缥缈。
“也许是我女流之辈的心眼太小,总想看见这些狂妄之徒无能为力时的嘴脸。看他白毅又能犟到何时!”长公主冷笑。
“白毅太危险,若要对他出手,便要一击致命。若没有这样的把握,便不要去招惹他为好。”雷碧城闭着眼睛调理呼吸,静静地说道。
“如何对他一击致命?”
“那就要依赖长公主调兵遣将。长公主手里的四万军队,轮到他们出场了。无论金吾卫还是羽林天军,编为两队,一队向当阳谷谷口推进,一队向殇阳关下推进。时间所剩不多了,对白毅的合围就要完成,如果还留下逃生的路,殇阳关就不能算是白毅的无还之土了。”
“羽林天军还稍好些,可是金吾卫…碧城先生是没见过那些放纵狂妄的孩子,在帝都里面他们还天不怕地不怕,不过放到战场上,以他们所受的训练和鼠胆,就是再多十倍,也不过是送给白毅吞掉的肉食。”长公主长叹,忧心忡忡,“碧城先生真有把握?”
“天地间强弱之势不是绝对的,一只有毒的蚊子可以咬死一头犀牛,金吾卫组织起来也未必不是一支生力军。长公主从速派人奏请陛下,打开皇室的武库,如果我的情报没错,此时武库里有两万五千张精制的重弩。殿下便用这些重弩武装军队吧,它们是极好的弩,设计完美无缺,又很容易使用,威力和射程也都不错,即便是全无经验的人,也只需要半天就可以掌握使用方法。他们无需学习瞄准,只需要列阵投放便可以。阵形的图纸我已经为长公主画好,就在公主的手边。”
长公主展开坐床边小几上的一卷图纸,浏览那些简约庞大的阵形。她不懂军学,却看得目眩神迷。
“那些弩,真的有么?皇室的武库,自从喜皇帝死后还未打开过,里面有什么,我也不知道。”她将信将疑,两万五千张劲弩,制作起来也是很不小的一笔开销,她不敢相信皇室竟然早已准备了这批军械,更不知道雷碧城从何处获得的消息。
“有的,其实九年之前,这些弩就开始准备了。”雷碧城道。
长公主愣了一下。她有种恍惚的感觉,仿佛这一切,今天的这场纷争,在九年前就已经被算定。一切就像是棋盘上的争夺,棋子还没有被挪动,可是庞大的方案却早已制定完成。于是所有棋子都不得不按照这个方案推进。
“这些弩,真如碧城先生说的这般管用?”长公主已经不得不相信雷碧城,可她依然有些疑惑。
“射穿风虎铁骑的铠甲,”雷碧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已经足够了。”
就在白克勤宣诏的同时,陈国军营中。
营地中最大的一间兵舍是费安议事的场所,他靠墙端坐,微微闭着眼睛,陈国军团的统领们列为两排,坐满了整间屋子,正一个一个说话。
“很快就要缺粮,只是三五天的工夫,”一名百夫长奏报,“辎重被离军烧得干干净净,剩下的一点粮食,不是士兵们带在身上的,就是火堆里抢出来的,吃不了多久。”
“药品也缺得厉害,如今医官连止痛的药水都配不出来了。”一名参谋道。
“可曾向友军借粮?”费安闭着眼睛发问。
“借了,晋北国倒是答应了,送来的却是燕麦!燕麦是马吃的东西,这不是拿我军开玩笑么?”百夫长起身,狠狠地道。
“不要为这些事乱了军心,需要粮食和药品的时候,自然会有,你们自相惊扰,没有必要。”费安慢悠悠地道,“补给也许就要来了。”
一名亲兵疾步踏入:“将军,帝都的钦使已经到了营门前!”
“帝都的钦使?”费安微微皱眉,“他们来得真快,那么我们出去看看。”
军营门前,只有一个武士扶着一个长袍翻飞的年轻人站在风中,他们没有奉任何旗帜,也没有其他从者,如果说是使团,实在显得寒酸了些。可那个年轻人微微笑着望向远方,那种温和的自信,仿佛他拥有整个天下似的,令人无法抗拒他的尊贵。
费安带着一众统领,走到了年轻人面前站住,冷冷地打量他,并不说话。年轻人转过来向他鞠躬行礼,他的动作优雅飘逸,是豪门世家子弟的礼节。
费安并不回礼:“你身着皇室大臣的礼服,是从天启而来么?却只带了一个人,有什么信物可以说明你是陛下的钦使?帝都的大臣们我都熟悉,却从来不知道有您这样一位。”
他忽地眯起眼睛,目光如锋芒射出。
“我正是帝都使团的副使,我的名字叫百里莫言。”年轻人的双手笼在衣袖中,含笑而拜,“我的随从确实很少,显得寒酸了些。不过使团的正使白克勤大人现在应该正和白毅会面,大部分人自然都是跟着正使大人去了白大将军那边,而我托病赶来这里,是因为有人托我带口信给陈国的费安将军。”
“口信?”
