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邱韵现在正站在地下城的巨大广场边沿。在广场正中,是密密麻麻一大片身躯高大的武士。走近了才能发现,这些并不是真正的武士,而只是一套套精致的移动装甲。装甲上有锋锐的刀和坚固的盾,下端有驱使装甲移动的滑轮,比起笨重的、需要有精神力来操控的传统将风,这样的金属装甲威力更大,驱策更灵活,控制更方便,如果运用到战阵中,足以令任何敌人心惊胆寒。这是河络族最具威力的兵器,但长期以来只存在于历史传说中,已经上千年没有在实战中出现过了。

“机锋甲……”君无形喃喃地说,“我一直以为这玩意儿只在上古传说中才存在,没想到真的能造出来。”

“当然能!”德罗在他身后说,“那是我们的祖先用血与火写就的荣耀,只不过被后世的无知之徒淡忘了罢了。但这一段辉煌,终究要由我来续写!”

君无形叹口气,仔细观察了一下机锋甲,确定以自己的体型绝无可能钻进去,索性悠闲地往一具机锋甲上一靠,打算做出休息的样子。没有想到机锋甲的底部滑轮灵活异常,他轻轻一靠,就动了起来,险些摔个狗吃屎。

“好灵活啊,”他站定后说,“每一具都会花很多钱去打造吧,偌大的一个黎氏金库竟然是空的,里面的钱都被投到机锋甲上了吗?”

将风笨拙地点点头,君无形看着他,“我在塔颜部落的时候,听说你从来不问世事,一心只扑在星相上,这份伪装的耐心和决心,比这机锋甲更加难得啊。”

“我能有什么办法呢?”德罗回答,“整个部落一心想的只是钻研星相学,苟活于那个潮湿的沼泽角落里,我如果表现出异类的样子,一定会被部落所不容。如果装得单纯一点,反而有机会接触到更多的秘密。”

“但是总得有人替你做事,”君无形说,“所以你才看中了君微言,看中了他无可救药的贪欲。”

“同时也看中了他无可救药的自大,”德罗的声音充满自得,“他一直以为我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傻瓜,他可以一直利用我,但是到了最后,直到他临时的时候,他才明白过来,被利用的是他。我永远也忘不了他那时候惊愕的眼神,哈哈哈!”

“而你那个贪心的徒弟,想来也是你刻意挑选的,并且想方设法安排种种暴露他的本性,引起其他人的注目和不满,日后在关键时刻就可以顺理成章栽赃于他。”君无形接口说。

“他和君微言一样笨啊,”德罗更加得意,“君微言偷偷在茶水里下毒,我根本没喝,却借着出门透气的机会,骗我徒弟喝下了。君微言点火时慌慌张张,等不到尸体都燃烧起来就匆匆逃跑了,我趁着那个时刻把我徒弟的尸体换了进去,然后就一路跟踪君微言。”

君无形想起了大雷泽中老渔民的讲述,德罗无疑就是那个单独追踪君微言的河络了,不禁微微点头:“此后你一直监视着他,直到他去宁州偷回了雷家的星图,才干掉他,是么?”

“拿到了星图,他就已经完全没有用处了。”德罗轻描淡写地说。

一直默不作声听着两人对话的邱韵这时忽然问:“然后你就想办法控制了黎耀,从此一直躲在南淮?”

德罗想了想:“控制黎耀……那可太早了,还在君微言到塔颜部落拜访我之前呢。那时候我借口出门游历,其实就是在九州各地寻找日后的安身之所。当我来到南淮时,某次无意中见到一个气质不凡的青年人被从一个戏班子撵出来。我一加打听,那居然是名动天下的南淮黎氏的大公子黎耀,其人不好经商,却喜欢往青楼里钻,我见到他时,他正在疯狂追求戏班的女班主,可惜那位女班主对他并没有意思。我们河络不大懂得你们人类的情爱,所以我只能给你转述一下旁人的言论:‘一个对黎氏的万贯家财都不动心的女人,就黎大公子那种窝囊废,怎么可能追上她?’”

“所以我觉得黎耀实在是真神赐给我的宝贵机遇。我借故同他结识,陪他借酒浇愁,听他讲他悲惨的爱情故事,到最后时机成熟时,我建议他接受一次精神清洗,彻底忘掉那个女人。”

君无形皱起眉头:“你是指,通过秘术洗掉人的部分记忆?”

“不错,他开始舍不得,但一来确实没什么希望,二来我不断劝说,他最后还是同意了。当然了,那位精神术士是我安排的朋友,施术时玩了一点小小的花招,给他加入了一道强制的精神缚咒,那就是从此以后,无论我有什么号令,他都得遵从。”

君无形点点头:“这样的话,我就明白了。你操纵了黎耀,扶他上位,也就操纵了整个黎氏家族的生意。这么久以来,你一直在干两件事:控制大批算学家为你计算未来;动用黎氏的资金为你打造军队。这两件事都是为了同一个目的:你想要河络这个种族称霸九州,成就不世出的伟业。”

“河络是九州最聪明的种族,理应成为九州的主人。”德罗用平淡的语调说。

“但是我听说黎耀做生意从来没亏过,这又是怎么回事?”邱韵问。

“我需要用一个无所不能的黎耀来掩人耳目,更要让万一存在的调查者——比如你——把计算未来的目的当成只是要赚钱,而掩盖我的真实动作。一方面黎氏的生意早已是一个成熟的体系,不同的行业有不同的负责人,本身百分之八十以上的生意都能保证赚。剩下的百分之二十么……对于一个算学家来说,你觉得在账目上做点手脚很难么?而对于黎氏拥有的雄厚资金而言,你觉得冒充其他商家把一批注定赔钱的货物高价买下来又很难么?”

