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朋友,”云灭毫不犹豫的回答,“我自己就是我的朋友,我需要把它照看好。”他一面说,一面有意无意地摸着自己的弓,这摆明了是一种威胁。在这种威胁的震慑下,辛言别无选择,只好跟随云灭去往和镇。这一路上万般不情愿也就罢了,最倒霉的是云灭每天禁止他说话,声称倘若他开口便要把他的嘴巴缝起来。不能说话的日子当真是度日如年、苦不堪言。

好容易捱到了和镇,这座港口城市却是一片肃杀的场景。往日闹闹攘攘的人流仿佛一下子蒸发掉了,街头偶尔出现行人,也是个个行色匆匆,就像有怪物在背后追赶一样。不等云灭发令,辛言已经跑去打探了,一会儿带着说不清是沮丧还是暗喜的表情回来了。

“运气真好啊,偏偏让我们赶上了,”辛言说,“本地帮会大火并,不管是伐木工还是船工水手,谁也不敢接活了。我们现在虽然有船,也走不了。”

云灭狐疑地望了他一眼:“不会是你偷偷捣鬼干的吧?”

辛言高声叫屈:“我要是能有这么大的本事,还会受制于你?”

这话倒也有理,云灭只能放过他。辛言没有吹牛,船的确已经准备好,虽然不算太大,但是坚固耐用,能抵御风浪,可惜眼下只能空空如也地停泊在港口,随着海浪摇晃不休。这一夜云灭索性睡在船上,但他灵敏的耳朵仍然能不断听到码头上隐隐传来的砍杀声。当然了,这些都只是小规模的殴斗,充其量算得上是正餐之前的开胃菜,和镇已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当地官府和军队不知是不敢管还是不想管,竟然没有出来维护秩序的。

但云灭心里隐隐有点担忧:他也见识过不少帮会之间的相互斗殴,但像这样大规模的,却不是等闲小冲突可以引燃的。通常在这种近乎战争的全面争斗的背后,都会有一些强大的力量在悄悄运作着,煽动、挑拨、推波助澜。而最擅长这一手的,毫无疑问是组织。

难道组织的黑手也伸到了和镇?为了组织自身的势力扩张,这无疑是主要原因,但还会不会隐含一点“收拾云灭这小子”的支线任务呢?

怀着这种担心,他在天亮后行动格外小心,甚至小小地易容改装了一下。他发现这种谨慎绝非多余,在这座城市的各个角落,散布着一些相当有实力的高手,不大可能属于和镇的地方帮会势力。他记得上一任传令使曾告诉他:“以你的武艺和头脑,如果不只是做个赏金杀手,而是愿意正式加入组织,地位将会非常高,至少能坐到前五把交椅。但你千万别以为组织离了你不行,他们也许很难找出比你强的某一个人,但他们能找出十个比你差不了太多的联合起来对付你。”

在以后的日子里,他冷眼旁观,发现传令使并没有夸大。虽然组织还远没有可以动摇国家根基的实力,却已经在黑道上占据了重要的地位,并且一点点地侵吞蚕食他人的势力。他也曾尝试着想调查一下组织的底细,却发现很难能深入进去。迄今为止,似乎还没有谁能真正接触到组织的核心,而这个组织甚至连名字都没有,更没有人曾见过首脑的真面目——除了知道他的称呼为“老板”。就好像一只藏在暗处的蜘蛛,当一张大网已经悄悄结好时,人们还不知道它的长相。

组织究竟想干什么?这是个费思量的问题。他们出动如此人力来对付自己,当然不是因为我云灭区区之身有何等样的吸引力,而是自己和云州的秘密牵扯到了一起。那么,组织的首脑、也就是“老板”的野心……

也许和云栋影一样,在更遥远更广阔的地方?

想到这里,他猛然反应过来了,组织是绝不会白白浪费资源的。现在搞出那么大的动静,显然有比自己更值得对付的人——如果自己没有判断失误的话,那一伙来自云州的家伙,大概此刻就在和镇,并且跟自己一样,正在等船出海。

“真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大火并啊。”他自言自语地说。

十六、麻烦

妈的,原来我这双火眼金睛也有看走眼的时候,老鸨很郁闷地想。以她多年来相面识人的经验,这个姑娘毫无疑问是那种耳朵软心也软、毫无江湖经验的大小姐,这种人通常几句花言巧语就能轻松诱入彀中。

但她万万没想到,这姑娘刚一进房就突然发难,一把亮晃晃的匕首抵在了自己喉咙上。事先安排好的打手仓促冲将进来,却被她三拳两脚揍了个满地乱爬。真是打鸟的反被啄了眼珠子,眼下形势突变,被挟持的变成了老鸨自己。

“姑娘……您这是开的哪门子玩笑?”老鸨结结巴巴地问。她并不知道,眼前的姑娘其实比她还要紧张,只是冰凉凉的匕首此刻就抵在自己热乎乎的脖子上,而且已经割破了皮——那是该姑娘手法不纯熟的缘故——她那儿还顾得上在意对方的心情?