“还有一些药物和粮食,虽然为了掩人耳目,实在也不便带得很多,不过总也是有益无害的。”
“谁托你带来的?”费安摇头,“我不认识你。”
“费将军何不让我进屋一叙呢?或许我给将军带来了好消息。即便不是好消息,我也不足为惧,我只是一个没有危险的瞎子。”
“瞎子?”费安吃惊地看着百里莫言那双似乎含笑的眼睛。
百里莫言正是微微地笑着,白衣飞扬,淡雅如莲。而他的瞳子却有些朦胧,眼神飘忽无着,像是汇聚在常人视力所不能达到的远方。

吕归尘抱着一只用纹锦扎起来的食盒,走到自己和姬野所住的兵舍外,听见里面传来低语声。那是叶瑾的声音,轻轻淡淡,像是给什么人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
“你在外面可别多说话,无论遇见什么事情,安安静静的就好了,你说了,他们反而会笑你。”
“他们若是真的笑你,你也不要着急,让他们笑笑又有什么?我们又不是没让人笑过,这殇阳关里都是粗人,惹怒了他们,他们会打你。”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心里是清楚的,只是说不出来。别动别动,一刻就好了。”
“别人不管你,你自己要管自己啊,时时要记得自己洗头,头发都结在一起了,又很多天没有洗头了吧…别动,闭上眼睛,水就不会流进去了。”
吕归尘愣了一下。这里是辎重营的中央,防备严密而且很少有人走动,所以息衍才下令把小舟公主安置在这里,同时也禁止普通军士靠近这间兵舍。这一处兵舍是准备给中级军官居住的,两间小房间寝卧,姬野和吕归尘一间,叶瑾和小舟一间,中间还有一个简陋的门厅。吕归尘听不出叶瑾是在跟谁说话,像是跟一个孩子,却又不是小舟,是个陌生人。而这里是不该有陌生人的。
吕归尘警觉起来,按住刀柄,略微推开虚掩的门。他极小心,没有发出丝毫声音。
“要是能回家,一切就都好了。”叶瑾轻轻地叹了口气。
她没有发觉有人正从门的缝隙窥看,依旧低头用力揉洗手里的一把白发。她身边的老人低着头,趴在水盆边,顺从地任叶瑾摆弄。他偏着脑袋,正好面对门缝,明显是看见了吕归尘正从门缝里看进去,眼睛忽地一亮。他瞪大了眼睛和吕归尘对视,像是个顽皮的孩子,同时鼻子一抽一抽的,抽着两行清鼻涕。
吕归尘吃了一惊,心里有点忐忑,觉得自己是个偷窥别人秘密的人,如今被发觉了。老人却不说话,闭上一只眼睛冲吕归尘比着鬼脸。
吕归尘认识这个老人,是破城之后被捕的车骑都尉叶正舒,叶瑾的父亲。
他想起叶瑾请托他的事来,而他还没来得及和息衍开口,叶正舒却已经出现在这里。他有些诧异,继续默不作声地看着。
叶瑾用手巾把洗净的头发裹了起来,为叶正舒擦干。这个老人的头发已经很稀疏了,湿了水露出一道道苍白的头皮,叶瑾用尖尖的手指轻轻划着他的头皮,为他梳理头发。她大概是没有梳子。叶正舒开始还老老实实地坐在椅子上,忽然开始咯咯地笑,大概是叶瑾弄痒了他。
“听话别动,”叶瑾稳着他的头,“还没擦干呢。”
一阵风吹来,“咿呀”一声,虚掩的门开了。吕归尘没有料到这个变故,要闪已经来不及。他和叶瑾正面相对,双方都愣着,吕归尘尴尬地低下头去,抓了抓脑袋。
隔了会儿,吕归尘从腰间摸出一把梳子,低头递过去。
叶瑾默默地取过:“谢谢尘少主,这殇阳关里都是男人,找把梳子可真难啊。”
“不是我的…是我买给一个朋友的。”吕归尘嘟嘟哝哝地说。
那把原色的木梳是他买给羽然的,木梳的一角还有一只展翼低徊的鸟儿,雕刻的刀工熟极而流。他在南淮逛街的时候,卖木梳的小贩看出他是豪门大户里出来的,说尽了古往今来所有的好话要把这柄木梳卖给他。
小贩喋喋不休地说公子你是不是要送这木梳给一个头发漆黑柔顺如水的姑娘?
吕归尘想羽然的头发确实柔顺如水,不过是金色的。
小贩又说公子你想姑娘家在头上别着这么一柄精致的木梳该有何等好看!
吕归尘闷闷的想说羽然那么东跑西颠的性子,你就是在她头上戴个铁笼子都会被她弄丢,何况一把梳子?
小贩还说公子你看这木梳的手工,不说宛州十镇数得上名儿,南淮城里也是独一家了。
吕归尘心想再怎么好的木梳跟煜少主身边姑娘们头上的镂花红牙梳相比也还差得很远吧?
