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官用绷带和铁片来固定他的整个右肩的时候不胜担心地拍了拍他的背:“小伙子,伤可只是好了一小半。这次再断了,就真的一生残废了。真的缺你一个先锋?还是呆在营里吧,多你一个人没什么用。”老人透出面对末路的无奈,“那些东西,不是人啊!”
“军令!”姬野冷冷地回答了这两个字。
“好,”老医官无奈地笑笑,“我看过很多当兵的,你是那种应该死在战场上的主儿。”
他把姬野肩上的扎裹做得特别的厚实坚硬,临去前看着自己的杰作满意地点点头:“这样你那条胳膊还能用,不过用多了会断掉。那点力气,留下来最后快死的时候拼命吧!”
叶瑾终于扣紧了皮带,这令她累得微微喘息,她再次蹲下去从靴子开始检查姬野的武装,整理歪斜的带子,把露出来的衣角重新扎好。姬野低头看着她,看她整齐的长发有些散乱了,几绺不听话的从束发的带子里游离出来,黏着汗水贴在有些湿红的面颊上。
“多谢。”姬野点了点头。
“我是个女人,能为长官做的事情只有这么多。”叶瑾为姬野拂去肩铠上的灰尘,“剩下的,只有去祈求神的庇佑了。”
“神?”姬野竟然想到会开一个玩笑,“我跟他不认识。”
叶瑾微微愣了一下,低声埋怨:“都是太年轻,会说些狂妄的话。”
叶瑾没有理睬他的笑话,姬野略略觉得有些失落。他想自己真是太笨了,难怪羽然怎么都觉得他是头水牛,连说几句话逗她开心都不能。他转头看向不远处的吕归尘。吕归尘正在桌前缓缓地拔出长刀,检视冷锐的刃口,刀刃把一道森严的光反射到他的双眼一线。姬野忽然觉得有些宽慰,这个朋友依然和他并肩,而且他也不会说笑话,他们三个在一起的时候基本都是羽然说她从四处搜刮来的笑话逗他们开心。姬野想吕归尘甚至还不如他呢,吕归尘说话那么少,偶尔说快了还有点结巴似的。
“好了么?”息辕一头钻了进来。
“好了!”吕归尘回答。
“好了。”叶瑾也说。
“那,出发吧!”息辕说。
吕归尘点了点头:“你守的据点在哪里?”
“我在南大营东边,姬野在北大营东边,你在水渠通道旁边。”
“只需要守在那里?若是攻城,我们不该在城防上么?守在水渠通道旁边?”吕归尘不解地摇头。
“这次我也不知道了,叔叔没有说要我们做什么,只说守在那里,一时一刻都不准离开。”息辕提起佩剑,古剑静都形制古朴森严,“叔叔还给了我他的剑,说也一时一刻不能离身。剩下的,就是等。”
“军令就是这样,不该知道的不问为什么。”姬野缓慢地向着门外走去。吕归尘想扶他一把,被他推开了。
临走到门口,姬野忽然回头看着叶瑾:“若真是守不住,就带着小公主往北逃吧,那里是羽林天军,你带着小公主,他们未必敢发箭…你要大声地喊说你带着小公主…免得他们看不清…”
叶瑾愣了一下,而后笑了,理了理凌乱的头发,掖在耳后:“若是遇见离军大概也没事吧?我还认识里面的好些军官呢。”
“是啊…说起来你倒也不是我们的人。”姬野点了点头。
“在这乱世里有谁是谁的人?”叶瑾低声说。
三个年轻人转身出门,息辕在姬野背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巴掌,透着捉弄的笑,压低了声音:“还你的人我的人,你还想把美貌的姐姐娶回家么?可是我和阿苏勒把她从仓库里救出来的,我们还没动这个贼心呢。”
出乎他的意料,姬野没有脸红,只是低低地说:“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玩。”
息辕反而窘迫起来,转头看见了坐在外屋窗边的小舟公主。这个身裹重锦的小女孩乖乖地端坐着,一手捏着一个泥偶,正小心地看着他们。息辕想莫不是刚才那句调笑的话被她听见了,心里有点惴惴起来。
