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强忍着没有哭,甚至还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想要消解周围的人的怒意。君无行永远也忘不了那张痛苦而纯洁的面孔,他觉得那一刻自己见到了天使。如果不是当时确实全身上下一个铜锱都摸不出来了,他一定会把所有的钱都掏出来。

而现在,邱韵总在恍然间让他想起那个女孩,那是一种让人抑制不住的心疼的感觉。

速度虽慢,但沿途并无其他耽搁,仿佛黎耀的实力也无法深入到越州内部,再也没有杀手来骚扰了。来到大雷泽附近最后一个村庄时,正是黄昏时分。远远望去,沼泽的上空漂浮着一层暗紫色的瘴气,那一片广大的死亡区域令人不由自主地心生畏惧。

来到这里,君无行忽然又开始后悔自己把邱韵带来了,可惜后悔已经晚了,女人一旦下定决心,总是比男人更加坚定。此时她正在计划着购买各种食品药品,并且雇一个向导,君无行摇摇头:“不必要任何向导。在沼泽里该怎么走,路径都在我心里。我犯愁的其实只有一件事。”

“什么事?”邱韵问。

“最后一段路,通往塔颜部落最关键的一段路,我没能看见,”君无行说,“当时那个部落的河络出来迎接我们,把我们的眼睛都蒙住了,并且用他们自制的一种能在沼泽里前行的木车运送我们。我既不能分辨方向,也无法估计距离。”

“所以即使我们走到了终点,也无法叩开这个部落的大门?”邱韵问。

“恐怕是这样,”君无行很沮丧,“但我不能不来,毕竟在离他们很近的地方,或许会找到一线希望。”

“一定会的,”邱韵柔声说,“天道酬勤。我们已经走到了这里,就必然不会空手而回。”

君无行苦笑一声:“碰碰运气吧。”

两人休息了整整一天,备好干粮饮水,第三天开始进入大雷泽。这是整个九州已知最大的沼泽,唯一有可能比它更大的,是位于西陆的疟峣泽,该沼泽处在雷州与云州交界处,但由于云州这块神秘之土至今难以勘探,所以谁也无法掌握它的具体大小,也因此产生了许多光怪陆离的谣言与传说。

而大雷泽不同,这是一座遍布人类与河络的足迹的沼泽,但同时,有足迹的地方就有累累白骨。这里有着肥沃的土地,丰富的水力资源和数不胜数的物种,也隐藏着杀人的无底泥潭、瘴气、毒虫、怪兽。曾经有探险家描述大雷泽说:往前一步就可能踏入天堂,退后一步就可能坠落地狱。此非虚言也。

所幸君无行早年来过这里,,并且凭借着自己超人的记忆力,对于深入大雷泽的方向、路径以及种种困难了如指掌。此刻两人正走在一段还算坚硬的路面上,身边围绕着数不清的蚊蚋,但没有一只叮到了两人身上。

“这种驱虫药还真好用。”邱韵夸赞说。

君无行挥手驱赶着蚊虫:“非得好用不可,不然我们有可能被活生生叮死。我小时候来这儿时,不小心被叮了一口,胳膊上长出蚕豆大小的疙瘩,三四年后才完全消掉。”

邱韵吐吐舌头,小心地将衣服再拉紧一点。此时两人已经在大雷泽中行走了数日,环境险恶不必多说,沿途更是少见人烟。但邱韵始终坚持着没有喊一声苦,这让君无行也不好意思成天抱怨了。

到了夜间,两人发现远处有火光,兴奋地奔将过去,原来是一队渔民。

大沼泽里出现渔民,乍一听有点像笑话,但这些渔民所捕捉的并非人们常见的食用鱼类,而是一种大雷泽特产的珍贵药用鱼,名为刀鲽。这种鱼身体小巧、扁平如刀,故而得名。

刀鲽并不生活在清澈的溪水或者河流湖泊里,而是藏身于沼泽湿地内浑浊的泥水中,加之体型微小、习性警惕,很难捕捉。但渔民们肯大费周折地捕捉刀鲽,自然是因为这种鱼很值钱了。

“刀鲽的鳞片入药,可以让女人的皮肤变得光滑,”渔民们生性淳朴,也不会隐瞒什么,“我们捉了刀鲽卖给收购的商人,商人做成药,再卖到宛州、中州、宁州那些地方去。”

君无行明白了。他知道在中州富贵人家的女眷中,一直很流行一种驻颜养肤的药物,据说效果很好,有钱者趋之若鹜。既然有市场,自然就有卖家,所以不少沼泽居民专门以捕捉刀鲽为业。只是那种药每一小瓶就得十个金铢,但问问渔民们,刀鲽的收购价却相当低,君无行不禁心里暗骂商人黑心。

“何苦呢,”邱韵幽幽叹息,“红颜弹指老,百年过后,谁都只是一堆枯骨。”

君无行一笑:“你是老天眷顾、天生丽质,怎么能体会黄脸婆们心中的郁闷呢?”

邱韵嫣然一笑,正想回答,一个渔民忽然冲着两人“嘘”了一声,放出噤声的手势。他们终于发现了一小群群居在一起的刀鲽,若是都捉起来,应当能卖不少钱。

说到捕捉刀鲽,那对于外行而言可是一桩极大的难事。刀鲽行动迅速,容易受惊,在泥里一钻就消失不见,这种泥泞的地方又难以撒网。但渔民们经验丰富,先用竹管向泥潭里导入一种罐藏的气体,泥潭中的水质很快就变得浑浊不堪,刀鲽们呼吸不畅,不得不浮到水面。此时再来下手捕捉,就轻松多了。

君无行看得费解:“你们往里面输进去的是什么气体?”