“可现在,你的意图仍然被猜出来了,”君无形微笑着,“打算怎么对付我呢?”

“我也在为难啊,”德罗叹息着,“根据我所得到的情报,你身怀高深的谷炫秘术,而我的将风能抗衡武士的刀剑,对秘术师的防范效果却很差。你一定是准备好了什么威力极大的秘术,随时准备要挟我。”

君无形的笑容有些僵。他的确是打定了主意,在关键时刻用很少有人能化解的谷玄秘术挟持德罗,以便求得生机。但看德罗比他更加胸有成竹,他心里也不由得直犯嘀咕。

德罗透过将风的面罩看着他:“君贤侄,我的习惯是,在和一个人交手之前,先把他研究透。你的头脑聪明,谷玄秘术修为很深,还有出色的步法,想要击败你并不容易。但是你并非没有弱点,而这个弱点,几乎是致命的。”

就在君无形琢磨着他所说的话时,一具机锋甲突然发动,向他直冲过来。眼前机锋甲来势猛恶,他不敢怠慢,侧身闪过。但那机锋甲却突然从胸口处弹出一根长索,将邱韵缚了起来。

原来是要从邱韵身上下手!君无形赶忙扑过去援救。那长索绑得很紧,他拉扯不开,身上又没有匕首,眼看机锋甲再往前行,就要把邱韵一同拖走,情急之下,张嘴就要用牙咬。

然而就在此时,邱韵陡然间低下头,向着他的面庞呼了一口气。那口气中带着脂粉香,君无形一下子松开了手,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机锋甲停了下来,收回了长索。邱韵慢慢起身,走到君无形跟前,凝视着他。与此同时,瘫软在地的君无形也直直地瞪着她。

“你也是德罗的手下?”他的语气充满了悲苦。邱韵对毒药颇有研究,若是中了她的毒,短时间内只怕没可能化解。

“我不是他的手下,”邱韵的语气充满歉意,带着一种无法抹去的悲伤,“我只是要完成任何一位主顾交给我的任务。”

“你在雷眼山里杀死了那个人,只不过是我的助手,”邱韵低声说,“我才是真正的秋余。黎耀委托我对付你,当然,现在我们知道了,委托人其实是德罗。”

君无形闭上双目,似乎陷入了混乱的思绪中,当他重新睁眼,目光中饱含着灰心与失望:“你与我同行多时,为什么你半路上不下手。”

邱韵摇摇头:“你为人太过机警,雷眼山中那样的圈套都难不住你,我并没有一击制胜的把握。有一点我没有骗过你,我的确既不会武功,也不通秘术,如果一击不中,死的必然是我。”

君无形长叹一声:“最近几年风头最劲的杀手,竟然既不会武功,也不通秘术,这话说出去有谁会信?所以不信的人都栽了。我这一辈子,还没有上过这么大的当,从此以后我大概是再也不敢自称聪明人了。不对,我应该也不会再有什么‘从此以后’了。”

邱韵咬着嘴唇,没有回答。君无形看到她的眼中隐隐有什么东西在闪烁,不由心里微微一动,随即苦笑一声,觉得这样的自我安慰也忒没趣了。

神算德罗哈哈大笑,到这个时候,他才真正感到自己已经胜券在握。他拍拍手,发出号令,不久之后,两拨手下分别押进来两批人。一边是黎鸿和一个陌生人,一边是黎耀。

君无形能猜出黎耀的身份,但黎鸿身边那个黑瘦的中年男人他就不知道是谁了。然而那中年男人一见到他就开口嚷嚷起来,居然是个女人的声音,还很熟:“他妈的,这下真的全军覆没了!”

君无形哭笑不得:“美女,你怎么扮成这德行了?我就猜到你肯定也跑不了。”

这下似乎真的完了,有能力和神算德罗作对的人全都被捉起来了。君无形死猪不怕开始烫,当此绝境,表情反而松弛了下来。雷冰一向在君无形面前不甘示弱,明明心里又是害怕又是愤恨,此刻也强装出一副笑脸。

然而黎氏兄弟的神情就很奇特了。黎耀一脸麻木不仁,只怕砍他一刀也没什么反应;黎鸿却看着眼前古怪的形势,不明所以。

“这是怎么回事?”他大吼起来。

“这就是这么多年一直控制着我的人,”黎耀疲惫地说,“他在我年轻时,利用了我对他的信任,给我埋下了精神缚咒。看起来,今天他已经不再需要我了,所以会把我们都杀掉,而他以自己的本来面目登上前台。”

德罗狞笑起来:“你说得对,按照我对自己命运的计算,今天,就在今天,我将会铲除所有阻挡我的绊脚石,开启河络族全新的征服时代,‘等待将在这一天结束,新生将在这一天开始’。你们看,星相第三定律终究还是被打破了,今天,我把握住了我自己的命运!”

黎鸿却没有搭理他,只是把头费力地扭向了黎耀:“这么说,弄瞎我的眼睛,并不是你的本意?”

黎耀摇摇头:“你是我的亲弟弟,我怎么会对你下手?你我自幼丧母,两兄弟情同手足,这些我怎么会忘?”

黎鸿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是啊,那时候二娘的儿子看你瘦弱,总欺负你,还说黎氏的家产日后迟早都是他的。我一直记着他的话,后来有一天趁他不备,把他推进了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