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辰月的老狗,果然是个钻营的好手啊。”嬴无翳拍掌。
“如今想起来,国师第一次觐见王爷的时候,王爷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了吧?”
“这个世上只有辰月的追随者才会用那种半神半人的口气说话。当时我没有告诉你和张博,但我确实知道雷碧城的来历。”嬴无翳在灯下抬眼,看着谢玄,一阵风吹过,他深褐色的眼底有火光一闪。
“一个天驱武士懂的事情,我也都懂。”沉默了一会儿,嬴无翳低声说。
“王爷当时也是想借助辰月的力量为我们所用吧?”
“是啊,雷碧城也许看上去是个疯子,不过辰月使者的力量,是这世上任何人都要敬畏的。我宁愿和东陆四大名将为敌,硬冲白毅的伐山之阵,也不愿面对孤身一人的雷碧城。”嬴无翳说到这里沉默了一会儿,声音越发的低沉凝重,“辰月就是这么一个组织,你永远不知道他们能做到什么,也不知道他们为何要这么做。”
“雷碧城想从皇室那里得到什么?”
“我不知道,”嬴无翳猛地落子,砰然作响,“不过,无论辰月或是天驱,任何人敢挡在我们的路上,我们就要把他踩在马蹄下!”
这一落子,嬴无翳仿佛猛虎出闸将军临阵,有种无形无质的气宇从他身上四下冲出,那双褐色的眸子里霍然有一股狰狞的意味。一子落定,嬴无翳便又是那个东陆战场上所向披靡的雄狮了,和刚才长考时那个紧缩眉头的贵族老人全然不像是一个人。
“王爷…”谢玄说。
“看这一步你怎么应!”嬴无翳大笑,“你棋力再强,未必滴水不漏!”
“王爷…”谢玄这次一边说,一边瞟向一旁的屏风。
一个白衣裳的小女侍刚刚转出屏风,就被嬴无翳的落子声和低喝镇住了,转而又听见他放声大笑。小女侍也不知是为什么,惊得脸色煞白,手里端着一个托盘,瑟瑟地抖,托盘上一个汤盏里的热汤抖着抖着就溢了出来。
嬴无翳看到这个小女侍,愣了一下,有些勉强地把僵在脸上的笑收好,整了整外衫坐好,倒像是放肆的学生看见了老师。
小女侍小心翼翼地把汤盏端上,谢玄闻见对面飘来一股浓重的药味,汤里大概加了人参、鹿血和黄芪一类补身的草药,汤熬得极浓,药也下得足,补身体也确实有用,不过气味简直能把人熏得晕过去。
谢玄最怕吃药,他知道嬴无翳一样怕吃药,这对君臣像两个少年人一样,即便受了刀创箭伤,也不过用一点排毒止血的药一抹,包扎完毕继续上马。嬴无翳自己也曾说进汤补令人不耐烦,是天启那帮看见刀就瑟瑟发抖的老废物,为了苟延残喘多活几年研究出来的法子。平日里进再多的补药,战场上一刀下去,人头落地,还是一具窝囊的尸体。
嬴无翳皱了皱眉,吸了一口气,憋住呼吸,端起汤盏来一饮而尽。谢玄看嬴无翳那脸色,比刀架在他脖子上好不了多少。
“王爷,夫人说,夜深了,王爷已经和谢将军下了一晚上棋了,应当注意身体,早些休息。”小女侍收起托盘和汤盏,却没有立刻离去。
嬴无翳脸色有些不好看,看了看棋盘,想了想,对小女侍挥挥手,带着几分离国主人应有的威严气派,“告诉夫人,说我知道了,这一局下完就睡,让夫人先休息吧。”
“那婢子就这么回报夫人了。”小女侍小心翼翼地退了下去。
谢玄琢磨不透地笑着,嬴无翳挥手招呼他看棋,“女人的叮嘱不要太放在心上,她们总是这么婆婆妈妈。我们接着来,看我这一步,你这雪崩之势未必能成。”
“好说。”谢玄整理衣袖。
