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雷冰的悬红取消,新的又出现了:如今整个江湖都在想办法捉拿一个叫君无行的男人。这仍然是宁州血羽会开出来的通缉,数额比雷冰的还高,达到了一千四百个金铢。

凭什么这个无赖比我还值钱?雷冰想着,颇有几分愤愤不平。当然回头想想,这毕竟是件好事,以后不会再有人找自己麻烦了,行动起来会更方便。只是想到君无行那张嘴脸,以及他可能说出的“最后我还是比你值钱”之类的话,实在令人愤慨。至于君无行会否因此遇到危险,她反而没有想到,大约是因为她的潜意识里已经不情愿地承认了这厮照料自身的能力。

尽管悬赏已经取消,多年养成的习惯还是令雷冰一路上小心翼翼,不敢稍有松懈。每经过一处城市,她都会花上一天工夫在城里稍微逛逛,关注那些商铺、票号、酒楼之类的场所。她发现黎氏的踪迹并不像她想象中那样无所不在,尤其在稍具规模的大中城市里,许多商号的招牌比黎氏的都要多。

但越到小地方,黎氏的招牌反而会增多,黎氏势力范围之广,由此可见一斑。到后来她还发现,有不少商号虽然并没有打着黎氏的旗号,但实际上的后台老板,都是黎氏。这样算起来,黎氏实际上掌握着富可敌国的势力,在表面上却又想方设法地收敛。人们只知道南淮黎氏乃是富甲一方的大富豪,却不知道它的财力足以令一个国家都黯然失色。

看来我真的是在蚍蜉撼大树?雷冰不无犹豫地想。好在她天生就是那种迎难而上的不要命的性子,黎氏的强大反而激起了她的斗志。此后的行程她加速赶路,只觉得骨架都要被坐骑给颠散了,在一个热得连蝉都没力气叫的下午,她终于进入了南淮城。

由于此前也见识过不少人类的大城市,而羽人的宁南城原本也是仿造人类而建,所以南淮城虽然别样繁华,倒也并没有给她太深的触动。她只是不断地擦着额头上永远擦不完的汗水,想要找一个安静的客栈洗个澡,然后好好休息一下。既然已经来到南淮这个黎氏的大本营,什么时候行动反而不必着急了。

舒舒服服泡在温水里时,她觉得自己简直想要就这样在水里大睡一觉,并且开始迷迷糊糊地胡思乱想:唉,我为什么不是一个鲛人呢?可惜还没能进入变成鲛人的美梦,客栈的窗外传来了一阵阵喧哗声,一下子将她惊醒。而且那声音闹闹嚷嚷看来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雷冰很郁闷,只好出水穿好衣服,但楼下的喧哗还没完没了,好像是发生了什么麻烦事。雷大小姐是一个蛮有好奇心的人,这一下反正睡不成觉,多管闲事的兴致立马涌了上来。看看,我就是随便看看,她对自己说,不会违背我进入南淮前定下的“少惹事、少露面、少出头”的原则的。

走出客栈大门,就见到一大群人挤在一起,人圈中无疑有热闹可看。雷冰绕了几个圈子,找到条缝钻进里圈,看到一幕让她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的场景。

她看到一个个头高高的青年男子,那一头银色的头发说明他是自己的同类——羽人。该同类长得倒是不赖,某种程度上甚至有一点像君无行,然而气质上和君无行那个无赖相去甚远。眼前的这个羽人脸上明显带有某种强烈的正气,或者从另一方面来形容,呆气。

他的手上抓着一个大约十二三岁的少年,那少年也不挣扎,只是漠然地站在那里,好似周遭的一切都与己无关。他脚底下则躺着四个人类的年轻人,看装束就是地痞无赖,好像是被他打了,正在地上呻吟不止。

比较糟糕的是,他身旁还有一个看年纪六十余岁的老者,老者几乎是跪坐在地上,死死揪着他的衣服不放,嘴里不断地嚷嚷着点什么。羽人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但抓住那少年的手却始终没有松开。

雷冰听着围观人们的议论,大致了解了事情经过。原来那小孩子这天从中午起一直游荡在附近街区,偷袭路边经过的妇女。他的脚步又快又轻,看准了一名头颈戴着项链或耳饰的目标便从背后冲上,猛地一把将东西扯掉,随即撒腿便跑。女人通常奔跑迟缓,即便被抢,也没有办法追得上这个小孩。一个下午,便有七八个人被他抢走了饰物。

而这位羽族青年碰巧路过此地,发现了这少年的伎俩,不声不响地等到他再次作案时,出手抓了个正着,并打算把这小孩送到官府去。孰料刚刚揪着他走出没几步,那四名地痞不知从哪个角落抢了出来,二话不说对着他拔拳就打。但这羽族青年看似瘦弱,武功却不低,一手抓着抢东西的少年,另一只手把他们四个全都收拾了。

此时那老头便登场了,一把揪住他,大呼小叫“羽人当街行凶了”,于是引来了大群人围观。这些人平日里也是深受地痞小偷之害,对被打者并无同情,但想到“羽人在人类的地盘打人”这等事件,大抵还是心头不大舒服,以至于竟然没有一个人过去排解。

雷冰五岁时遭逢巨变,从此生活在社会底层中,后来又游历过不少人类城市,对于这种利用小孩犯罪的小集团了如指掌。她走上前去,悄声在那老头耳边耳语说:“见好就收,不然姑奶奶把你们连窝端了。”

她目光中露出的逼人锋芒让人不寒而栗,那老头经验丰富,知道此女招惹不得,但还是有些为难地指了指被抓住的少年人。雷冰扭过头,同样悄声在羽人耳边说了一句:“先放了他,此处不宜惹事。”

羽人看她一眼,仍然有些犹豫,雷冰气得就想骂他一顿,但还是忍住气说:“别人的地盘,不要造次!”她硬把对方的手掰开,粗暴地将那少年推给老头,抓起羽人就走。

一直走到僻静处,她才停下来,对他说:“何必在人类的地方管那么多闲事?那些人是一伙的,专门拐骗小孩,训练后为他们偷抢财物。那种事情,地方官府通常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能有什么办法?”

