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一切的金属首先因为这吼声而震动起来,无论是铁剑还是金属甲片,甚至钉入那些巨木的钉子也剧烈地震动着要跳出来。而后这震动传向周围,握剑的手因剑柄的剧烈震动而麻痹,震动沿着骨骼而下,从腿骨传入地面。地下仿佛藏着一只巨兽般,它醒来了,以背脊用力顶着地面要钻出来。
翼天瞻手中的长枪发出太阳般锐烈的光芒,光色却是铁青,照得人睁不开眼睛。
队长强忍住心里的敬畏,将点燃的火油盏子扔进巨木堆里,火焰冲天而起,此时他已经坚持不住了,他感觉到那股强烈的震动沿着他的骨骼往上而行,他的颅骨也开始震动了,灵魂仿佛要被震得离开身体。颌骨的震动令他不由自主地张嘴,用尽全身力量把肺里的气息吐了出来。
他咆哮了起来,还有他的四百九十九名属下。他们再无畏惧,咆哮中他们的血脉张开,鲜血如熔岩般地在四肢百骸间流淌。
吼声向着四面八方海潮般散播出去,冲天的火焰颜色渐渐变化。
“点火!点火!”吕归尘统帅的百夫长大吼。
他已经看见高处亮起的火光了,这也是点火的信号。他刚把火油盏子扔进巨木堆里,咆哮声贴着地面席卷而来。它所到之处风也开始倒流,风声卷着吼声,像是虚空中千万人骑着烈马呼啸驰来,铁甲铮然,剑鸣如雷。
吕归尘的心狂跳。他觉得眼前黑暗的世界忽然变得如一张脆弱的幕布,幕布后那些太古的武士国王们从幽冥深处重新复苏,他们再次举起了武器,骑着战马的灵魂归来。他们就要突破这幕布了,千军万马,天地倒悬。
暴雨、雷霆、火光、咆哮,天地之间至伟的力量在殇阳关里横行,吕归尘跟着放声大吼,千万的针在刺扎他的全身似的。
从高处看下去,殇阳关中的火焰一一燃起,咆哮声随着燃烧的火而传递。七点火光,光色如铁,组成了古老的图腾花纹。
程奎带着一队风虎挥刀在丧尸中砍杀。这些是他随身最精锐的骑兵,人马装配着保护全身的锻钢铠甲,可以顶住丧尸的攻击。他所驻守的工事已经陷落,丧尸们强行推倒了新筑的墙,从缺口冲入淳国军士中砍杀。
看着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军士们和丧尸以血肉相搏,一个接一个倒下,程奎拔出马刀斩断了自己腰间的短佩刀,带着最后的精骑纵马出阵。每一名跟随他的骑兵都明白他的意思,短佩刀只有将军们佩戴,若要被俘而受辱,不如拔刀自尽。可程奎不自尽,程奎只要杀敌。
这支纵横砍杀的精骑惊动了丧尸们,不断有新的丧尸向着这边汇聚,层层叠叠地扑近战马旁,以战马的力量,也无法冲开一条路。
程奎踢开一个扑到他脚边的丧尸,从马鞍上跳了下来。他振了振刀,刀刃已经崩碎如锯齿。他死死盯着那些丧尸们扑向他自己亲手养大的爱驹,他要等它们狂喜地把爱驹分尸,这时候他就冲过去,在背后一刀一刀地刺穿这些丧尸的心脏。
他戴着铁盔,别人看不见他眼睛,他觉得自己的眼睛里像是有血慢慢地滴下来。
这时候咆哮声袭来,有如海啸。地面震动起来,两侧的兵舍瓦片坠落。庞大的力量和咆哮声一起到来,丧尸们感觉到了,它们已经扑倒了战马,却放弃了即将到手的猎物,勉强地站起来拼命地扭动身体,像是要把什么东西从身上甩开。
“这是…这是地震么?”程奎瞪大眼睛。
精骑们趁机突进,几刀劈倒周围的丧尸,把程奎的战马拉了回来。丧尸挣扎着,动作不再敏捷,没能避开风虎们的马刀。
“我不知道,但是我看出来了,有用!”程奎握紧马刀。
“反击!反击!”他举起马刀号令所有跟随的人,“这就是唯一的机会!”
同样的事情发生在殇阳关的每一处,丧尸们向着七处燃着火光的据点发起了突击,它们的力量迅速地从身体里流逝。它们必须在倒下之前毁掉这个秘仪之阵。而已经被压制的联军则在咆哮声里血脉贲张,发起了绝地反击。
与此同时,早已候命在高处的下唐鬼蝠营武士拉下面甲遮住脸部。他们是些甲胄纯黑的人,只露出眼睛和腰间银色装饰的匕首,整整一个百人队。
百夫长压低了声音:“记住各自的道路,寻找可疑的人,他应该已经出现了。”
他一挥手:“去吧!”