可是小舟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们。
姬野走过她身边的时候努力弯了腰,手指点了点那两个泥偶的头:“你和它们玩吧,听叶瑾的话。”
“我想了新故事。”小舟说。
“我回来听你说。”姬野点头。
他们继续往外走去,即将走进外面漆黑的夜色时,姬野扭头看了一眼小舟。小公主呆了一下,挥着抓了泥偶的手向他道别。
“我一直觉得这个小公主还是有点傻。”息辕嘟囔。
“我不傻,我只是不爱说话。”
隔得很远,小舟依然听见了息辕的话。这是她第二次和息辕说这句话。息辕觉得有些丢人了,掉头一声不吭地溜了出去。姬野和吕归尘追上了他的步伐。

宛州,南淮城。
羽然背着手走在紫梁桥上,桥洞下流水哗哗作响。周围尽是喧闹的人声,每个夜市的摊子都挂着宫样的灯笼,红纱里裹着一团温暖奢华的光。有的摊子上叫卖着豆馅儿的小包子,有的摊子上则是仿制紫梁宫里的瓷器,有的摊子上是精美的纹铁匕首,带着鲨鱼皮的鞘,买一把配在腰带上,作为装饰也是一流的。可真要买好用的武器,却要去一些设在阴影里的摊子,摊主和一般的商家谨慎地保持了距离,他们贩卖的武器,也是黯淡不起眼的,可拿起一柄造型诡异的匕首,在刃口上放一根发丝,往往发丝就悄无声息地分为两截,再看那些矮小的裹着斗篷的摊主,买家会发现那是一个如假包换的河洛。
南淮城便是这样一个奢靡所在,有钱在这里几乎可以买到一切,包括帝王般的享受,而这些享受即便是白给天启城的富商,他也会担心逾矩而推辞。在那里谁也不敢享受诸侯帝王的生活,敢那么做的人随时会掉头颅。
可是这里是南淮,即便远方还在开战,这里依然夜夜笙歌不绝。
羽然很喜欢这里,相比起来她的家乡实在是一个寂寞得令人想要逃亡的地方。不过今天晚上她还是不太开心,已经连续几个晚上她只能自己出来闲逛了。开始她很自在地吃她喜欢的小豆馅包子,喝一蛊香浓的鸭汤,就这么游手好闲地晃来晃去,不过很快这些都变得无聊起来。她开始有点懊悔自己放走了爷爷,轻易地就被那个小狮子收买了,现在姬野和阿苏勒在很远的地方打仗,听说是打赢了,可是总也不见大军凯旋,而爷爷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她愁眉苦脸地想着,把手里半纸袋的金丝杨梅扔了,这些糖渍的果子吃起来有点苦了。
她想着再逛一会儿就回去了,她还要给那头小狮子买一条漂亮的丝缎带子,这样她就可以把小狮子挂在自己的床头,每天早晨起来都会看见阳光里那个憨态可掬的小家伙晃悠来晃悠去。
她往小街里走了几步,左顾右盼的时候,听见身后传来古朴低沉的声音,却悦耳好听。
她好奇地回头,看见了猴子。
那是很多很多乌木雕刻的猴子,它们每一个都神态各异,是极其精致的手工,但是无一例外的它们是以弯曲的尾巴挂在一根横杆上,双手双脚却各自抓着同样乌木雕刻的铃铛,古朴低沉的声音就是从那些铃铛里发出来的。
“啊!”她惊喜地看着其中鼓着腮帮子、最捣蛋的一只猴子,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要拿。就像翼天瞻说的,这个女孩儿的手很欠,总是忍不住去抓自己喜欢的东西。
“是风铃,”和铃声同样低沉悦耳的男人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宁州的特产,木风铃。”
羽然抬起头,看见了那个贩卖木风铃的男子。他的衣着简单朴素,像是个并不富裕的东陆商贩,可是他极高的身材和兜帽里露出的一缕淡金色的头发,都说明了他的来历。那是一个羽人,一个混迹在东陆的羽人商贩,他们学会了东陆人的生存技巧,却还谨慎地把自己的一头金发遮盖在兜帽里。兜帽里露出来的一张脸清隽和蔼,却不年轻了,岁月的痕迹刻在他的眼角,可是显而易见这是一个年轻时候极英俊的羽人。
