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比较怀疑,是唐缺那老小子舍不得下手,”云湛做出了正确的推断,但眼下光有推断没用,得有解决方案。最近士兵倒下得比割草还快,南淮城还等不到断粮,估计就快找不到人去消耗粮食了。

  “对了……啊,算了!”云湛忽然开口,似乎想说点什么,但又咽了回去。

  “你知道什么样的人最招恨么?”石秋瞳瞥他一眼。

  “什么样的?”

  “就是说话说一半的人,”石秋瞳冷冷说道。

  云湛苦笑一声:“我刚才是想走后门,要你帮帮忙,别把我的朋友姬承上战场。后来我想了想,这样做于公很不妥当,于私……他肯定不会接受的。”

  “这种时候你倒变得深明大义了,”石秋瞳强硬地一摆手,制止了对方的鸣冤,“不过我看那个姬承,一副游手好闲的模样,还是个怕老婆的,要是上了战场,多半会当逃兵,反而影响士气。要不然我真去替你打个招呼?”

  云湛摇摇头:“不必,你不了解他的。这个人看上去的确从耳朵到拳头哪儿都是软的,但后来我才发现,在他的身上,仍然有某些地方是坚硬的……不,我不是指的那个……”

  石秋瞳听他说得粗俗,哑然失笑,随即说道:“行了,别总是关心别人的命运了。老实说,如果那个养猪人这次不能完成任务,恐怕南淮很难撑过去了。你有什么打算?”

  云湛反问:“你有什么打算?”

  石秋瞳微微一笑:“我老爹可以逃,不对,那不叫逃,叫撤离,但王族总该有个留下来给人民作交待的。既然我是国家的大将军,这个重任自然是责无旁贷。”

  “你何苦为了他送命?”云湛问,“据我所知你并不喜欢他。”

  “不喜欢也是我老头子,”石秋瞳一脸平静,“这不过是命运的一种。你呢,还没回答我呢,可以飞出去逃生吗?”

  云湛瞪她一眼:“小姐,你以为暗月是锅里的煎饼,想要就能随时摊一个出来?只能见机行事吧,天驱在过去的年代里遭受了太多的杀戮,现在我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活着,必须首先考虑保命。”

  石秋瞳目无表情的点点头。

  “那是你应该做的,”她说,“你是个识大体的人,一向都是。”

  和以上两人的友好气氛相反,姬承和老婆正陷于艰苦的谈判之中。考虑到谈判双方的力量严重不对等,这场谈判更加显得耐人寻味。

  “反正一家出一个能打仗的人就行了,”老婆说,“你打仗能比我更强?当然是我去,你就别废话了!”

  “官府说得很清楚,要男丁,男丁!”姬承很难得在老婆面前说话那么大声,“当然得我去!”

  老婆不屑地扫了他一眼:“当然得你去送死是么?你现在去把虎牙枪拿过来,我空手和你打,你要能胜得了我,我就让你去。”

  “这和武艺高强没关系!”姬承跳了起来,脸涨得通红,“这是送命的玩艺儿,夫人,送命的玩意儿!我怎么能让你去呢?”

  “如果我去,不过是九死一生,”老婆说,“要是你去,就是十死无生。这笔账都不会算,再废话我把你吊起来!”

  “你怎么能这么不识大体……”姬承委屈得想哭,十根手指头紧紧地绞在一起。

  十四、送死的人

  人们总喜欢说,某一座城市处于生死关头、某一座城市处在危急之中云云,其实这种说法相当不确切。城市很难死亡,死的都是人。

  南淮城就走到了生死关头,一部分人等着上战场送死,一部分人等着接受亡国奴的命运。鉴于九州陷入令人昏昏欲睡的和平状态已经好几百年了,人们对于改朝换代这种事情还缺乏点心理准备。在此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们将不得不学会去习惯。

  石秋瞳全副戎装的骑在马上,立于城外。南淮剩下的家底都在这儿了。她想,再过一会儿,自己就会变成一具尸体,掩护自己的父亲逃亡,同时也为王族留下一点颜面。大概过上许多年,在那些关于王族的颂歌中——假如存在的话——自己会成为一个被世代传诵的女英雄呢。想到这里,石秋瞳有些凄苦的歪着嘴角一笑。

  “想到什么好事儿了?一个人在那儿傻乐,”身边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居然是云湛。

  “你走错地方了,”石秋瞳说,“一会儿这是主战场,在这地方保命可不容易。”

  “我是来送命的,”云湛信手拨了拨弓弦,好似在弹棉花,“我突然觉得世界太灰暗了,人生太苍茫了,活着真没意思,还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石秋瞳不作声,过了一会儿说:“你现在走,还来得及。”

  “我不会走的,”云湛依然嬉皮笑脸,“我死志已决,当以此有为之身多拉几个垫背的,杀他个呜呼哀哉不亦乐乎……”

  石秋瞳听着他胡扯,眼里令人不易察觉的亮了一下:“你又何苦为了这座城市送命?你既非生于斯,也非长于斯,做一个游侠,去哪儿找饭吃不是一样?”

  云湛侧过脸,很难得的直视她的眼睛,自从少年时代分手之后,每有相遇,他的目光都是躲躲闪闪。

  “以前姬承也问过我类似的问题,”他说,“我告诉他,因为这座城里有一个人。有时候,我想到离她如此之近,心里会稍微觉得有些安慰。”

  石秋瞳低下头去,许久没有言语。香猪的恶臭正从远处飘来,用死亡的阴霾将这支军队包围起来,她却隐隐嗅到一丝鲜花的芬芳。

  唐温柔自从全面接管姬家的大小事务之后,再也没有余暇去弄刀弄枪了,而这本来是她少女时代的一大爱好。此时她重新拿起那根银鞭,一种陌生的感觉从心头涌起。

  鼻青脸肿的姬承无奈的坐在一旁,看着老婆披挂停当。此时他无比的希望老婆是在冲着自己发威,挨打也好,下跪也好,饿饭也好,什么都行,就是不要替自己去打仗。但是老婆仍然以一家之主的威严毫不松口。

  “这个家里谁说了算?”她问。

  “你,”姬承回答。

  “那你就闭嘴别废话!”

  “不。”

  老婆大怒,抬起手里的银鞭就想抽下去,想起这鞭子的威力,忍了忍又放下了。她抬头看看天,时候不早了,第一丝若有若无的晨光已经挂在了窗头。过一会儿,天亮之后,这一条街上的男丁将会在街西口汇合,在保正的带领下,去往城头协助守城。至于能回来多少,那就不知道了。

  老婆一幅若无其事的表情,眼看就要出门,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又转了回来。

  “少喝点酒,天冷了记得多加衣服,”老婆说,“花钱雇个账房先生替你管账,别总是稀里糊涂的过日子。”

  “我要是死了,你就再娶一个,”老婆说,“其实我也知道,你们姬家也算是名门,没有后代的话,怎么也不好向列祖列宗交代。我以前老是吃醋,不许你纳妾,你别放在心上。”

  姬承迟钝的点着头,似乎完全没有听清老婆说了些什么,也没有看清老婆眼睛里闪动的晶莹。他只是指了指老婆脚底,疲乏的说:“老婆,扣子掉了。”

  老婆低头一看,地上还真有颗扣子。她刚弯下腰去拾,头上突然挨了重重一下,脑袋里嗡的一下,晕过去之前只来得及反应两个字:“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