羽人静静听她说完,慢吞吞回了一句:“律法总是律法。”

雷冰肺都快气炸了:“你怎么那么死脑筋,律法难道就是万能的?律法管不了的事情多了去了。”

羽人仍然简单地回答她几个字:“能管的就不放过。”

雷冰听了这话,反而警惕起来:“你是做什么的?难道是个捕快?”

对方点点头:“虎翼司,纬苍然。”

听到“虎翼司”三个字,雷冰刚刚生起的一点见到族人的欢喜顷刻间化为了怒火。她想起自己幼年时被抄家的经历,那个领头的王八蛋就是虎翼司出来的。后来她曾经想过去报复那厮,结果一打听才知道,他把从自己家中抄走的星图给弄丢了,最终被撤了职,从此前程尽毁,这才打消了这一念头。

但这并不能减少她对虎翼司的厌恶。这个叫纬苍然的人既然来自虎翼司,那自己和他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幸会,再见。”她冷淡地说,转身离去,甚至没有出于礼貌也报上自己的名字。

“再见,雷小姐。”对方说着,向着反方向离去。雷冰猛地刹住脚:“喂,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血羽会的悬红,有画像。”纬苍然说,并没有停步。雷冰不觉有气,抢上去拦住他:“你说话能不能多说几个字?难道和我说话很丢脸么?”

纬苍然有些手足无措,想了想说:“不是。”再想了想又说,“习、习惯。”

他看起来在漂亮姑娘面前说话很紧张,总共回答了四五个字,居然脸都有些红了。雷冰看着他这副窘态,实在忍不住想笑,心里的恶感也一下子减轻了不少。看来这是个老实人,她想,至少和君无行比起来绝对是个老实人。倒是不妨和这个人说说话,好歹也是同族。

雷冰虽然一向喜欢挖苦君无行为人轻薄无行,但不知为何,自己也有一点点被他潜移默化了。此时她大大方方地邀请纬苍然一同去喝一杯,这可不大像她以往的作风——要她拿着刀子闯进男浴室她大概也敢干,要约男人喝酒却是绝对不情愿的。

纬苍然如她所料地没有拒绝,当然很可能是因为他压根就不知道该如何拒绝一个姑娘。但无论在哪里,他的话都很少,这反而更让雷冰觉得很有趣。

“堂堂虎翼司大捕快万里迢迢跑到南淮,是有什么要紧案子要办么?”她故意问,想看看这个不善言辞的家伙如何搪塞。没想到纬苍然没半点犹豫,顺着她的话头点了点头。

雷冰反而呆住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接着问:“能告诉我是什么案子么?一定很好玩吧。”

纬苍然这次坚定地摇摇头:“不能说。不好玩。”

“你才不好玩。”雷冰撅起了嘴,很想在他的木头脑瓜子上狠敲一记。纬苍然看出她生气,大概心里也有点抱歉,非常难得的主动找话题。可惜此人交际经验基本为零,一时想不起有什么话题与雷冰相关,结果一开口就直接奔着他人的痛脚而去:“你祖父是雷虞博?”

雷冰面色刷地一沉:“是又怎样?纬大捕头可有兴趣将他擒拿归案,以正律法?”

纬苍然继续诚实地摇头:“不。此案有问题。也许他不是凶手。”他又补充了一句,“我觉得。”

雷冰为了祖父的事情,这些年来东奔西走,历尽波折,后来虽然有君无行相助,但那家伙一脸贪财好色的模样,答应帮助自己也说不上究竟为了什么——至少用他的原话,他对案子的真相本身并不大在意。纬苍然是第一个人,第一个真心实意地认为她祖父不会是杀人凶手的人。

她蓦然间觉得心里一阵酸楚,几乎就有大哭一场的冲动。但她强行忍住了,抓起酒壶直接往嘴里倒酒,呛得她一阵咳嗽,顺势抹去了眼角滑出的几滴泪水。

“慢点喝。”纬苍然不无担心地说。

“没事儿,天热口渴,”雷冰摆摆手,定了定神,“你说你觉得我爷爷的案子有问题,为什么?”

纬苍然又犹豫起来,好像是在斟酌应不应该说出口,但估计他觉得对嫌疑犯亲属说两句也无妨,所以最后还是开了口:“动机有问题。”

“能详细说说么?”雷冰问。

纬苍然回答:“不能确定,因为我只是看资料推断。”他的言下之意是,在亲身考察过现场之前,一切都未有定论,这倒是一种严谨的作风。但禁不住雷冰软硬兼施地磨,他还是皱着眉多说了几句:“雷虞博之前修建观象台,累到吐血,可见并无杀人预谋。”

这话的意思是说,如果早有杀人之心,当知道观象台不可能完成,也就不会如此尽心尽力。雷冰又问:“那为什么不会是他临到了塔颜部落才突然起意杀人的呢?我爷爷虽然体力不好,但是脑子很管用,如果先下毒再纵火,也不是不能办到。”

纬苍然说:“如果能设计那么缜密,他不该被人发现行迹。”

这话倒也有理。雷冰叹口气:“可惜最后只有他的尸体没有被人发现,而且有很多人看见他飞走了,当时那个河洛部落里,只有一个羽人。这一点坐实了,连我自己都怀疑其实他就是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