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无行还记得那位长老身材比一般河络略高,身上的衣饰裁剪得体,相貌端方威严,颇有几分高贵的气质。但看看现在的王川,刨去眼前的狼狈相不提,平时在马帮中也一贯浑身衣服脏兮兮的,胡子拉碴从不修饰,酒壶也不离身,哪有半点当年的模样?

“我还记得你的名字,”君无行说,“那个时候,好像他们都叫你长剑布斯长老。你的身上也的确随时都带着一柄长剑,我觉得以你的身高用那么长的剑一定不怎么趁手。”

王川说:“那把剑不是用来战斗的,而是我们河络族律法的象征。手中执有律法之剑,就表明我有资格代替真神处理他的子民的纠纷,惩罚他们的罪过。”

“可是到了最后,那把剑惩罚了你自己的罪过,而且是用最残酷的方式,”君无行说,“究竟是为什么,能告诉我吗?”

王川再度陷入了沉默中。天色已经完全阴沉下来,四围的一切渐渐模糊不清,只有他的双目似乎还在闪着光。他卷起袖子,凝视着已经和黑暗融为一体的刺青,仿佛是要从中寻回过去的快乐与荣光。但那段历史早已远去,不复存在,剩下的只有一个被部族所抛弃的可怜虫。

“你不必同情我。”王川忽然说。

“你倒挺能猜度别人的心思,是当年断案施刑的职业习惯么?”君无行嘟哝着。

王川的声音中有了怒意:“那不是什么职业!那是为真神服务的义务与责任!”

“好吧,责任、义务、荣耀、神的恩宠,随便你怎么说都行,”君无行举起手做投降状,“不过是个用词问题,何必那么激动?”

王川不答,用君无行收集来的柴火点燃了一个小火堆,准备迎接寒冷的山间黑夜。山中潮湿,柴火很难点燃,即便燃烧起来也是一阵阵呛人的烟。君无行一面抹着被呛出来的眼泪,大声咳嗽着,一面眯眼看着王川坐在火堆旁,不知道是不是视线模糊了产生错觉,他觉得王川的脸上有一种虔诚的表情。

他大概是想起了地下城中跳跃的创造之火吧?君无行想。

纬苍然渐渐发觉,成名其实并没有什么好处。他自幼就听从父亲的教诲,努力上进,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一个目标:成为一代名捕。如今他终于踏上了正确的方向,向着成功迈出了坚实的第一步,他却反而觉得不怎么快乐了。

不过,好像我过去也没怎么快乐过吧?纬苍然对自己说。他回想着自己成长的历程,好像一直都是埋着头苦学苦练,然后一步步熬了上来。如今终于进入了虎翼司,也调到了一线,办了几件还算漂亮的案子,正值前途无量之际,他却反而感受到了无法言说的迷惘。

上司宗丞虽然默许了他调查当年钦天监的那桩悬案,却并没有给他太多的时间。每一次纬苍然想要静下心来好好查一查时,宗丞就会压给他一件其他的案子,这似乎是某种鼓励,但也像是某种警告。宗丞大概是在说:小子,你现在已经小有名气,正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别为了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耽误了自己的前程。

但是这样的伟大前程并不能带来快乐,纬苍然还是这么固执地想着。现在他的脑子里只有钦天监奇案以及雷虞博杀人案,那就像是一个充满诱惑的迷宫。纵然迷宫外花团锦簇、金玉满堂,他却只是为了那迷宫的终点而着迷。

或者说,那是一个精彩玄妙的智力游戏,只有求出正确的解,才能证明自己的存在。

盛夏到来的时候,纬苍然成功侦破了去年冬天发生在青都齐格林的粮仓纵火案,正打算喘口气琢磨一下那两桩旧案,宗丞却又打上门来了。他的一双绿豆眼不怀好意地在纬苍然身上转啊转啊,转得后者浑身发毛以为自己要被洗剥干净拿去炖汤。

“真不好意思,你又没时间闲着了,”宗丞狞笑着说,“有新的案子要交给你。”

纬苍然在心里叹口气,嘴上却说得很漂亮:“有事情只管吩咐。我来到司里,多、多蒙您的照、照料……”

宗丞摆摆手:“得了得了,我还不清楚你?你压根不是阿谀奉承的材料,用不着硬拧着说这种话,说出来你和我都闹心。”

纬苍然如释重负地一笑:“不是闹心,是有点恶心。”但宗丞接下来的话让他有点笑不出来了:“我要交给你一个相当麻烦的案子,不是因为你能力比别人强多少、头脑比别人聪明多少,而仅仅是因为你不会阿谀奉承,也不会被别人收买。如今的虎翼司中,要找到一个不会被收买的人,真的太艰难了。”

“我知道了,”纬苍然简短地说,“南淮黎氏?”

这可是个烫手山芋。纬苍然也是前几天才刚刚听说的。南淮黎氏作为九州大陆上最成功的生意人,一向和宁州的商人们往来密切。这已经不再是羽族自恃高贵的年代了,经商这种为传统所不齿的行当也早已成为风潮,除了一部分最为顽固的老派贵族,新一代的羽人逐渐开始热衷于和外族通商。

南淮黎氏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开始扩张其在宁州的势力的。作为头脑聪明、擅长审时度势的世家,他们并不直接出面,而是悄悄扶植宁州本地的代理——那多半是一些力求向上爬的新生贵族,早就憋足了一口气想要和老家伙们大干一场。黎氏给了他们机会,他们自然要尽心竭力,因此黎家的生意在宁州越做越大。