鬼蝠们悄无声息地奔入无边无际的雨幕里,仿佛鱼游在大海深处。

“北辰的力量被召唤了么?在冲抵谷玄的影响啊。这些愚蠢的天驱们,还匍匐在他们信奉的神脚下,卑微地祈求神力的施舍。”黑色的影子站在极高处,俯视战火中的殇阳关,“凡俗的世人啊!要用他们微小的力量对抗神的旨意。可怜蒙昧遮住了他们的眼睛,分明是蝼蚁一样的生物,却要抗拒无情的天罚。”
他的语气威严,而又带着冰冷的嘲笑:“即便北辰之神,真的又与你们站在一处么?不过愚蠢渺小的东西,这也是你们仅能做到的了。”
大雨淋在他的黑氅上,他套着风帽,遮蔽了面容。他就站在北大营中的木塔楼上,白毅号令三军的地方。北大营里原本驻扎着白毅军团的大部,可是现在已经全空了,还能行动的人都被派驻在不同的工事里,这里剩下的只有一个空荡荡的兵营。夜太黑了,这个人站在那样绝高的地方,身影融入漆黑的夜空中。
他向着脚下战火燃烧的城关缓缓张开双臂,而后紧紧握拳:“战斗吧!俗子们,抓紧最后的机会,见证神的力量!”
同样漆黑的影子单膝跪在他的身后,在大雨中一动不动。那是叶瑾,穿着那身漆黑的贴身甲胄,雨水已经淋湿了她的头发,水珠顺着身体姣好的曲线快速滚落。她在那里已经跪了很久,等候着命令。
男人猛一挥手:“去杀死那七个人,把他们的头颅带来见我。他们正在那七处火光中,他们现在正和亡者搏斗,不会防备暗处袭来的刀刃。你知道该怎么做,你所受的训练已经足够。这是你的机会,当你成功,我们将以自由回报你对于神的虔诚。”
“是!大人。”
叶瑾依旧跪在那里,低着头。
“你是有疑惑需要我为你解答么?”男人转过身来,威严地发问。
“我真的将获得自由么?也包括我父亲的自由?”
“你如此爱惜你的父亲,就把他的自由也一并赐予你。”
“他还能活下去么?”
“愚蠢的问题!”男人低喝,“没有看见这下面数以万计的亡者一样在神力的召唤下站了起来么?什么是我们所不能做到的呢?”
“我想要一个以前那样的父亲,我不想…”叶瑾的声音渐渐低落下去,最后隐没在雨声中。
“你说什么?你可明白你在怀疑神的力量?大声重复你亵渎神的话!”男人震怒了,大步踏上前。他太高大了,仅仅一步就走到了叶瑾的面前,在他山一样巨大身体的压迫下,叶瑾似乎微微地颤抖起来。
“我说…”叶瑾低声说,“我想要一个以前那样的父亲…”
男人怒视着这个胆大妄为的女人,看着巨大的雨点打在她修长的脖子里,像是能打透她的皮肤。白净的后颈里粘着一缕湿透的头发。
“我不想…再听你的鬼话!”
她猛地抬起头,黑色的瞳孔像是藏着针一样,有一道利光闪过。这样狂妄的话语和这样的眼神,黑氅中的男子也愣住了一瞬。
叶瑾需要的就是这个瞬间,她忽地弹起,整个人倒翻,她的靴子里弹出了刀刃,在空气里划过巨大的弧形,切开了无数的雨点。她以身体为刀身,做了这次险毒到极致的斩切!
空气里留下一声金属撞击的巨响。
叶瑾知道自己失手了,她这个动作练习过千百遍,她熟悉那种切入敌人身体的感觉。可是她击中的只是一块金属。
她借着倒翻的力量退后了两步,看见男人以一个不可思议的动作仰身。这个动作帮他在几乎不可能的情况下避开了由下而上的一记阴刀,他的动作也是常人绝不可能做出来的,一般人后仰到那个角度,早已向后栽倒。叶瑾看着男人保持了后仰的动作一瞬,而后慢慢重新站直了。
她来不及思考,她已经失去了最好的机会,不过一旦开始攻击就不能停止,她知道这个男人的可怕。她跃起在塔楼的护栏上用力一蹬,人像是离弦的箭一样射向那个男人,她的匕首已经到了手中,一刀刺向男人的心口。
又是一声金属撞击的巨响。
叶瑾再次失手。她刺中了黑氅,但是没有造成杀伤。她再次双手撑地倒翻,再次退出去,她没有把握贴身的时候刺中对手,教会她这种刺杀术的老师警告过她,刺杀不能近身缠斗。失去了目标,就要立刻撤离,寻找下一个机会。
可她退不走了,她忽然失去了平衡。她被对手抓住了腰肢,那双巨大的手握得她的腰间剧痛。男人高举她过顶,把她狠狠地砸在地上。叶瑾觉得自己全身的骨骼都被震碎了似的,匕首脱手而出。可她压住了痛楚,向着面前的那张脸狠狠打出一记耳光。她的袖口悄无声息地弹出刀刺,这根短短的刀刺足够割断对手的喉咙。
这还是老师的教导。老师曾说任何一个男人制服了一个女人的时候都会有瞬间的得意和懈怠。这时候他们甚至会硬挨女人一个报复而来的耳光,而后借自己的强壮嘲笑女人的无力。而这,是独属于女人的一次进攻机会。
刀刺距离对方的喉咙只有一寸,叶瑾的手被对方的大手紧紧握住。对方巨大的手掌猛地合拢,叶瑾听见自己指骨和掌骨裂开的可怕声音。
“女人,你想杀死我?”男人的声音里带着不信,而更多的,是被冒犯之后的狂怒。
“杀死你,就一切都解决了!我和阿爹再不用害怕什么,不用时时刻刻想起你这个半人半鬼的东西!”叶瑾忍住疼痛狠狠地一口吐向他的脸,“收起你那一副恶心的嘴脸!”