一位渔民笑着解释说:“那是我们平时收集的瘴气。一种粉红色的,一种淡灰色的,两种混在一起,正好可以溶在水里。”

两人不觉叹服。渔民们将刀鲽收入带来的水桶中,热情地邀请两人共进晚餐。吃饭时,君无行问起了塔颜部落的事情,渔民们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这是什么部落。这也并不意外,因为塔颜部落原本就是行踪诡异,不为外人所知。

君无行不死心,又多解释了几句,说那是一个专门研究天上星星的学问的一个河络部落,渔民们依旧茫然,但有一个年老的渔民听了之后若有所思。

“星星的学问?”他重复了一遍,“这个我好像没听说过。但是塔颜部落……这个名字有点印象。”

君无行对这样的回答原本没抱太大希望,一路问将过来,也有一些人自称对这个研究星星的部落“听说过”或者“有点印象”,但基本都是道听途说,也无法提供有用的信息。但老渔民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浑身一震:“我想起来了,塔颜部落我真的听到过。十多年前,我曾遇到过一个受伤的羽人,他好像说他在被塔颜部落的人追杀。塔颜……没错,就是这个怪名字!”

君无行眼前一亮:“麻烦您给我详细讲讲。”

老渔民回忆着:“那已经是十五六年前的事情了,那会儿我还没有开始捕鱼,在沼泽难免的一处实地旁开了块田,种地为生。我的三个儿子都嫌那里的生活太过清苦,不愿与我住在一起,所以只有我一个人守着田地。夜间偶尔会有野兽来破坏田地,所以我晚上睡觉总是睁着半只眼睛。”

“那一天晚上也是这样。我刚刚躺下没多久,就听到田地有一阵奇怪的声响。我抄起一把砍刀走出去,没瞧见野兽,却看见田地旁有一个人影,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似乎是受了伤。我当时想,那大概是个受伤的路人。于是我迎了上去,问他需不需要帮忙。”

“那个人只是喘息,连话都说不出来,看来累得够呛。我把他领进我住的木屋里,点上灯,看清楚了这是一个身材高瘦的中年人,背后插着几只小箭,并没有中要害,但是流了不少血。我一见到那种小弩箭,就知道是河络的武器。果然那个人对我说,他是个炼药师,在大雷泽中寻找草药,结果误入了一个河络部落的地盘,被他们毫无道理地追杀。”

“不瞒你们说,我们住在沼泽附近的人,一向都和河络不怎么对付,当然平时是你不招惹我,我也不去招惹你。但是河络对自己的地盘总是特别看重,轻易有人靠近了,就会遭到警告甚至驱逐。那天晚上那个人伤得不轻,显然是河络下了狠手,实在太过分了,我一看就生气了,决定要帮他。我问他那是什么部落,他告诉我叫塔颜部落。这名字听得我一愣,因为我过去从没听说过。”

“当时为了对付野兽,我曾经挖过几个藏得还算不错的陷坑,不过现在里面并没有兽夹、尖刺一类的东西,所以我把他藏了进去。刚藏好没一会儿,真有二三十个河络追来了。老实说,河络人口稀少,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那么多河络一起出现,当场就吓得两腿打颤,开始后悔帮了那个人。幸好那些河络看起来没有什么和人打交道的经验,我随口胡扯几句,就轻易放过了我。”

“他们搜索了附近,并没有发现要找的人,于是渐渐离远了。我松了口气,拨开掩护,想要告诉他敌人已经走了,却意外地看见他正在费力地反手处理自己背脊上的伤口。在左右肩胛骨上,我看见了两个小点,正在黑暗中闪出蓝光来。我一下明白了,这并不是人类,而是一个羽人。我平时几乎没有和羽人打过交道,这时候见到一个羽人,有点不知所措。他见到自己身份暴露,倒是并不慌张,反而向我讨药。”

君无行听到这里,连忙打断他:“这个羽人,是不是鹰钩鼻子,下巴上有一丛长长的胡须?”

老渔民一愣:“没错,就是那个样子,怎么你认识他?”

君无行叹了口气:“算是认识吧。那后来呢?他就那样逃脱了?”

老渔民说:“他对我倒是很有礼貌,我给他送了些药品和食物,他也送了我一些钱,比我种地能赚到的多多了。有了钱,就算这是个河络我也让他住,嘿嘿。他养了几天的伤后,好像不愿意久留,很快告辞了,但就在他走的那一天,我却发现,还有一个河络在跟踪他。”

“河络?”君无行一惊,“他们有埋伏?”

老渔民点点头:“是啊,当时我正在附近的高处挖野菜,无意间见到了他的背影。不过很奇怪,只有一个河络,而且当那个人离开之后大约半天,他才出现。我看他一点也不着急,走路慢吞吞的,但是肩上坐着一只长得很奇怪的动物,有点像鼹鼠。那只奇怪的动物不断用鼻子闻着什么,指引着那个河络前行,就是朝着那人逃跑的方向。”

一个单独的追踪者?君无行这就不大明白了。论武力,河络战斗靠的都是群体力量,就算单独追上了君微言——君无行现在百分之百肯定那个羽人一定是君微言——也未见得能胜。但一直默不作声的邱韵听到这里,却开口说话了。

“不是一伙的。”她说。虽然只有简单的五个字,君无行却已经明白,她的意思是说,之前追赶君微言的那一群河络,和之后追踪他的那一个,并不是同一伙人。

“你说得对,”君无行表示同意,“否则他没有必要单身犯险。不过这个河络会是谁呢?”

“你好像讲过,当时那个部落里还有一名河络也失踪了。”邱韵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