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仆人才是主谋,”雷冰面色苍白地说,“他指使风鹄演出这一场苦肉计,也许只是告诉他,可以用这个办法得到我家的星图,并且栽赃给汤遇。但他却偷偷在箭上抹了毒药,早就决意杀死风鹄。”

“不错。”纬苍然表示同意。这是一起双重连环的欺骗,风鹄欺骗了汤遇,却又被那个仆人所欺骗。但正因为如此,这起凶案才呈现出这样完美的效果,让人难以猜度。

“那么问题又来了,这个仆人是谁?现在何处?”雷冰看着纬苍然。纬苍然鼓起腮帮子,意思是说我也不是神。

“谁也没注意他,”纬苍然说,“也许后来偷偷溜了。”羽族等级观念很重,死了钦天监监正是件大事,少了一个低贱的仆从,只怕就很少有人能注意到了。

“那个仆从是羽人吗?”雷冰忽然想起,随即又发现这是句废话。钦天监中所用仆人,是断断不会有外族人的。她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问纬苍然:“能查到他吗?”

纬苍然毫不犹豫地摇摇头。他反问:“星图有什么重要性?”

这话问得雷冰不知所措。这个星学世家的不肖子弟苦思了一阵子,很不确定地开口:“我妈以前和我说过,星相学分为多种流派,有的长于观测,有的长于计算,有的长于归纳推演。我们雷家就是观测派,数代人积累了许多宝贵的资料,名为星图,实则是一份非常完整的星相记录。很多其他研究星相的人,都对这份记录很眼热。”

“研究星相有什么用?”纬苍然又问。这个问题就更难回答了,雷冰想了许久,似乎也没法解释星相究竟有什么用。她知道自古以来,就有无数星相师游荡在九州大陆上,通过观测星辰的运行来推演人世的变迁,为此还产生了许多很有名望的角色。但可气的是,这些所谓的名家所指点出来的星命基本都是似是而非,可圆可缺。比如每逢乱世,总会有个了不起的大师站将出来,双目深沉地透过血色的尘埃眺望星空,任由星光打在他沧桑智慧的老脸上,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叹息:“帝星已暗,统治大地的新霸主将在北辰的指引下崛起……”

这他妈的不是废话么!乱世时期本来就是九州大陆的政治力量重新洗牌的时候,旧的帝王难免被推翻,新的霸主必然会出现,这种屁话说了和没说有什么区别?雷冰所知道的是,每到战争年月,某些星相师选择独立,某些则会各自选择可依附的君主,等到了最后,反正总有一个人是选对了的。然后他就会被吹捧上天,成为那个能在历史上留名的看穿了天下命运的人。

再加上满街横行的君无行之流借星相行骗的货色,雷冰实在对星相学没什么好感,不过母亲倒也告诉过她一些其他的事情:“其实星相学并不像你所想象那样,只是为了推测星命而存在的,它也有许多实际的用途。比如为了制作更精密的观测仪器,人们发明了许多先进的制造技术;比如为了推算轨道,人们的算学知识有了很大提升;比如掌握了星辰的特性,秘术师们能够更好地将星辰力化为己用。往远了说,我们掌握了星辰运行的轨道,也许日后就能想办法改变这种轨道,从而对大地施加影响。”

这话听上去总算让人舒服一点,虽然几乎是偷换概念:那些都只能算是附属成果,而不是星相学的本意。不过雷冰还是把这些都告诉了纬苍然,纬苍然思索了一阵子,蹦出俩字:“不值。”

雷冰冷冷地看着他:“你上辈子显然是说话累死的,所以现在多说一个字都跟要你命似的。”

纬苍然只好解释:“如果星相学只有这些用途,付出那样代价不值。”他所谓的“付出代价”,应该是既包括了远在越州的凶杀案,也包括了风鹄的命案。

这也是雷冰所疑惑的。虽然也听母亲说起过星相界种种明抢暗夺他人成就的丑行,但那样的抢夺充其量也就是撕破脸大吵大闹,好像从来没有到过拔刀子的地步,原因就是纬苍然所说的那两个字:不值。真正的星相师好像没有发大财掌握大权的,君无行这样的……又压根不需要懂星相。

