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人类恨不能把地皮都炸裂的各种喜庆节日不同,羽人们的节日也仍然是宁静淡雅的。那些头一次感受飞翔的孩子们聚集在空地上,紧张地等待着月力最强大的那一刻,以便展翅高飞。风笑颜看着孩子们生动的笑脸,不觉回想起自己当年试飞的时候。虽然自己很快就感应到了月力,凝聚出了一对相当漂亮的羽翼,飞得也很顺畅,但却几乎没有换来任何的喝彩。风长青看着自己飞翔的姿态时,表情更是复杂,似乎希望风笑颜的本事越差越好,以免日后像母亲一样给他老人家惹麻烦。

这些事想起来就让人心酸,风笑颜呸了一声,从满脸欢愉的人群中穿过,寻找到了聚集在一起的仆人们。身份所限,他们不能和主人们一同庆祝,但这似乎更能让他们放得开。上等人有上等人的快乐,贱民有贱民的快乐,羽族在这方面的哲学是:各得其乐,互不干扰。

所以风笑颜的出现显得奇怪,但她并不顾忌旁人略带惊奇的眼神,寻找着那位吕嫂。运气不错,她很快就找到了,因为这位吕嫂显然是个开朗的人,她虽然耳背,却仍然很高兴和旁人交谈,而她唯恐旁人像她那样听不清楚,说话的嗓门尤其大。

“今晚的月亮真漂亮,”这位苍老而健壮的老妇人说,“所以我宁可做个聋子,也绝不做瞎子。我要留着这双眼睛看月亮哪。”

刚说完这句话,她忽然住了口,呆呆地看着走到她眼前的风笑颜。风笑颜看着这张脸,不会错的,就是这个仆妇。在母亲去世之后,她也偶尔在风宅见到过这位吕嫂,但吕嫂从没主动和她说过话,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

但此时此刻,风笑颜径直走向她的举动无疑是一个信号,让她意识到有什么事要发生。 她盯着风笑颜看了很久,然后一言不发地向着僻静处走去,虽然腿有点跛,走得却不慢。风笑颜快步跟在她身后。

可是该怎么表述我的问题呢?风笑颜苦恼地想,对方听不见呀,我又不敢扯破了嗓子大声喊。而这些老年的仆妇,多半都是不识字的。她只能尝试着用手指着自己的脸,不断比划着面部的轮廓,吕嫂看着她忙乱的动作,摇了摇头。

“不用忙活啦,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吕嫂也明白这是个秘密,所以极力压低声音,这让她的嗓子显得很别扭,“我年轻的时候,就一直伺候你娘,还有你娘的姐姐。所以后来你娘发疯之后,舅爷一直让我给她送饭,因为别人送饭去她一定是不肯吃的。”

风笑颜听到“舅爷”的称呼微微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这是指的风长青,而她也意识到,吕嫂和风长青一年,也知道发疯的女人并非姐姐风宿云,而是妹妹风栖云。吕嫂接着说:“你一定很奇怪为什么你娘会发疯吧?我也觉得奇怪,但他们三个人的事情我知道的并不多,只能瞎猜而已。我的耳朵很不好使,你问什么我也听不见,干脆我就把她们姐妹俩和姑爷的事情都给你讲一遍。”

风笑颜点点头,吕嫂沉默了一小会儿,似乎是在思索应该从哪里讲起:“大小姐和二小姐从生下来就长得比一般的孪生子更加相像,直到成年都还经常被人错认,不过虽然从小一起长大,但彼此之间的关系并不是太好。她们姐妹俩都是秘术师的体质,具体我也不懂,反正就是说当秘术师最好,而她们也足够聪明,到了十多岁的时候,已经是风家排得上号的优秀秘术师了。不过她们就算在学习秘术方面,脾气也大不一样,我听说,大小姐学的是……好的秘术,而二小姐喜欢坏的,就像她们的性格一样。我不是说二小姐坏,她只是从来不爱守规矩,老喜欢和舅爷顶嘴,大小姐和她正相反,像个大户人家的千金。”

