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言不再多问,把手放在云灭抽出的一根长箭上,开始全力施术。片刻之后,他大喘着气瘫坐在地上,向云灭挥手示意,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真喜欢你现在这样子,”云灭笑笑,“你还是说不出话的时候最可爱。”他搭上箭,瞄向天空,全身的肌肉在这一瞬间如弓弦般绷紧,目光中骤然焕发出夺目的神采。

他将箭射了出去。

一声有若龙吟的破空之响,这支箭带着一道耀眼的白光直刺天际,没入了乌云之中。那白光最初被乌云的黑色所遮盖,随即却变得越来越亮,在空中化作了一团浑圆的光球。云层在光球的驱逐下慢慢散去,露出灰色的天空,而持续不断的雷电也终于止息了。

风离轩心无旁骛,全力施术,却猛然发现自己再也无法召唤天雷,抬头一看,方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愤怒地大吼了一声,想要再聚集雨云,但乌云已被驱散,他已经无能为力。狂怒之下,他将自身的力量燃烧到顶点,决意一举格杀眼前的三人。

但他没有想到,自己的身体已经无法再坚持下去了,刚刚向前跨出了两步,他听到喀嚓一声脆响,左腿已经生生折断。他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还想用双手支撑着爬起来,不料又是一声响,右手也齐腕而断。

虽然完全感觉不到痛楚,他似乎也意识过来,这具身体已经无法再支撑下来,不得不停住了攻击,并将自己身边秘术屏障的范围缩小,先图自保。胡斯归和教主松了口气,但两人身上也是伤痕累累,不敢贸然攻击。一时间局面僵持起来。

云灭的脚步却也有点摇晃了,刚才的那一箭,其实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精神力,以便让他心安理得,不再亏欠胡斯归什么。不过此人最是好强,兼之不想让敌人看出自己虚弱,将弓拄在地上支撑住身体,站得比箭还要笔直,不让风亦雨去扶他。风亦雨却不识趣,还要摆出小女儿姿态去替他擦汗,简直令他哭笑不得。

风离轩略微喘息一阵,狠狠地转过头去对云灭说:“刚才我的雨云被驱散,是你捣的……”他一个“鬼”字还没有说出口,猛然见到风亦雨和云灭亲密的神态,那一刹那,他的眼中闪过了一丝极度强烈的妒意。他的喉咙中格格作响,发出一阵野兽般的低沉的咆哮,悄无声息地消去了身边的屏障,突然抬起断掉的右手,从伤口处涌出一团黑色的血球,向着风、云二人激射而去。

云灭一直在小心提防着,看到这样怪异的攻击,心知必然是一种剧毒血咒,千万中不得。但他脚步一迈,却是虚浮无力,眼看躲避不及。风亦雨此时方才注意到这一击,她仍然是一招鲜吃遍天,一下用背脊将云灭护住,满以为自己的护身甲能解决问题。

“笨蛋!躲开!”云灭大叫,伸手想推开她,却已经晚了。那黑色的毒血正击在风亦雨的背上,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声势,却迅速地透过衣甲,直接渗了进去。

她的眼神立即变了,方才温柔的神情刹那间化为了凶残的杀气,翻掌切向云灭的后颈。这一掌带着劲风,力道大得出奇,绝不是风亦雨平日里那点粗浅的功力。云灭猝不及防,被一掌击中,身子重重撞在地上。还没来得及起身,风亦雨又是一脚踢过来。

转瞬之间,风亦雨已经急风骤雨般连攻十余招,云灭只能勉强躲闪,身上吃了不少拳脚,虽然怒从心起,却也不能真的对她下狠手。正在为难,辰月教主已经不声不响地遥遥出手,风亦雨当即跌倒在地上,停止了攻击。

“你干什么!”云灭转向教主,怒目而视。

“云灭,关心则乱,”教主说,“不然你怎么可能看不出我只是冻僵了她的四肢,让她无法动弹而已。”

云灭自知理亏,不去回应,大步走向风离轩。风离轩此时好似风中之烛,浑身的力量在经历了最高峰的燃烧后,已然开始不断外泄,浑身迸裂出的鲜血说明他已活不长了。但他看着云灭的目光,仍然是方才那样,充满了强烈的嫉妒。

“你他妈的真是个疯子!”云灭咬牙切齿地说:“你在嫉妒些什么?算辈分,你还是她的同门长辈呢,难道你们风家的人都这么变态?”