雷冰隐隐有点火气,表面上看起来,杀人手法被两个人猜出来了,但背后的动机却更加让人想不通了。要是世界上压根不存在星相学这破玩意儿就好了,她郁闷地想。

可是养父究竟图谋着什么?这一点让君无行百思不得其解。他自幼也曾随着养父接触过不少的星相师,这帮人有的像养父那样四处都吃得开,有的贫困潦倒一身臭脾气,总体而言都既无钱也无势。雷虞博大概算是混得最好的——他毫不犹豫地把“混”这个字用在了众多受人尊敬的星相师们身上——也不过是碰巧羽皇特别重视星相而已。

这帮人想要得到什么?就算是争得一个“天下第一星相大师”的名头,貌似也没有太多实际价值,除非像自己这样去行骗。要知道答案,唯一的选择就是亲自去一趟塔颜部落。

雷冰应该已经到南淮了吧?君无行想。本来自己的行程应当比她快,但自己在那座不知名的小城胡吃海喝耽搁了很久,这么想着,他居然有了一丝悔意。这本来只是一桩无可无不可的漫游,加上一点男女之间的小暧昧,加上一点点正义感的蠢蠢欲动,但现在,在十余具焦臭的尸体面前,一切都被打上了仇恨的烙印。仇恨永远是任何种族的智慧生物最具推动力的理由,即便是君无行这样的人也不会例外。

“我陪你一起走。”邱韵说。

君无行笑笑:“谢谢你的好意。老实说,之前我对于这趟行程还抱着半玩半认真的心态,所以很希望邀你同路。但现在,不再有什么风光旖旎了,剩下的只有危险和死亡,我不会再多拉一个人下水的。”

“可我不是你拉下水的,”邱韵说,“死去的人也是我的朋友。从看到他们尸体的那一刻起,我本来就在水里。”

她不必多说什么,那双眼睛里透出的眼神说明了一切。这种女人看似柔弱,一旦决定了的事情却很难听从他人的意见。君无行心里一阵欣慰,不再多说什么。

死者的遗物大多随着主人一起化为灰烬,君无行只找到一枚金属的徽章。不知这徽章是用什么材质做成,在烈火中连颜色都未曾改变,上面那个有点像算筹的标志也仍然清晰。无疑这是王川的遗物,那是他对自己部落的怀念。

“长剑布斯,我会把你的遗物带回去的。”君无行喃喃自语。两人随后起程,君无行难得地相对沉默,这一方面是因为他总喜欢对着这枚徽章出神,另一方面大概也是不好意思和邱韵说话——他的钱包没什么钱了,马帮的马匹又被官府全数扣押,他只能给邱韵买了一头病怏怏的骡子骑,而自己只能走路。这样的场景,和他之前所想象的一男一女同乘骏马驰骋江湖的画面相去甚远,也算得是美中不足。

“骡子挺好,比马走得稳当,”邱韵安慰他,“别把我当成娇滴滴的大小姐。”

君无行唉声叹气:“宝剑赠名士,红粉送佳人。你这样的佳人,怎么也得配上一匹瀚州阴羽原出产的月夜追风,才算恰如其分。”

“得了吧!”邱韵扑哧一乐,“说得你真见过月夜追风似的。你不是说自己这辈子从来懒得出门远行么?”

“我自己懒,但我的养父很勤快,”君无行回答,“所以在我小时候,还真走过一些地方。虽然没有骑过月夜追风这样的好马,却骑过比它奇怪百倍的东西。”

“比如?”