这个扮猪吃老虎的姑娘恶狠狠地喘了一口气,努力压制着剧烈的心跳,轻声说:“我要你帮我点小忙,不然我就……就干掉你!”

“您要我做什么都行!”老鸨几乎喊了出来,“先把那把刀子收起来,要割破喉咙啦!女大王饶命!”

风亦雨到这时候才明白,要装成一个坏蛋也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当看到老鸨的脖子上流出鲜血的时候,她差点抛下刀子去替对方处理伤口,幸好最后强行忍住了。不过她也渐渐发现了:在一个害怕得瑟瑟发抖的人面前,露出再多的破绽都不会被发现。

所以她还得把女大王继续扮下去。想到这里,她努力板起面孔,用轻蔑的口吻说:“先把这些废物赶出去,不许惊动外人,不然你的脖子就不只是流点血那么简单了。”这是云灭曾告诉她的两个原则:办事的时候,惊动的人越少越好;办事的时候,死亡的威胁多用用也无妨,因为绝大多数人都是怕死的。

老鸨赶忙照办,把那几个被风亦雨放倒在地哎哟连天的打手逐了出去。要知道这姑娘虽然总被视作废物,那也只是相对于风云两家层出不穷的高手而言,对付一下普通的小角色还是没什么问题的。风亦雨又问:“你们这里的……和气会,还有和运帮,都在什么地方?”

这个问题提的相当之不专业,有经验的人原本很容易看穿她的底细,无奈老鸨正按着自己喉头的伤口惊魂未定,听了这句话,反而以为这位女大王口气很大,有种视天下英雄如无物的气概,慌忙颤抖着回答:“我……我这种小杂碎怎么可能知道他们的总舵呢?女大王可是打算……找他们麻烦?”

女大王既不点头也不摇头,更显得高深莫测。她虽然制住了这个怕死的老鸨,短时间内算是找到了相对安全的栖身之所,但下一步应当如何行动,脑子里还是一片茫然,即便探听到了风离轩被关押的所在,以她三脚猫的功夫去上门挑衅也只能是送死。

要是云灭在就好了,她又想到了这一点,但既然这种想法完全不现实,聪明也罢,愚蠢也罢,只能靠自己的主意了,虽然这话有点难以启齿。

说不出口还是得说。她怀着豁出去了的悲壮情怀,转过身去,不让老鸨看到自己像刚蒸熟的饺子一样的脸,还要把口气放得很随意:“你手下不是有很多……很多姑娘吗?总会认识一两个帮会里的人吧。不管是和气会还是和运帮的,让她们打听一下,最近有没有抓到什么很重要的人物,尤其是羽人。你要是敢耍花招……”

话说到此处,按照云灭讲过的经验,还得撂下一点有分量的威胁,让对方不敢背后捣鬼,于是她抬起手腕,也不见做什么动作,几声脆响,房间另一个角落里的花盆凭空碎裂了。

“还是您有注主意!”老鸨恨不能长出两张嘴来赞美她,“我们这样的下等人下辈子也想不出这么高明的点子!”

按照云灭对她的点评,愚者千虑,必有一得,这一次居然又让她撞上了,第二天真的得到了消息,风离轩果然被抓住了,抓他的是和气会的。

“听说是个很厉害的羽人!”老鸨做出神秘兮兮的样子,以此显得和眼前的女大王站在同一战线,“抓他的时候费了好大劲,听说还死了几个人呢。”

“哦?关在什么地方?”风亦雨仍然按照云灭的教诲,越是想打探什么消息,越要显得若无其事,虽然她的双手略有一点抖。

现在地点已经知道了,是不是该行动?可是怎样行动?她盘算了半天,直到夜深,最后她想:不管怎样,黑道上不是有踩点的说法吗?我好歹得去看看。于是她装模作样将老鸨恐吓了一番,这才出门,循着问好的路径摸索过去,一面走一面祈祷自己千万不要迷路。