“木风铃?”羽然被那些抓着铃铛的猴子吸引了,“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贩卖木风铃的人沉默了一下,彬彬有礼地躬身行礼:“尊贵的人啊,您也是来自羽族吧?那么原谅我夸大其辞描述了我的货物。木风铃并不算宁州的特产,不过是我家乡那片森林里的小东西。当我们那里的乌檀树太老了而自然枯死的时候,我们挖掘出它的根部制作这种风铃。这种树木的木质坚硬如铁,当它被制成风铃,风铃的壁打磨得极薄的时候,就会发出悦耳的声音来。”
他冲着羽然微微地笑了,那些皱纹微微打开,谦逊而温暖。
“为什么都是猴子啊?”羽然喜欢这个异乡相逢的同族。
“仅仅是风铃在南淮这样的大城市不好卖啊,”羽族商贩有些窘迫,“这里稀罕的东西太多,而我只会制作这样简单的小玩意儿。”
他拿起一只猴子演示给羽然看,用猴子弯曲的长尾挂在另一只猴子的脖子上,一只一只往下挂,这样一串猴子头尾相连地攀在他的横杆上。羽然“噗哧”笑了起来。
“那个好肥的!”她指着最胖的那只。
“还有会鼓腮帮子的。”商贩拿起羽然最初看上的那只捣蛋小猴,炫耀般晃动,“客人买一只回去挂在窗前吧。”
“那一只那一只…那一只看起来凶巴巴的!我要那一只!”羽然看见了角落里一只瞪眼睛的小猴。
“水牛水牛!跟水牛一样!”她兴奋地挥舞那只猴子。
商贩分明不理解她的话,猴子怎么可能像水牛?但他也只是微笑着看着这个好动的小姑娘。
“那个鼓着腮帮子的我也要。”
“真谢谢客人的惠顾了。”商贩彬彬有礼地摘下另一只风铃递给羽然。
“这个就像我了。”羽然笑,“那我还得再买一个送给阿苏勒,不然他会不高兴。”
“他是你的朋友么?”
“是啊,”羽然在木风铃中挑选着,“他其实是个很闷的人,不高兴也不会说,总要别人去看出来,然后你哄哄他,他就没事了。”
她最后选了一只眼睛最大的猴子,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个像他!眼睛比我还大!老板,多少钱一个?”
商贩竖起了一根指头:“小本经营,只是卖一个手工钱,一个银毫一只。”
羽然于是摸了摸自己的腰带里,她脸色有点难堪,低着头,期期艾艾的。
“小姑娘,你带的钱不够么?”商贩非常善解人意。
羽然看着手里的三只猴儿,点了点头,噘起嘴来。她只有两个银毫剩下了,她现在想刚才买那个纸包金丝杨梅买错了,否则她现在正好有三个银毫。她又在心里埋怨那个阿苏勒,这个总是该他付帐的财东居然兴高采烈地跟着姬野他们出征,害得她那么为难。如果不是要买一只也送他,她便不会缺钱了。
“那我都不买了。”羽然恋恋不舍地要把三个木风铃都挂回横杆上去。
“您有多少钱呢?”
羽然感觉到了希望,她狡黠地抬起眼睛看那个商贩,在面颊边竖起两根手指摇晃。
“是为了买给两个朋友吧?”商贩低声说,“那么,客人自己喜欢的那一只就算是我送的好了,两个银毫,三个风铃。我还可以为客人在风铃上刻下每个人的名字,这样就值得珍藏起来了,最好的朋友们,永远都不会互相忘记。”
“嗯!”羽然笑了起来。她心底欢喜,笑得毫不遮拦,露出她白净可爱的两个门牙。
商贩从怀里取出刻刀,在第一只猴子的背后刻上了“水牛”二字,他下刀稳健有力,两个字几乎是瞬间就刻完了,吹去木屑,露出工整流畅的东陆楷书。
“第二个刻乌龟吧,”羽然说,“会凫水的那个乌龟。”
商贩笑着点点头,在那只大眼睛的猴子背后刻下“乌龟”二字。
“你呢?”他问。
羽然微微愣了一下。她不知道是否要说出自己的名字来。她是羽姓,最高贵的姓氏之一,她的姓氏在宁州的森林里意味着尊荣和权力。
“刻小名吧,和乌龟水牛就相配了。”商贩说,“尊客在神使文的小名是什么?”
