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在过去,白茯苓还真的未必能明白这句话,但她碰巧刚刚听萧轻盈讲述了生父雪严君的过往,所以一下子就懂了。这个名叫鹤澹的人,原来果然是鹤氏的贵族之后,然而他爱上了一个人类女子,所以被鹤家逐出门墙。不过汤家的老爷和他有旧,收容了他,却也不好给他找其他事做,所以鹤澹索性去做了受人歧视的仵作,倒也算是自食其力。

而眼下,自己就被当成了那个害得鹤澹失去贵族身份的人类女子,倒是将错就错的大致了解到了一些此人生前的情况,还得到了鹤澹的遗物。也许从遗物里还能发现一些什么。

她拿着那个沾满煤灰、散发着种种难闻气味的包袱,慢慢走回贫民区,一路走一路胡思乱想着。不知怎么的,雪严君和萧轻盈的母亲,鹤澹和那个不知名的人类女子,这两对殊途同归的悲剧人物的命运总是在她眼前晃来晃去。雪严君听从了父母的命令,抛弃了萧轻盈的母亲,结果自己孤独一生,女儿也成为了一个和朝廷律法对着干的杀手;鹤澹没有听从父母的命令,连家都不能回了,沦为和尸体打交道的贫民,心爱的女子却也不知所踪。

一个是贵族爱上平民,一个是羽人爱上人类,最后的结局都是令人遗憾的。她过去并没有在这方面思考很多,此刻才真切地发现,某些看不见的分割线是如此冷酷,如此鲜血淋漓,如此真实。它们就像是溶入了宁州的空气之中,再随着呼吸进入每一个羽人的血液,让人无法逃离无法摆脱。

她忽然心里一颤,想到了自己和风天逸,这个联想立刻让她心情烦乱不已。她几乎是魂不守舍地回到小酒馆,把自己关在了房里,直到窗外完全黑下来才想起应该看一看包袱里的东西。

她点亮了油灯,费劲地拆开这个似乎已经被油腻所腻住包袱,露出里面的东西。那些都是鹤澹的遗物,一些散碎的银毫和铜锱,几件旧衣服,一些烟斗之类不起眼的杂物。但翻到包袱的最深处,露出来一样东西,让白茯苓一看就呆住了。她小心翼翼地拿起这样东西,在烛光下端详着,脸上的表情就像是刚刚吞吃了一只红色妖虫。

“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她喃喃自语着。

——她手里拿着的,是一只狰狞丑陋的蜘蛛。并不是真的蜘蛛,而是用某种光滑的材质雕刻而成的假蜘蛛,可以看出曾经被涂成红色,但现在颜色已经发黑。这只雕刻出来的假蜘蛛只有一枚金铢的大小,雕工却非常精细,血红的眼睛、丑陋的嘴甚至于腿上的细毛都清晰可见。任何人看到这样一只蜘蛛,都会立刻联想到污秽、恐怖、邪恶等等词汇。

然而,对于白茯苓而言,这只怪异的蜘蛛着实令她吃惊非常,因为她碰巧知道这种蜘蛛所代表的意义。

白茯苓的记忆回到了几年前。那时候她已经离开了翔瑞鸾驿,四处寻找着各种短工来养家糊口。某一天她游荡到了越州一处人类和河络聚居地的交界处,意外地碰上了一场大规模的械斗。

她看见一群河络手里拿着金属打造的刀枪,堵住了一个人类村落的村口。河络长于铸造之术,打造出来的兵器都锋利而趁手;村里的人类则仗着身高力大,拿着扁担锄头镰刀等农具和河络对峙着。双方谁都不敢轻易先动手,人类嘴里一直骂骂咧咧吵吵嚷嚷,河络们相对沉默,却也始终不愿意后退一步。

白茯苓反正无事可做,仗着自己身怀武艺,还不至于被这些一望而知并不会武的普通人误伤,索性呆在一旁瞧瞧热闹。不久之后,当地的人类地方官带着一队兵丁赶了过来,白茯苓不觉一阵遗憾:唉,看来是打不起来了。

“到底怎么回事?”人类地方官让兵丁分开了两边的人,看上去十分恼火,“我不是早就和你们讲过吗?你们要干别的我不管,偷鸡摸狗甚至拦路抢劫老子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不许械斗!不许械斗!械斗就是大麻烦,你们不懂吗?”

这番话是对着人类村民说的,他扭过头又冲着河络嚷嚷起来:“这些事儿我和你们阿络卡不也说得明明白白的吗?阿络卡呢?她到哪儿去了?”

所谓阿络卡,是河络用语,指的是河络部落里的女性领袖,可以直译为“地母”,在部落里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地方官这句话其实也就是随口一问,因为阿络卡只有遇到特别重大的事情,才会离开河络居住的地下城。一般的日常事务,都是有被称为“苏行”的河络族长老来处理。

河络们没有人说话,只有一个长老模样的老年河络越众而出,左腿踩在地上发出木头的声音,看来是假腿。地方官看了他一眼:“哦,木腿卓尔苏行,你能解释一下吗?”