小贩终于受不了这个主顾了,长叹一声说公子你买个梳子也不贵,可你想着这梳子从今往后就能在姑娘的长发间每天走上几百个来回,那青丝如水,都是牵情啊!便是她离得你远远的,看着她握着你送她的梳子,你也觉得像是在她身边一刻也不分离。你怎么就不舍得这么点儿小钱呢?
吕归尘愣了一会儿,默默地掏了一个金铢把梳子买下了。
临别的那一天他怀里揣着这把梳子站在小河边,看着月光下羽然和姬野坐在墙头说话,不知姬野什么话惹得羽然不开心了,于是她站起来双臂伸展,轻盈如飞鸟般掠过墙头远去了。
姬野踩落一块石头,石头落进河里,涟漪荡开,吕归尘低头看着涟漪里破碎的月光,摸了摸怀里没有送出去的梳子。
吕归尘就像傻子似的坐在一旁想心事,看着叶瑾为她父亲梳头。老人双手老老实实地搭在膝盖上,像个孩子般听话。
叶瑾梳好了头发,又帮他把鼻涕擦去。这时候外面传来了脚步声。门被推开,黑衣的楚卫军校站在外面。
吕归尘按刀起身,楚卫军校上来和他见礼。
“楚卫国白毅将军属下,亲兵营校尉司秋驿、程步蝉,拜见尘少主。”为首的司秋驿居然认识吕归尘。
“两位来这里有事么?”吕归尘问。
“息将军说叶正舒大人的女儿保护公主有功,应该让他们父女见个面,所以白将军让属下等带着叶大人过来一趟。不过现在夜深了,差不多也该回去了,叶正舒大人还是带罪的人,要关押起来,是否赦免…”他看了一眼叶瑾,“到了天启再请陛下裁断。”
“哦,是这样。”吕归尘想息衍其实连这些琐碎的事情都记得,虽然看起来是个如此散漫的人。
老人嘴里呜呜地喊着,像是哭泣,又像是有话要说,拉着叶瑾的手。叶瑾轻轻抚摸他的脸,忽然发觉他眼角还有些结块的眼屎。她从腰间抽出手巾来凑上去,一边在叶正舒的眼角轻轻地擦拭,一边吹着。
这时候谁也分不清她和叶正舒之间是女儿和父亲,或者母亲和孩子。
吕归尘心里没来由地一跳,低头下去。楚卫军校本已走上来要带走叶正舒,却也停下了脚步。周围的人默默地呆立着,叶瑾踮起脚尖,为叶正舒擦拭眼角。
叶瑾收回手巾,一根根掰开叶正舒的手指。她的手被捏得发红,叶正舒的力气竟然出奇的大。
“父亲跟长官们回去吧。”她轻声说。
军校们押着叶正舒离去,叶正舒死命地回首看着女儿,喉咙里呜呜的。可他双臂被军校们扣着,无力反抗。
“再不多久我就会去接你了。”叶瑾轻声说。
叶正舒和军校们的身影没入了门外的黑暗中。
叶瑾和吕归尘对面而立,都有些尴尬无言。吕归尘抓了抓头,想往他和姬野住的那间屋子退去。
“多谢尘少主安排我和父亲的见面。”叶瑾在他背后说。
“不是我安排的,”吕归尘急忙摆手,“是息将军和白将军。”
“那得谢谢息将军和白将军了,看到他无恙,心里轻松了很多。”
吕归尘沉默了一会儿:“说是送叶大人来看你,其实是想看看公主的近况吧。”
他注意到两名军校中为首的司秋驿,临走前目光不断地往小舟公主所居的那间屋子飘去。
他走进自己和姬野所住的屋子,在身后扣上的房门,迎面一双黑亮的眼睛,那是姬野在黑暗里瞪大眼睛看着他。姬野没有睡着。
“吃果子么?”吕归尘没头没脑地问。
“什么果子?”姬野瓮声瓮气地问。
“帝都的钦使今天来了,赐了宫里御制的果子,”吕归尘提了提手里的食盒,“将军分给我们了,就是甜得要命,不如紫寰宫里的糕点好吃。”
“就这些?”姬野觉出吕归尘的神色不对。
“还有些御赐的珍玩和诏书。”吕归尘坐在姬野的床边,深深吸了口气,想要卸去身上的疲倦,“可是没军粮也没药材补给,粮食快不够吃了,伤兵也没有药材救治。听说今天白毅将军发火了,说是再没有补给,楚卫军就要率先撤出殇阳关。”
他沉默了一刻:“在我们北陆,打胜了仗是最大的荣耀,哪个将军能把大敌灭掉,牧民家里宁可宰了所有的牛羊款待他,主君也要派大队大队的使节赐给器皿、牛羊和奴隶。跟这里可不一样,打胜了,就被人忘了似的。”
“我们怎么办?将军可说了么?”姬野问。
“将军什么都没说,我和息辕出来的时候,将军在军帐里弹琴。”
“弹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