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大的…心愿?”阿苏勒记忆深处,慢慢浮起那个眼中有一道白翳的男人的脸。他叮嘱自己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来着,“去东陆吧!我的儿子,阿爸和阿妈会想着你。你回来的那一天,阿爸会带着你阿妈,带着虎豹骑的千人队,去天拓海峡边,看着载着你的大船乘风破浪地回来。那时候阿爸扶你坐在金帐上,你是新的大君,让草原上的人都叫你长生王!”
在南淮的时间里,阿苏勒一直觉得这句话只是个空洞的鼓励,也从没有寄望父亲真的把大君的位置从矫健的哥哥们手中抢出来交给他。可是父亲说这话的时候,那双眼睛是那么的真诚和热切,热切得不像他自己。
“这个世界上你父亲最恨的一件东西就是青铜之血!因为这血缘无端地害死了他的母亲,他的姐姐,让他颠沛流离受尽侮辱,而他甚至没法把这一切归于他父亲的错。但是你父亲并不恨你,他爱你,他希望你能够克制住青铜之血,不要让发生在你爷爷身上的事情重演!”大合萨抓起阿苏勒的手,用力抓住,让他能够感受到自己的体温,“是狮子王给你起名为‘阿苏勒’。没有比这更好的名字了,我们都希望你‘长生’,你活得长长久久,克制住这诅咒的血,你父亲一辈子的心结就解开了啊!”“长…生王。”阿苏勒喃喃地说。
原来是这个意思…记忆中那个男人的眼睛里带着坚毅和关爱。他默默地放松身体,躺在松软的床上,觉得自己有点想哭。过了好些日子了,他本以为自己对父亲的思念已经慢慢淡去了,可是当他发现他这么多年以来从未真正明白父亲话里的意思时,却没有一个人能站在他面前听他说,“我懂得了”,他想起路夫子对他解释“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这句话时,忽地停了下来,默默看着窗外一株梧桐。
“家父已经过世二十年了,”那个老头子说,“我年幼家贫无财,父亲为我手植梧桐,夏天在树荫下读书,父亲为我打扇驱赶蚊蝇。父亲说,此树快长快长,我儿快长快长。这树亭亭如盖的时候,我儿也一定出将入相,车上翠葆霓旌。”
他用手按住额头,闭上了眼睛。
大合萨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每一次你使用狂血,这诅咒就会侵蚀你的身体,你的身体又远不如常人来的强壮。我听巴夯说了战场上的情景。那些东陆人当时用了某种秘术强行克制你血液里的烈性,秘术我懂得有限,可是越强大的秘术越是危险,要压服狂血的秘术更是非常危险,就像东陆艺人玩的走钢丝一样,稍有不慎就会反噬自身。同时这些东陆人,他们的力量可能解开他们自己当时封入你身体里的禁制。你已经被这力量侵入了一次,所以一个月昏迷不醒,你千万要记住,无论如何,离那些东陆人越远越好!”
“我明白!”阿苏勒睁开眼睛,缓缓地点头。
“唉,阿苏勒刚醒来,大合萨你就说了那么多,你们都不饿么?”英氏夫人看到气氛已经平静下来,埋怨着老家伙,摸摸阿苏勒的额头,“睡了一个多月,只靠补羊奶过活,饿也饿死了吧?我们阿苏勒是十八岁的男子汉了,靠喝奶当然不够,想不想吃獭子肉?”
阿苏勒的肚子很不争气地发出了咕咕的空响,仿佛对英氏夫人的回答,阿苏勒愣了一下,抓了抓头。
英氏夫人禁不住笑了,提起裙子起身出帐篷去了,她掀开帘子的时候,巴夯带着他的两个儿子急匆匆地跑进来,也一股脑儿地围到阿苏勒床边,巴鲁和巴扎一路上仍旧穿着自己从东陆军营里带出来的军服,此刻都换上了崭新的蛮族大袖。一眼看去都是魁梧的蛮族男子汉,都是蛮族少女心目中的勇士样子。巴鲁,巴扎两兄弟围上来都探着脖子,说了同一句话:“可醒了,吓死我们了!”