好在一切还算顺利,在拐错了两个弯之后,她终于还是到达了目的地。这座黑漆漆的造船厂好似一只巨兽蹲伏在夜色里,让她不自觉地浑身发毛。云灭说了,那些看似方为松散的地方,实则往往藏龙卧虎,轻易碰不得眼前这个毫无声息的地方无疑符合云灭所说的状况。

她在外面兜了两圈,自认为轻手轻脚小心翼翼,但以她的眼光实在无法看出埋伏在哪里。要说飞起来去探查一下吧,她头脑发傻穿了一身白衣服,似乎是惟恐别人看不见;想要将心一横就硬闯进去吧,云灭老师又说了:谋定而后动,不然只能是肉包子打狗。风亦雨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觉得这肉包子还不够人家一口的,还是不敢动。

藏在暗处发了一会儿呆,也不知是第多少遍埋怨自己实在太笨,忽然发现一个人影鬼鬼祟祟从船厂里溜出来。于是云灭老师的另一个教诲从记忆里蹦了出来:“必要的时候,要看准时机捉舌头。”

“舌头?什么意思?”那时候风亦雨还听不明白。

“就是抓个人来问口供,”云灭说,“如果有实力的话,不妨分别抓两个,单独盘问,防止对方作假。我说你又不打算干我这行,打听这么多做甚?”

“我……我就是想知道你的生活是怎么样的。”风亦雨怯生生地回答。

还分别抓两个呢,风亦雨想,就这一个都不知道该怎么对付。但不知怎么对付也得对付,她一咬牙,小心地慢慢向前靠近。那黑影恍然不觉,还在左顾右盼地向远处走。风亦雨瞅准时机,一下子猛扑上去,也忘了云老师教育她擒拿时究竟该拿哪个部位,稀里糊涂冲着对方的脖子就伸出了手。

眼看就要得手,然而敌人比她想象中强得多,左臂一挡,右手已经反切她的咽喉,动作之迅速,她知道自己就算再练二十年也赶不上。“如果你抓不住,就得痛下杀手,不可留情。”云灭老师还有这么一句话。而在此时此刻,她已经顾不上去思考杀人究竟对不对了,本能地伸出手腕,发动了机簧。

几声轻响从敌人身后响起,那是钢钉钉在了树上,没想到这家伙反应如此之快,竟然在千钧一发之际将头一偏,躲过了这几乎不可能躲过的突袭。

完了,这救命的法宝居然都不管用了,风亦雨不知当如何应变。她向来没有急智,这一下居然忘了再发射一次,倒是对手不给她第二次机会,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差点被你弄死!”对方低声吼道,“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风亦雨听清楚了眼前这个人的口音,然后她就肆无忌惮地晕过去了。

云灭轻轻摸着面颊上的伤痕,那夸张的姿势无疑是在表达着某种愤慨。要知道风亦雨的钢针上并没有毒,这一丁点擦伤不出两天就会完全看不出痕迹。更何况,上次被胡斯归在脸上划了那么深一道口子,也没见他有什么反应。

“我哪儿知道是你,”风亦雨的头始终没敢抬起来,“我压根就不知道你在哪儿。幸好没伤着什么。”

云灭哼了一声:“就差一点了。也亏得是我,换了谁也躲不开。不过你还真敢胡来,这可一点也不像你。”

听出了一点赞许的意味,风亦雨的脑袋这才敢抬起来,脸上露出压抑已久的笑意:“都是按照你以前说过的做的,就是还不到家。”

“到家?你真到家我就已经成挺尸了。”云灭再哼一声,却没继续说下去。过了半晌,他才问:“你怎么会到这里?抓你的人呢?”

风亦雨一口气将事情经过讲了一遍,云灭听得若有所思:“真是不简单哪。”

“是啊,”风亦雨接口说,“云州真是个不一般的地方。如果不是用那么古怪的尸爆术,恐怕风离轩也不会中招……”

云灭打断了她:“我不是说风离轩,我是说你。”

“我?”风亦雨一愣。

云灭走到她面前,端详着她的脸,那目光好似屠夫杀猪前琢磨从哪里下刀,让她有些发毛。

“我发现我对人的认识还是不够深刻,”云灭悠悠地说,“如果不是亲耳听你说,刚才又差点挨了你几针,我还真不敢相信,你居然会混进妓院胁迫老鸨,居然会利用姑娘们打探讯息,居然敢孤身一人跑出来救人,虽然没救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