什么好的秘术坏的秘术,风笑颜有些麻木的想,只要都是用来杀人的,就无所谓好坏正邪光明黑暗。但她并没有说什么,而吕嫂的神情忽然变得凝重而哀伤:“后来有一次,二小姐在外面和别人打了一架,她用秘术打死了两个人,回到家之后不久,别人找上门来寻仇。舅爷当然不会让旁人在风家讨到便宜,但赶走他们之后,舅爷却非常生气,要重罚二小姐。大小姐也很不高兴,说了她几句,结果他们就闹翻啦。二小姐一怒之下,离家出走,声称从此再也不和风家发生任何联系,临走前还放火烧了几间房子。舅爷更恼火啦,所以后来风家人极少谈及她的事情。”

我娘好威风啊, 风笑颜很不正义很不光明地想,这种脾气我喜欢。吕嫂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其实二小姐稍微服一下软就没事了的,但她就是脾气太倔。后来有那么一年半载的她都没有回来过,再次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为了大小姐的婚事了。那一年也是在七夕,不对,七夕之后的第二天,姑爷突然登门拜访,而且一出现就直截了当地描述了大小姐的长相,声称在七夕之夜对她一见钟情,所以想要提亲。开始家里人以为是有什么小流氓捣乱,想要去教训他,结果一动手发现他很厉害,知道不对劲,这才去请了舅爷来。”

“结果舅爷很客气地请他进屋,也不知道两人谈了什么。总之到最后,舅父宣布,同意他求亲的请求,决定把大小姐嫁给他。这个决定让所有人都很吃惊,但是族长的话也没有人敢多说什么。所以几天之后,大小姐嫁给了姑爷,人家都说,这桩婚姻可以和当年云家的云灭娶走风氏族长的女儿媲美了。”

云家的云灭,风氏族长的女儿,风笑颜想象着云灭当年的威风模样,再想想穷小子云湛,禁不住撇撇嘴。吕嫂不明所以,以为她是在对这桩婚姻表示不满:“唉,别说是你了,所以人都在奇怪。不过很快有人传说,说新姑爷曾经给宁南云氏找过大麻烦,杀了他们不少人,大家这才有点明白了。云家的仇人,就是我们的朋友,何况姑爷的秘术那么厉害,让他替我们打架肯定很好用。对不起,我们下人不怎么会说话,但我想舅爷就是觉得他能帮我们打云家,才肯把大小姐嫁给他的。他那时候甚至连大小姐的名字都还不知道呢,就一路跟到了风家,唉,大家都说,这是个靠不住的好色的家伙……”

“谁也没想到,这种说法后来居然被证实了。成亲之后,小两口到外面游山玩水去了,一个月后回到风家,没呆多久,二小姐就回来了。她谁也不理,直接找到了大小姐和姑爷,三个人大吵一架。虽然谁也不知道他们吵的是什么,但看着二小姐和姑爷像是早就认识,自然也有很多猜疑了。这一架吵完,二小姐就走了,但几天之后,发生了很可怕的事情,姑爷不知道怎么的发了疯,无缘无故杀死了十一个风家的人,然后带着大小姐走掉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看来吕嫂知道的三人之间的纠缠前事,确实就这么多了。风笑颜靠在一棵树上,回想起风长青临死前说的话:“更何况……他们原本就应该是一对,是你生生拆散了他们。”她越想越觉得这桩婚姻以及母亲风栖云的再度出现大有蹊跷,显然里面藏着很深的隐情。

一对孪生姐妹,她苦恼地揪着自己的头发。孪生姐妹的特点是什么?毫无疑问,最直观的一点就是长相近似。而吕嫂也说了,这姐妹两长得比一般孪生子还像,多数时候难以辨别。那么……她有了一个疯狂的念头。

龙斯跃这个糊涂蛋,求亲的时候根本认错人了!他在七夕庆典上看到的是妹妹风栖云,而不是姐姐风宿云。想来风栖云当时不知为了什么,回到了雁都,并且在欢快的庆典中出没过,只是没有回过风家,所以风家人并不知道她回来过。龙斯跃事后找人打听,旁人一定会把她当成长在雁都的风宿云,于是龙斯跃据此莽莽撞撞地打上门去求亲了。这真是一门稀里糊涂的亲事。

当然了,父亲这种天生情种的作派无疑很能吸引年轻姑娘,何况综合各方面的说法,此人相貌英俊(风笑颜有些自恋地想,看我这么漂亮,也能想到我父亲绝不会丑。)而他和宁南云家有仇,又身怀绝技,简直是风长青梦寐以求的招揽对象。在那个时代,一直守护在云家的箭神云灭根本就是风家的噩梦,风长青一定也很愿意找到一个连云灭都没能抓住的人才来与之相抗。而对于一向听话的风宿云来说,羽族一贯有长辈指定婚姻的传统,家族安排的婚事她本来就不好抗拒,何况龙斯跃的长相和风度都一定不让她反感。所以风长青和风宿云得到的,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美妙结局;龙斯跃本来就对那位令他一见倾心的美女并不了解,也很难发现自己认错了人。