巴夯愣了一下,两个胳膊肘分别顶着两个儿子的腰眼,像只蛮横的野猪把他们拱开:“父亲在的时候,父亲先说话!”
巴扎性格要比哥哥活泼,对于父亲也没有顾忌,刚要接着说话,被巴鲁又用胳膊肘捅了一下,示意他安心等父亲说完。
巴夯很满意于十几年未见的儿子们服从了他这个父亲的威严,抖了抖肩膀,郑重地靠近阿苏勒,想了想说:“可醒了,吓死我了…”
“不还是我说的那句?”巴扎捂着嘴笑了一声。
“同样的话,父亲说出来就不一样!”巴夯强调。
巴鲁只好对父亲摆摆手,意思是大家都别争了,确实巴夯这个父亲在说话上还未必有儿子高明。
阿苏勒看着他们父子三人,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想起第一次巴夯把自己的两个儿子拉给他当伴当的时候,摸着两个男孩的头说:“这是我家两个小崽子,世子一定喜欢!”他确实喜欢巴鲁巴扎,喜欢这样看着他们说话,更喜欢巴夯,这个十年没有变过的武士,这里是他的家,在这里他和他的朋友们又相逢了。
大合萨怀里一个小小的脑袋探出头来,那只叫做巴呆的耳鼠不耐烦地出来透气,阿苏勒忽然想不知道大合萨给它起名巴呆是否占了莫速尔家的那几个武士的便宜,巴呆显然选择了错误的时间露头,英氏夫人帐篷里养的那只黑白相间的草原斑猫从床的一角蹦了出来,闪电般窜过去伸出爪子探巴呆。巴呆慌不择路往床下跑,大合萨平生就养了那么一个宝贝,原本只能活几年的耳鼠被他养了几十年,吓得赶快去拦斑猫,莫速尔的三个父子也帮他拦斑猫,不小心撞上了,三个都是魁梧力大的人,彼此被撞得退开一步,斑猫就直接冲过去抓巴呆了。
“拔都儿!拔都儿!”阿苏勒急忙喊那只斑猫的小名。
斑猫站住了,回头看着阿苏勒,不知道这个陌生人为什么知道它的名字。这个机会大合萨跳过斑猫,把巴呆抓了塞回自己的羊皮袍子里。
莫速尔家的父子正拍着肩膀互相埋怨对方的莽撞,看见阿苏勒慢慢从床上爬了起来。他们赶快过去按住了他。
“要水么?要吃的么?让我小崽子们去就可以了。”巴夯以父亲的威严说。
阿苏勒略有尴尬:“要出去解个手…”
“哦哦哦,不过外面冷得很,就在帐篷里解也很好,一会儿让奴隶盖层土就好。”巴夯说。
巴扎终于得到机会捅了一下父亲:“大那颜读东陆人的书过了那么些年,在东陆可没有在睡觉屋子的地下解手的,就算是在屋子里也是用器皿。盖泥土?那不成猫了么?何况英氏夫人的帐篷那么干净…”
阿苏勒实在受不了这三个人就这件事争执下去,只好披了件羊皮大氅说:“我出去一下,顺带看看姆妈的獭子肉好了没有。”
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是三父子的眼里显然都露出了馋涎欲滴的神情,各自靠在床边坐下了。
阿苏勒揭开帐篷帘子,那一瞬间,他愣住了。此外是一片看不到边的白雪,贴着帐篷一个女人蹲在地下,捧着一个铜盆,里面是喷香的獭子肉盖饭,那个女人双肩耸动,无声地哭泣着。泪水滴在她亲手烹制的獭子肉上。阿苏勒从她的背影里感觉到一股足以吞噬掉他的悲伤,他的身体在寒风中一寸一寸地冷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