当然了,这世上从来不存在既能赚钱又能保持清清白白的商人,黎氏也绝不会例外。他们所耍的种种手段,贿赂、收买、恶性垄断、盗窃商业机密乃至于恐吓勒索,虽然很隐秘,仍然会有蛛丝马迹露出来。比如两年之前,一家位于南药城的黎氏商号涉嫌勾结某地方官府欺压药农,以官府征收的方式低价收购药材,结果逼得一户药农由于无法完成额度而一家三口自尽身亡。此事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终于使黎氏沉在深海中的黑暗冰山露出了一个角。只不过……要通过这一角把整座冰山拖出水面,似乎很难。

“过去的两年中,已经有三位调查官在黎氏的南药案上翻了船,”宗丞说,“一个喝醉了酒和醉汉打架,被砸破了脑袋,不治身亡,虽然以他的身手寻常七八个高手都不是他的对手;一个被查出卷入了一起贪污案,证据确凿,只能狼狈离职,虽然他一直高呼冤枉;还有一个……”

“两天前逃走的楚净风,”纬苍然接口说。

宗丞回答:“没错,就是他。这王八蛋忽然消失,不告而别,现在应该已经在远离雁都的路上了,而他家中的财物竟然绝大多数都没有带走,显然是那点小钱对他而言已经不重要了。有小道消息说,在宛州已经有一座豪宅划在他的名下。”

“不是小道消息,确定。”纬苍然说。

宗丞很无奈:“这就是我要交给你的任务,跟踪楚净风并顺藤摸瓜,这就牵扯到黎耀了。你也知道,黎耀是个相当不好对付的人。我想来想去,也许只有你是最适合的人选,不只是因为你不大容易被收买,还因为你出道时间不久,黎耀可能还无法掌握你足够详尽的资料。而你必须要赶在他了解你之前完成调查,所以要尽快动身。”

纬苍然听着“动身”两个字,想了想:“我要去南淮、黎耀的老巢?这事……不止欺压药农?”

他说话一向简明扼要,这句话的意思应当是“这件事,不止表面上的欺压药农事件那么简单”。宗丞赞许地点点头:“你一向善于动脑筋推理。我也不妨告诉你真相吧。我们根据药农案顺藤摸瓜,发现黎耀不止是网罗下层贵族,和一些高层也往来十分密切。羽皇一直对此颇有担忧,此次楚净风的事情彻底激怒了他,想要好好地查一查。但是我们羽族有名一些的捕役,都在黎耀的名单上,稍有举动就会被注意,只有你是新人,相对不那么显眼,才能有机可乘。”

“危险,是么?”纬苍然冷不丁问了一句。宗丞一怔,小心翼翼地说:“危险么,肯定比你之前办过的那些都要高一点点,不过……”

他并没有把“不过”之后的话讲完,因为他分明地听到纬苍然嘀咕了一句:“还算有点意思。”

“你过去好像不是这样的人,”宗丞说,“我记得你能够在一个弹丸小城的城务司里成天干些排解邻里纷争、驱逐违章商贩之类的活计,还能够安之若素。”

纬苍然搔搔头皮:“不知道。那时候干什么都是干,没想太多,现在……”他皱眉斟酌着词句,“也许是,到了这里,那个……那个……眼界开阔了?”

“我发现你还是少说话的最好,每次稍微多说几个字,就是胡言乱语地恶心人!”宗丞做出一个要吐的表情,随即板起脸,“记住,你不是去南淮城,而是去往离南淮很远的衡玉城,目的是追捕一名叫做何聿的羽族杀人犯。他在宁州各地犯下了十四条人命,逃往宛州避祸。作为虎翼司的新锐,你只有一个目标:把何聿捉拿归案!”

“为了掩人耳目,我们真的给你安排了一个何聿,”宗丞说,“他会在衡玉弄出一点事来,这样更加不会有人怀疑到你了。然后他会闻风逃向南淮,你则会追过去。当然他一入南淮就会石沉大海,你只能迫不得已地在南淮呆下去。”

“资料。”纬苍然又说了两个字。

“当然有,一会儿我派人给你送去。不过很抱歉,你真正想要看的没有,”宗丞说,“黎耀在这方面不会留下任何证据,一切都要靠你自己去……捕风捉影。”

他忽然压低声音,补充了一句:“卷宗的倒数第二页。老规矩。”

纬苍然微微鞠一躬,不再多话,转身离去。宗丞看着他的背影,忽然间轻轻叹息了一声。

“真是个好小伙子。”他自言自语。

如你所知,不爱说话的人往往行动起来非常迅速。当天夜里,纬苍然就已经收拾好了行装准备出发。离天亮还有四个对时,他却根本没有睡觉的念头,而是把药农案的卷宗拿起来翻阅,虽然他清楚,自己真正要调查的东西没有任何实据。

药农案的内容乏善可陈。当地官府的确有政令,命令治下所有药农按定额每年缴纳若干锁阳草,那是南药最名贵的几味药材之一。据说这些锁阳草都是上供给羽皇的,可问题在于,为什么这种好事羽皇他老人家自己都不知道呢?

这一份定额数量不小,完成难度很大,终于发生了药农无法完成而自杀的惨剧。不需要羽皇听说,大大小小的官员一知道有这么一笔冒皇室名义征收的赋税,都吓得冷汗直流,赶忙开始清查。

一查不打紧,竟然发现锁阳草的流向是黎氏的药铺,但还没来得及深入,县太爷就离奇暴毙。于是死无对证,黎氏坚称自己只是付钱收货,对于货物来源一概不知。后面的事情宗丞已经讲过,调查者没有一个有好下场,案件始终处于搁浅状态。

这些内容之前纬苍然大多已经知晓,于是信手翻过,但突然之间,他的手停顿了下来,将眼前的一页纸举了起来。他两眼放光,死死盯着纸上的文字,额头上渐渐有汗水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