“萨西摩尔,那么帮我刻萨西摩尔吧。”羽然说。
商贩微笑:“好特别的名字,很少看见这样的名字啊。作为一个羽人,这个词对我可还是那么陌生。”
“是一种花,东陆更多,叫做槿花。萨西摩尔·槿花!”羽然觉得这个名字真是好听,听着就让人想到满树重锦般的红色,不由地大声说了出来。
商贩的刻刀在猴子背后刻下了这个羽然给自己起的名字。这个名字很多年后被这个女孩写在她的日记中间和信件末尾,她钟爱这个名字,因为这个名字是一个秘密,仅属于她和另外两人。可惜后世的历史学家们却并不知道,所以他们想从汗牛充栋的胤末文典中寻找一个传说中的女人时,总是和一个名叫“萨西摩尔·槿花” 的古怪名字擦肩而过,以此署名的文字意境飘忽不可琢磨,像是一座文字的迷宫,虽然明显看出是一个女性的手笔,却很难说明白她在表述什么。有些人猜测这是一个大贵族家的女史,在森严宅邸中的寂寞春情,并因此在深夜翻阅的时候多少有些想入非非。而最后这些不入流的文字总是被放在旧书堆里积灰而已。
羽然交付了她仅有的两个银毫,兴高采烈地捧着三只木风铃跑远了。
她的身后,那个羽族商贩静静地看着她蹦蹦跳跳的背影。当她彻底消失在人群里之后,商贩把所有的木风铃抛入一旁的流水。不知多少只可爱的猴子像是结伴跳水那样咚咚咚咚地从桥上坠落,乌檀木太重了,它们直接沉向了河底。
当周围的人察觉这落水声的时候,商贩已经不在那里了。

十月十六日,弦月缓缓地滑入云层。
殇阳关里,息辕仰首望着天空里斑驳的云层,弦月在薄云背后,四周辐射出柔和的光晕。
“天黑黑,要下雨。”他喃喃地说。
他忽然想起了他老家的这句俗话,尽管此时的天黑并不是因为云遮蔽了太阳,而是夜已经很深了。这是第四夜,这四个夜晚里他没有见过姬野和吕归尘,也没有见过叔叔和白毅。他受命守侯在这个据点,不得有瞬间离开。而这里基本上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两人高的巨木堆,结实的方木横竖交错起来,像是方方正正的一座房子。里面塞满了浸透火油的干草。息辕不理解这是要做什么,这堆巨木被点燃之后,岂不是像远方烽火台上的烽火?
不过他是军人,他只有服从军令。他受命的时候息衍的神色异常郑重,息辕从未看见叔叔那样说话。
“你或将看到最可怕的事情,不过即便如此,你也不能离开那里。”息衍如是说,“还有,始终带着我的剑,手不要离开它的剑柄。”
“最可怕的事情?”息辕想,“大概没有比丧尸更可怕的事了吧?”
这个据点除了他还有五百人,都是从楚卫、下唐、晋北三国精锐中精心筛选出来的,筛选的标准无人得知。五百个精壮的军士,供给两倍的口粮,却放在一个毫无意义的据点里。五百人绝不是小数目,在前朝,五百条汉子建立起一个军队,也许都可以开邦建国了。而且无疑城里的七个据点都配备了五百人,那么是整整三千五百精锐。
三千五百精锐,若是在城头一阵乱箭齐发,也把几百个丧尸钉死在地面上了。
息辕看向他的五百人方阵,他们在那个巨木堆前列队,倒像是要守卫那堆大木柴。此时这些精锐军士席地而坐,将长柄战戈横置在膝盖上闭目休息。但是他们不能睡,每过一刻他们会互相唤醒彼此。已经有整整四天四夜,他们只是这么短暂地睡一刻,立刻被叫醒。
息辕觉得现在自己站着都能睡着了,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比睡觉更舒服,没有什么东西比枕头更柔软。
他咬了咬自己的手指,强迫自己清醒过来。不过前两天还很管用的这招如今已经失效了,他的手指已经迟钝到不觉得痛的地步了,虽然被咬得满是血痕。息辕想接下去这些丧尸若是还不攻城,自己将是天下少有的因为困而发疯的人了。
“就一会儿。”他对自己说,他盘膝坐下,微微低下头小寐。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困而产生的幻觉,他觉得那堆巨木被点燃了,正在熊熊燃烧,大火在风里呼啦啦地作响,风浩荡地吹。
“不可能的。”他想,“那些军士不会犯这种愚蠢的错误。”
但他还是担心,他想要起身看一看。可是真是太疲倦了,他用了几次力,还是没能克服那可怕的睡魔。
“听错了。”他心想,“要是真是不小心点着了火,他们还不忙着救火?不会那么安静的。”
是啊,很安静,太安静了。
天黑黑,要下雨。
“你叫息辕么?”有人在他面前问。
息辕悚然,一下子从困倦里挣脱出来,像是一只被蛛网裹住的虫子得了自由。他不由自主地回答:“是!”
“跟我走吧。”那个人说。
息辕抬起头,看见了他的叔叔,息衍。
天启城,桂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