于是最大的问题发生在了风栖云身上。她本来就和家族的关系十分紧张了,这时候听说这么一门亲事,很容易就猜到事实的真相。到了龙思跃和风宿云结婚的时候,她的满腔妒火和愤恨,恐怖是压抑不住的。或者说,她其实未必就对龙斯跃真有什么放不下的情愫,而仅仅是不能接受“一个看上了我的男人最后稀里糊涂娶了我姐姐”这一事实。于是她接下来会做什么?

“我还有一个问题。”风笑颜刚说出口,想起吕嫂听不见。于是她伸手冲着自己一通比划,吕嫂很快明白了她想问什么:“你想问你的身世,对不对?”

风笑颜点点头。吕嫂凝视着她的脸,眼神显得很柔和:“你长得真像你娘啊。大概就在大小姐离开之后九个月左右,舅爷忽然带了你娘回来。那时候她浑身是血,即将临盆,一只眼睛刚刚被人弄瞎了,而且脑子已经很不清醒。舅爷没有告诉别人,除了他几个最亲近的随从,就只叫了我去照顾你娘,而你……就是我接生下来的。”

风笑颜看出了吕嫂眼神里的怜爱之情,她明白这个风烛残年的半聋老人来说,在自己身上寄托着对风宿云、风栖云姐妹的怀念。她抓住老人苍老的手,轻轻贴在自己脸上,老人的身体一震,双目中慢慢有了泪光。

“你娘疯啦,再也好不了了,”吕嫂凄凉地说,“但是她还记得她有一个孩子,总是不停地念叨着要找她的女儿,还念叨着要找孩子的父亲龙斯跃,舅爷这才知道,这个孩子是龙斯跃的。他很生气,觉得你娘未嫁却和自己的姐夫私通生子,简直是家族的奇耻大辱。所以他把二小姐关起来了,如果有人发现她的存在,他就告诉他们这是大小姐——至少在生孩子这件事上算是名正言顺。后来我实在不忍心看她成天都想念着你,就偷偷告诉她你很好。她不相信,我就把你住在哪里说了出来,以便显得可信,没想到她真的会去找你……”

四周传来了一片欢呼声,那是这个夜晚月力最强盛的时刻,即便是无翼民在这时候都会感到飘飘欲飞,因此羽人们的快乐达到了顶点,忘情地发出喧嚷之声。但对于风笑颜而言,此刻的心头充满混乱,无论如何与欢乐不沾边。趁着欢呼声响起,足以掩盖她的语声,她贴在吕嫂耳边,大声说:“有一个问题我必须知道,你怎么认出我娘就是二小姐的?”

“她身上戴着她自己的饰物啊,”吕嫂说,“大小姐和二小姐打扮的风格是不一样的。”

“除了饰物呢,有没有任何肉体上的印记,比如痣、胎记、伤疤?”

吕嫂皱起眉头想了很久:“还真是没有。不过从那天晚上开始有了,她瞎了一只眼睛啊。”

“你先别哭!”风笑颜比吕嫂更难受,但还是咬牙问道,“说到眼睛,我娘在离家之前,是不是曾和一些独眼人有过往来?”

“有,当然有,二小姐以前交了好多秘术师朋友,后来就跟着他们学坏了。她离家之前,的确看到过和独眼人交朋友,舅爷很生气,还骂她,说她干脆挖掉自己的眼珠子好啦。舅爷真不该说那种话啊,坏话经常是要应验的,那天晚上见到二小姐时,她的眼睛也是那样血肉模糊的,真是可怕啊。”

“那你知道她是在什么地方被发现的吗?”风笑颜嗓子都快喊破了。她牢牢记住吕嫂告诉她的地点,快步离开了风家。母亲死去那一夜的凄厉惨叫又开始在她心头盘旋,让她觉得在风家多呆一小会儿都会憋闷得要昏过去。在她的身后,人们短暂的纵情欢唱结束了,一切似乎又复归羽人们特有的秩序,只有在天空,还有无数洁白的羽翼在幸福地翱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