木腿卓尔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摊开自己的手心,只见他的手掌心里握着一只深红色的丑怪的蜘蛛,不过一动也不动。白茯苓猜测那只是雕刻出来的假蜘蛛。再看看地方官,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忽然间脸色惨白,向后退出两步。

“血蜘蛛!”他叫了起来,“难道你们的阿络卡……已经被……”

“没错,她已经遇害了,这只蜘蛛就是你们的人留下的,”木腿卓尔把“你们的人”四个字说得很重,“我们河络,从来都并不想和异族开战,但那并不意味着我们就可以任人宰割。”

“竟然把阿络卡……阿络卡……”地方官浑身都在颤抖,竟然连站都站不稳了,随从连忙上前扶住他。但他一把推开了随从,连滚带爬地跳上马,疾驰而去。兵士们一溜小跑跟在他身后。

白茯苓虽然脑子没有风天逸那么快,但是走南闯北见识不少。她知道阿络卡对于一个河络部族而言有着何等重要的意义,那基本上就是所有部落成员的精神依托,现在知道这场械斗的起因是阿络卡被害,那可是不折不扣的大事儿。她担心事情闹大到不可收拾,赶紧开溜了。

事实证明她的选择是正确的。离开那个地区后不久,她听说那里发生了一场小规模的战斗,人类和河络死伤上百,差一点就要酿成战争了。后来越州总督亲自出面向河络赔礼道歉,并处死了杀害阿络卡的几名凶手,才算是勉勉强强平息此事。

但是对于那几人为什么要杀死阿络卡,却始终没有一个正式的说法。但白茯苓始终记得那只丑陋可怕、让人看一眼就觉得不寒而栗的血蜘蛛,相信它必然有着一些特殊含义。

几个月之后,她随着一个马帮走在了澜州的山路上。到了晚间,马队找了个避风的地方升起火堆休息,吃饭聊天。一位马帮汉子捉住了一只肥大的山里蜘蛛,说是烤来吃很香,白茯苓恶心之余,却又一下子想到了那只血蜘蛛。她描述了一下血蜘蛛的模样,问走南闯北的马帮人有没有谁听说过。

大部分人听完她的话都大眼瞪小眼,显然是从未听闻,但有一个领路的老人却显得有些诧异。他发问道:“你是在什么地方见到那只血蜘蛛的?”

白茯苓把当天的经过讲述了一遍。老人默然良久,缓缓地说:“虽然事情的具体真相也许永远也不会有人知晓了,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几个杀害阿络卡的凶手,和那个河络部落有着深仇大恨。因为这种血蜘蛛,是复仇的标志。”

“复仇的标志?怎么回事?”白茯苓很是好奇。

“那种血蜘蛛极为罕见,一般人的确不大容易知晓,那是一个已经消失的部落的复仇印记。”老人说,“你听说过百年前西南戈壁里的游牧民吗?”

“听说过一点儿,”白茯苓说,“据说那个部落是由一群在几百年前的人羽战争中投向人类的羽人创建的。战争结束后,他们同时被羽族和人族所唾弃,索性迁居到了荒凉的西南戈壁里。到后来又吸纳了一些各地的逃犯,渐渐形成了一个奇特的部落,里面什么种族的人都有,随着绿洲迁居。不过到了大概一百年前的时候,西南戈壁的环境越来越恶劣,部落已经无法在其中生存,慢慢也就散了。”

“没错,他们散了之后,部落里的人分散到九州各地,不再有当年的声势,但还保留着一些过去的部落习俗,血蜘蛛就是其中之一。”老人说,“游牧部落里的人大多都有着复杂的过去,手上有血债,也有血仇。为了让部落民凝聚在一起,他们形成了一个风俗,举全部落之力为被杀害的同伴报仇,然后留下血蜘蛛的标记,说明是他们干的。”

“血蜘蛛是假的吧?用什么雕刻成的?”白茯苓问。

“骨头。如果能找到死者的尸体,就用死者的骨头来雕刻。如果找不到的话,就用狼骨替代。蜘蛛雕成之后,再通过特殊的工艺,用死者亲人的鲜血来染色。”老人回答。

真是没想到,时隔几年,竟然会在天空城重新见到血蜘蛛,白茯苓想。可是这只血蜘蛛出现在鹤澹的遗物里,究竟说明什么呢?

应该有两种可能性吧,白茯苓尝试着推理。第一种,鹤澹曾经杀死过游牧部落的后人,死者的亲人来向他报仇,杀死他后留下了这个血蜘蛛。第二种,鹤澹自己就是游牧部落的后人,带着这个血蜘蛛是为了随时向仇人寻仇。可到底会是哪种情况呢?

白茯苓揉了揉头发。她实在不想再去和汤家那样的贵族之家打交道,但是这只血蜘蛛的来历必须弄明白,不去也不行。

第二天白天,白茯苓又来到了汤家。她忍受了无数的白眼,又陪着笑脸塞了几枚银毫,总算是把鹤澹的一些情况问明白了。

大概是由于生活过于苦闷的缘由,鹤澹一向有好酒贪杯的毛病,而他的死因似乎也和醉酒有关。就在雪严君死后的没几天,某一天夜里,他没有回到汤府睡觉。第二天清晨,有人经过城中的喷泉花园,发现鹤澹正漂浮在水面上,一动也不动。

虎翼司的人很快赶到,并由仵作给这位死去的仵作验了尸。鹤澹是被淹死的,这一点没有什么疑问,不过尸体上有一个小细节——鹤澹的右手握成拳,即便到死了之后也捏得紧紧的,仵作废了很大力气才把他的手掰开,发现他一直在手心里握着一样东西:一枚经判断用骨头雕出来的红色的蜘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