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叶萝漪又度过了一个忙忙碌碌的不眠之夜,这对于她而言已经是家常便饭了。她小小的身躯里好像蕴藏着无穷的精力的韧劲,再加上与外貌不相符合的智慧、老辣以及适当时候令人战栗的残忍,她获得了所有教众的敬畏与绝对服从。

萝漪处理完最后一项事务,喝光了壶里的浓茶,决定到屋外透透气,但刚一开门,她就怔住了。

门外负责警戒的四名教众全都倒在地上,人事不省,四肢关节被人用极利索的手法拧脱了臼。萝漪对这四个人的功力心知肚明,如果能有人在一瞬间解决掉他们四个,那一定是个绝顶高手。她不动声色,却暗中把精神力提到了顶点,随时准备发出致命一击。她所修炼的谷玄秘术“枯竭”,向来是令人谈虎色变的凶狠杀招。

但当袭击者露面时,萝漪并没有发招。她对面这个本来很熟悉,却在这一刻变得陌生的人,正带着满脸的杀气,手中的弓箭指着她的胸口。和云湛认识了那么久,她从来没见到过这个温和随意、总是一脸坏笑的羽人有过如此可怕的冷酷表情。

“你怎么了?”她镇定地问。

“你怎么可以用我作为诱饵去引她出兵?”云湛的语声冷得就像殇州的万年冰雪,“你找不到突破水师封锁的方法,我们可以一起商量;你需要有人替你卖命,也尽可以利用我。但你怎么能把她置于那样的险境?”

萝漪淡淡地问:“你所说的‘她’,指的是石秋瞳吗?”

“明知故问!”云湛哼了声,手里的弓弦绷得更紧。

萝漪没有避让,而是向前跨出一步,凝视着云湛的眼睛:“你的意思是说,是我用你做诱饵,引诱石秋瞳出兵,以此帮助我达到目的?”

“你用不着装无辜!”云湛凶狠地和她对视,那目光让她想起了曾在滁州见过的草原上最嗜血的驰狼,“你曾经利用过我,欺骗过我,也许这次合作你的初衷也是想要利用我,我都不会生气。但你不能去动她。没有人可以在我面前伤害她,任何人都不行。”

“云湛,我知道你现在很激动,但你还是应该稍微冷静一点想想,”萝漪用柔和的语调说,“我们打过这么多交道,难道我还不明白你心里真正重要是什么吗?就算我真的想利用你,你觉得我可不可能那么愚蠢,去触碰你的底线,把你推向我的对立面?云湛,你一向是个很聪明的人,我就说这么多,其他废话说了也没用。如果你还不相信我,一定要动手的话,我只能奉陪。”

她摊开手,“枯竭”的死亡黑气就在莹白如玉的手心里流转着。云湛视若无睹,只是呆呆地思考着萝漪所说的话,那么一阵子,萝漪甚至觉得眼前的知名游侠会像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样,把手里的弓箭往地上—抛,蹲下身来哇哇大哭,但当各种复杂的表情从云湛脸上交替闪过之后,剩下的是一种绝对的冷静。

萝漪又想起了那头驰狼,那头奇迹般地逃过了二十多骑猎手追杀的白色驰狼。当它被猎手们围追堵截,看来已经陷入绝境时,目光中流出的就是这样令人不寒而栗的冷静。云湛的一生也遇到过无数的危险困境,但对于他而言,真正的绝境,并不是发生在他自己身上的。这样的绝境能促使他用尽自己的每—滴智慧与勇气。

“你是对的,很抱歉,我错怪了你,”云湛重新开口时已经恢复了平静,“现在我需要你的帮助,我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去往海边。而且对于这次衍国出兵的幕后推手,我突然有了一点猜测。”

“我马上叫人备马,”萝漪淡淡地说,“等到了海边,船也会备好了。”

“普通商船或者渔船都不够快,”云湛说,“我们需要海盗船。”

很久以后,当时一直借助着秘术掩护悄悄躲在角落里的风笑颜对云湛说:“认识你那么久,那一天我突然发现你很帅哎。”

云湛很不服气:“凭什么其他时候我就不帅?”

风笑颜好像没有听到这句话,仍然自说自话:“那时候我就在想,许多年之前,你叔叔一人一弓,孤身一人闯进强敌环伺的风家,向他岳父致意的时候,会不会也是那样的神情呢?”

“什么神情?”

“就是只要为了某一个人,天塌下来都能顶得住。”

“净胡扯!”

[二]

再往前推进二十多海里,就将进入唐国的海上警戒线。到了那个时候,想回头也已经晚了,战争一触即发。

石秋瞳默默坐在船头,看着夜空中细细的弯月。八月的滁潦海阴晴不定,刚刚送给了船队一次大风浪,紧接着又突然平静下来,平静得军舰划破海浪的声音都好像一首悠扬的歌。

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理智的人,一个在任何时候都不会被感情冲昏头脑的人。但当听到云湛被困在海盗巢穴的时候,她忽然觉得心里一下子空了,某种烈酒般的情绪支配了她的头脑。当国主再一次提出“唐国的水师调动摆明了是向我示威,我们的水师也必须压过去待命”时,她破天荒地没有提出任何反对意见,反而主动承担了任务。如今两国水师一边号称清剿海盗,一边号称“例行军演”,彼此虎视眈眈。

可是我真的要打过去吗?她一遍遍地反复问自己,为了一个男人,我可以发动一场战争吗?这不像是我的作风,但为什么我的心底总有一个声音在唆使我这么做呢?

正在心乱如麻的时候,前方海域忽然有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动静。不久斥候前来报告:“有一艘海盗船闯进了我们的警戒区域,船上打着白旗,炮也拆掉了,行驶速度很快。”

海盗船?石秋瞳有些纳闷,但她还是吩咐下去,截住那艘船,把船上的人都带到自己的座船上来,当来人刚刚跳上座船的甲板,石秋瞳霍然站起,眼泪差一点夺眶而出。

那是云湛,活生生的云湛。他看起来有些睡眠不足,不过总体还算好,尤其标志性的歪嘴坏笑半点也没变。

“对不起,让你担惊受怕了,”云湛走到跟前,握住她的手,双手的温暖告诉了她,这的确是活人,不是幻象,“我没事。你千万别和唐国开战,不然就中敌人的计了。”

“你们的船和唐国的船都太难抢,”云湛说,“但是海盗总归脑子要笨点。这些日子你们双方大张旗鼓,大部分海域海盗船都不敢进去,海盗们都快饿死了,不得已转到陆上去抢劫。我们稍微放点诱饵,他们就会中招,反倒蚀了自己的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