嬴无翳目光落在棋盘上,谢玄已经布下了一子。他愣了一下,发觉这一子又抢先断了他的要害,谢玄那片棋子如一柄长刀在嬴无翳的阵营中凌厉地斩下,虽然只是棋盘上的操演,却凛然带着一股杀气。嬴无翳心里一惊,知道刚才自己长考出来的那一步早已被谢玄看到,一边暗暗叫自己镇定,一边集中精神盘算。他以前好下快棋,最恨长考这种事,喜欢落子如飞如雷霆连震的爽气,不过最近学了谢玄的长考,自己觉得有些进境的。
可这一次他无论如何都不能集中精神,脑海里仿佛有些钟儿琴儿鼓儿铙儿乱七八糟地响,倒像是个乡里的草台班子吹拉弹唱。目光在某个棋子上定了一会儿,就不知不觉地飘走,停在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略略一定神又想起那个小女侍细细的声音来,“那婢子就这么回报夫人了。”
他脑袋开始嗡嗡作响,提到夫人二字他就头大,好比寝宫里站着千军万马。
“谢玄,不如我们封了棋盘,明日再…”他抬起头看着谢玄,想打个商量。
他愣了一下,发现谢玄早已把衣袖衣带整理好了,正把袍领的扣子扣上,一副收拾好了就要拜别的样子。
“好说。”谢玄笑笑,也不辞别,转头就走。
“你!”嬴无翳气得瞪眼。
“王爷,有人催着睡觉却也不是个很糟糕的事情啊。”谢玄呵呵地笑。
嬴无翳愣了一会儿,终于无可奈何,伸手拂乱了棋盘,看着谢玄的背影,“也罢,这一局算你赢。息衍的事,不可忘了。”
“好说,”谢玄并不回头,漫步而去,“我知道这个人王爷要留到我们一统天下的战场上来杀。”

胤成帝五年十一月,瀚州北都城。
天空阴霾,昨夜新下的雪把朔方原变成白茫茫的一片,天气越来越冷了,现在下的雪整个冬天都不会融化,一层层越积越厚,直到春天冰河开冻的时候。青阳和朔北两大部落隔着城墙已经对峙了两个月,至今还没有打一次仗,青阳部的武士们没有看见过朔北的白狼,渐渐地呼都鲁汗也不来列阵了,只是每天依然有一个朔北武士扛着大旗插在北都城的北门前。
这标志着战争还只是刚刚开始。
但是北都城里的存粮已经不多了,草原上有点财产的人家,入冬都会准备好成串的干肉和一罐罐的乳酪,只有奴隶和穷到连头牛都没有的贫苦牧民才会吃马吃的燕麦过活。但是如今燕麦也是个好东西了,大君下令把燕麦和干肉磨碎,揉在一起打成饼子分给上上下下所有的人,无论是贵族还是奴隶。奴隶们固然感恩,贵族们却是又恼火,又不安。很显然干肉已经不够了,一边开始宰杀准备留到明年春天的牛羊,一边把燕麦拿出来给人吃。可是人吃了马的粮食,马就只有饿肚子,瀚州草原上的骏马,饿了掉膘很快,一个月就能饿得骨瘦如柴。大君当然不想看见自己精锐的虎豹骑都骑着瘦马去和朔北人打仗,这么做只是不得已。
要熬到开春还有三个月。
不花剌在寒风里缓缓揉着自己的手,一个好射手绝不能有一双僵硬的手,没有事的时候,不花剌总在揉自己的手,因为下一刻他可能就会开弓。他听着身后有人唱着叫不出名字的牧歌,咿咿呀呀,古老苍凉,让人想到一匹离群的野马走在茫茫草原上,几千里长路,远望去只有衰草连天。
歌声里夹着金属在砺石上摩擦的刺耳声音,不花剌回过头,看着木犁坐在一张羊皮垫子上,把一柄重刀横置在自己膝盖上,手把一块砺石磨着刀刃。他的身边还放着六把刀,形制、长度、质地和重量都各不相同,有东陆产的弯刀,手工精致,仿佛一件礼器,也有粗糙沉重的长柄双手刀,刀身毫无光泽,就像是一片岩石。这些天里木犁一直在磨刀,磨刀的声音日夜响在北都城的城头,木犁磨着刀,看着西北方,有时候沉默,有时候低声歌唱。
不花剌知道木犁在等一个人,他在等朔北狼主蒙勒火儿·斡尔寒。