君无行想了想:“河络骑的骑鼠,就很有意思。那东西体型很小,其他种族都没办法骑上去,但我当时是小孩子,身材和河络差不多,所以他们允许我骑着试试。可惜那玩意儿非常不听使唤,跑起来又很颠簸,一会儿工夫把我甩下来两次,屁股差点变成八瓣,疼得我发誓以后再也不坐了……”

如是谈谈说说,邱韵感受如何不得而知,君无行总之是乐在其中,要不是心里总算还惦记着正事,差一点就要盼望这条路一路延伸下去,永远也走不完,管它到什么地方,之前对那头骡子的愧疚也抛到了九霄云外。只是理想美好,现实残酷,走了几天后,君无行肚子里装的种种谈资卖弄了还不到十分之一,钱包里装的钱却是实实在在所剩无几了。他当初变卖黎鸿那间宅院里的家当,本来就大大咧咧地被人算计了不少,一路上胡乱花销又不知节制,到了想要在心仪的姑娘面前献殷勤时,才发现金钱宝贵,没有钱果然是万万不能的。

比较可气的是,越州民风与中州、宛州等所谓“文明之地”相去甚远,那些纯朴的原住民们,无论人类还是河络,都只相信脚踏实地地埋头苦干,而对占卜自己的命运没有丝毫兴趣。君无行原本指望重操旧业体面地赚上一点路费,这下子毫无希望了,难道堂堂九州知名星相大师要沦落到出卖劳力打短工的地步?

“我们是不是没什么钱了?”邱韵问。此时两人已经歇宿在一个叫做洛木的小镇,出镇不远就是一片森林。

君无行抓耳挠腮,最终只能愁眉苦脸地回答:“是的。”

“那我们就找些事情做,赚点旅费好了,”邱韵说,“那没什么难的。”

她说这话时,神色如常,就像是在谈吃饭睡觉一样。君无行猛然省悟,自己总是被那美丽的容颜所迷惑,而忽略了容颜背后的实质。正如她自己所说,邱韵从来不是一个娇弱的女子,虽然她在贫贱困苦中活到现在,虽然她既不会武功也不会秘术,但在她的内心深处,总是保有一份无法磨灭的坚韧与顽强。而自己总想在她面前维系着那种脆弱虚伪的风度,实在是愚不可及。

君无行忽然觉得胸中一阵说不出的畅快,简直想要仰天大笑一番。他对邱韵说:“这太好办了,要论各种干活赚钱的手艺,我要是自认天下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你先歇着,我要是挣不到钱,你再去抛头露面也不迟。”

这话倒绝非吹牛。第二天他还真找到了工作,并且当晚就拿回来了两个银毫,让邱韵刮目相看。

“你猜我找到了什么活计?”君无行坏笑着问。

邱韵上下打量他一番:“反正你们羽人也没法去干重体力的活,大概也就是厨师之类的吧。你不是说过你卖过油饼卖过包子,生意还挺好么?”

君无行大摇其头:“这你可猜错了。事实上,我现在是洛木镇一个小有名气的伐木工,全镇的其他工人都没有我这样高的效率。”

洛木镇依森林而建,伐木业也算得兴盛,何况当地居民有的是力气。只是君无行这样一个力量远逊人类的羽人竟然也能做这个行当,实在有些不可思议。

邱韵怀疑地看看他细长的胳膊:“你这样的两条胳膊……也能拉得动锯子、抡得起斧头?”

“即便是砍树这样的活,也一样可以有很高的技术含量,”君无行十分神气,“聪明人就是要善于动脑。”

原来洛木镇中所产树种,有一种称为火松的,木质坚硬而不耐腐,无法用于制造业,却是一种很不错的燃料。只是火松实在太硬,需要花费很大力气才能锯开。君无行跑到采伐现场,声称自己能帮助采伐火松,原本没有人相信他能够办到。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他真的办到了。他只是把手在一棵火松上放了一会儿,然后随便抄起一把斧子,虽然光是拿起斧子已经足够吃力了,但砍到火松上,居然每一下就是一个大口,三下五除二就放倒了一棵。

这下子林场主相信了,工人们在他的协助下,工作效率提高了好几倍。而一天就能挣到两个银毫之巨,这在洛木镇的伐木工奋斗史上还从未出现过。

邱韵听他说得意兴横飞,也禁不住又是好笑又是好奇:“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