“你被白毅收买了?背叛神而投靠俗子?”
“没有人收买我,你该死!”叶瑾的脸失去了所有血色,只有那黑色的瞳子里的光还是凶猛刺人,“我只想要我的自由!”
“我已经以神之名许你以自由!”
“你只是半死不活的恶鬼!”
“恶鬼?”男人咬着牙,“女人!你将为你对神使的侮辱而付出无上的代价。可我仍将予你以自由,对于你这样肮脏的俗子,最大的自由便是死亡之后,你的灵魂行于天上!”
他猛地抓住叶瑾的双腿把她举向天空。他凶蛮强横的姿势竟像是要把这个女人整个地撕为两半。而他的动作忽地停下了,叶瑾像是被献祭的羔羊那样无力,被托举在半空中。
“白毅,军王。”男人缓缓地吐出了这几个字。
一道闪电切开了半边天空,被瞬间照亮的地面上,白衣的人提着巨大的武器站在雨中。
男人把叶瑾扔在了一边,看着白毅一步一步踩着楼梯而上。男人一步一步退后,直到靠在栏杆上。白毅登上木塔楼的顶层,盯着男人。豪雨倾泻而下,打在他已经洗旧了的白色战衣上,雨点四溅。
又是一道闪电划过,白毅和男人各自看清了对方的脸,两张同样没有表情的脸。
白毅在身后挥动武器,切断了登楼的木梯。这座塔楼很高,半截木梯落下去的时间过了一会儿才听见。
“你是想要杀我么?”白毅低声说,“现在你有机会了,这里很安静,适合决战。”
“你居然可以找到这里来。”
“我们也有斥候,我们所有的斥候现在都在这座城关里寻找你。很幸运我们找到了这个女人,我们跟着她,也找到了你。”白毅挥动他巨大的武器指向男人,“来,开始好了,很多年我不自己出战了,不过对你,我很有兴趣。”
“我从你的话里听出了仇恨,”男人倨傲地看着白毅,他比白毅高出很多,居高临下,“一个急于复仇的愚蠢天驱。”
“我不是一个天驱。”白毅说,“可我确实急于复仇。”
“愚蠢的俗子,”男人冷冷地哼了一声,“你我何尝有仇恨?是你们这些蒙昧的俗子,你们试图建立起绝不可能长久的平安时代,而你们触怒了神,你们要违反神为这个世界确定的规则。可你们多么渺小,和神伟岸的力量相比就像是沙子之于大海。你们这些细沙被卷在大海中,根本看不到自己的未来。”
“看看你们自己脚下的世界!何曾有过平安和幸福?”男人踏上一步,挥手指向地下,“你们不是一再征战么?以守护的名义杀人。可神并不责怪你们,那是这天地的规则,神为你们制定的。”
男子的声音越发宏亮,已经压过雨声。他的语气和动作,都散发出神一般的威严气宇。他再上一步,手指天空,“而神不能姑息你们的愚蠢,所以神给你们以惩罚,这惩罚也是拯救。这世界将因为神给予无知者以惩罚而变得美好。神并非想要毁灭你们,而你们无视神对世人的爱。那么覆亡,便是你们的宿命!”
他没能继续说下去。白毅跨前一步,巨大的武器劈头斩落,带起尖利的啸声。他的武器竟是一柄长刃的斩马刀,形制一如嬴无翳的霸刀。
男人迅速从黑氅中伸出双手,准确地夹住了斩马刀的刀身。凌厉的一斩在他巨大的力量下被生生止住,白毅双手加力,却未能把刀抽回来。男人的手上套着手甲,表面泛起淡淡的灰色光芒,他的全身都是这种甲胄,把他完全保护在其中。
白毅再次加力,还是未能抽回武器。他大惊,从他握刀的那一天开始,这种事情从未发生过,有人以手抓住了他的刀。
“挣扎吧!俗子!用你蝼蚁一样可笑的力量,”男人威严地说,“而后亲眼看着在你覆亡的宿命里,挣扎是一件多么可笑的事情。”
“对不起…我们那天说话的时候你不在场。”白毅看着男人的眼睛,低声说。
“什么?”男人愣了一下。
“我也…不信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