等待总是让人心里焦虑,可是木犁不,他看向西北方的目光很平静,有时候他不磨刀了,静静地坐着,依然看着西北,整个人就像沙漠里风化的一块石头。不花剌开始不明白木犁为什么能那么安静,在金帐里对着那些大贵族怒吼的时候木犁分明凶得像头野兽。后来不花剌想明白了,大概从三十年前朔北狼主退回北方的那一天开始,木犁就已经预料到那个男人会回来。
他等了蒙勒火儿三十年,三十年等下来,足以让人从焦虑变得安静。
“用得上这么多把刀么?”不花剌看着木犁手中的刀。
“驰狼的骨头很硬,这样刀口砍崩的时候有刀可换。”木犁低声说,看也不看他。
“可真不像一个老人家说出来的话。”不花剌淡淡地说。
木犁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不说话。
“我得休息一下了。”不花剌笑笑。
他旁边就有一张厚厚的羊毛毡子,他坐了上去,身体歪歪斜斜地放松。不花剌在城墙上一直有这么一张毡子,因为在过去的两个月里不知有多少个晚上,他就睡在这里,身下垫一片毡子,身上再用一张毡子挡风而已。
有时候睡到深夜里,不花剌睁开眼睛,看见木犁面无表情地坐在不远处,在细雪里缓缓地磨刀。
可他们不太说话。
木犁背后站着一百个精壮的年轻人,清一色的简陋皮甲,清一色的阔口弯刀,每人背后插着一支粗木投矛,一双能走长路的宽大脚板上裹着柔软的鹿皮。城下还有两千九百个这样的年轻人,都是木犁的子弟兵。木犁从奴隶中选拔了这些年轻人,亲手教会他们用刀,鞭打他们告诫他们战场上的规矩,也把他们看做自己的兄弟。木犁不相信贵族,他只相信奴隶,从一个奴隶崽子到青阳最有名的武士,木犁的心底深处大概一直把自己看做一个奴隶。他坚守着一种奴隶特有的骄傲,冷漠地对待老大君郭勒尔·帕苏尔以外的任何贵族。
在北都城里,不花剌也有一千个人,他们每一个都穿着牧民常穿的黑毡大氅,有一匹自己亲手从小马驹养大的骏马、一张自己手制的弓和一袋子狼牙箭。大部分时候他们打猎为生,接到了大君的命令才会出现在北都城里。青阳部的一千名鬼弓是专属于帕苏尔家主人的军队,任何人都不得不对这支军队抱有戒心,一千名射雕的好猎手也许不足以击溃一支骑兵,可是在草原上他们任何人都能用一支狼牙箭在百步外杀死一个尊贵的人。帕苏尔家的主人总是带着骄傲的口气向别人赞美自己的一千名鬼弓为“青阳的猎鹰”,而把威胁隐藏在其中。
不花剌知道木犁为什么很少跟自己说话,因为他的一千人事实上都是贵族,是被大君授予贵族身份的特殊的猎人,他们出现在北都城里的时候享有特殊的权力。
不花剌伸手到袍子里摸索着,摸出了一支老竹的笛子,看得出那是支很有年份的玩意儿了,外面的竹皮在千百次的摩挲后泛着一层润泽的光,褐黄的颜色像是琥珀。他试了试音,吹起了一支北都城里很少人听过的曲子。笛声低沉呜咽,仿佛草原上的卷云低垂。
木犁的子弟兵们默默地听着木犁的歌和不花剌的笛子声,发觉那两个乍听起来完全不同的调子却有着一模一样的节拍,笛子声和牧歌声微妙地融合在一起,渐渐地笛子声低沉下去,像是草原,牧歌声飞扬起来,像是草原上的骏马。
木犁停止了磨刀,也停止了歌唱。他低头默默看着自己膝盖上的刀,沉默着。
不花剌继续吹笛子,带着一丝淡淡的笑容。
过了很久之后,木犁的子弟兵们听见木犁喉咙里又传出了低沉的哼唱声,还是刚才那首古老的牧人之歌,和不花剌的笛子声慢慢地融合在一起。就着歌声和笛子声,木犁一下下地打磨战刀,磨刀声如风声雨声马嘶声中渐渐突显出来的高亢的战鼓。
胤成帝五年十一月,北都城外的草原上卷云低垂,歌声和笛声飞出很远,几千个年轻人沉默地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