风离轩嘿嘿轻笑一声,想要说话,却已经脱力,身上的绿艳完全燃尽,目光一滞,方才的怨愤与杀气一下消失无踪。云灭明白,那个远在云州的主宰者已经无力再维系对这具身体的控制,眼前的风离轩已经恢复本性,却已离死不远。

“你理解错了,那不是你所想象的那种嫉妒,”恢复神智的风离轩轻声说,“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一个人在孤独了三百年之后,突然看到旁人之间的真情流露,即便他是一个已经失却本心的野兽,也会控制不住自己的。你虽然也算得上孤僻,但多半是不能体会这种痛苦的。”

“管他妈的什么痛苦!快告诉我,怎么解掉她身上的诅咒!”云灭用力摇晃着风离轩,后者用极其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那是……太阳血咒……无法可解,除非……除非……”

“除非什么?”云灭恨不能把自己的身体换给他,只要他能顺畅地说话。

“除非能……杀掉……杀掉施咒者,那种精神上的联系……才会断掉。他向来对敌人不喜欢直接杀死……而是……一定……要用咒,因为他是不死的,要让……敌人痛苦……尽量延长。你要去云州……杀他……救她……”他说出这最后一句话,终于停止了呼吸,整个身体随即慢慢枯萎,肌肉片片剥落,露出白骨。而那些血肉与白骨也渐渐化为灰烬,最终消散在风中。地上只留下了衣物和一些玉佩之类的随身物品。胡斯归走上前,仔仔细细地辨识着,最后失望地叹了口气,虽然他还是把那些东西纳入怀里,但看来,这其中没有他最想要的。

“谢谢你。”云灭对辰月教主说。教主淡淡一笑:“我虽然恶事做尽,但和你一样,不喜欢欠别人什么。今天是你救了我,我自然应该偿还。这具冰柜不会融化,我的秘术可以保她在其中三个月内无恙,但超出三月,秘术消失,寒气侵入内腑,就不好办了。所以你抓紧办你的事吧,下次见面,再决胜负也不迟。”

说罢,他飘然离去,没有半刻停留。云灭转向胡斯归:“你真的要回云州?”

胡斯归点点头:“我这次给他造成了这么大的麻烦,他不会放过我的,不把他除掉,我此后一生恐怕寝食难安。有你联手,自然能多一点胜算,我们俩的帐,和辰月教主一样,不妨秋后再算。”

云灭笑笑,辛言却已经插嘴:“我改变主意了。我……我也和你去云州。”

“算了吧,”云灭说,“你有更要紧的事情帮我去做,这事只有交给你做我才放心。”

“什么事?”

“帮我把她送到宁州,宁南云家。她这一次擅用族长令闯了大祸,回到风家也难逃一死,我大概只能向我的堂兄低头了。”他一面说,一面凝视着冰层中风亦雨沉睡的脸。这张脸此刻显得很恬静,一点不像方才和他动手拼命时的凶悍。这张脸让云灭的心头百味杂陈,但最后,一种坚定的情绪仍然占据了上风。

“那你要我怎么向他陈说?”

“告诉他,保护好这个女人,只要最后她能不死,我就从此为云家效力,绝不食言。”

辛言像不认识云灭一样地看着他:“这种话从你嘴里说出来,让我觉得今天的太阳是从南边升起的……等等,别走啊!还有个问题!”

云灭好像很不喜欢谈论此类话题,颇不耐烦地问:“还有什么?”

“如果他们问起这个女人是谁,我怎么说?难道就告诉他们,这是风贺的大小姐?”

云灭停住了脚步,踌躇了一小会儿,恶狠狠地摆了摆手。

“你告诉云栋影,这是我的未婚妻,出半点差错我把云家夷平了。”他的口气听来很生硬,像是在掩饰什么,随即逃命也似的走远了,而胡斯归则带着一脸事不关己的漠然跟在他身后。

二十一、实验田

船在波涛中颠簸不定时,云灭却显得很平静。这一趟路绕了个大圈子,从和镇乘辛言准备好的船出海到达雷州,经陆路至毕钵罗再次搭船出海,目的地是位于西滁潦海的陌路岛,根据风离轩三百年前写给云清越的信,那是距离云州禁航区最近的一个有人定居的岛屿。

闲暇时,云灭只是坐在甲板上望着碧海蓝天,也不知道在冥想些什么。胡斯归本以为他该有一肚子问题要问,没想到一路上他居然半句未提。这一天傍晚的时候,胡斯归终于忍不住了:“云州的一切,你都知晓了吗?”

“我读过一些几百年前的信,知道风离轩在海上的一些遭遇,仅此而已。”云灭答得轻松惬意。

“那你为什么不问我?”

“我怕知道得太早,反而想得太多,”云灭说,“有些事情也许凭本能处理会更好。不过嘛,你既然提到了,那就不妨说来听听吧。”

“你这小子真是矫情!”胡斯归鼻子都气歪了。

“我来告诉你之后的事情吧。”胡斯归说,“他们的商船与海盗船一起被卷入了大漩涡,所有人都失去了知觉,但当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已经到达了云州。所有人都安然无恙,但是船却不见了。”

“不见了?”云灭很奇怪,“后来龙渊阁的书生们逃生用的船,难道不是那艘海盗船吗?”

“的确是,但那已经是后话了,”胡斯归说,“当时所有人都发现自己处在一片一望无垠的荒原上,除了形状各异的怪石之外,寸草不生。他们原本是在海上,此刻却一下子到了一处连水都找不到一滴的地方,光是这种变化本身就足以让人发疯。”

“那时候冒险家出身的风离轩挺身而出,轻而易举地成为了所有人的首领。他带领着人们向同一方向坚定不移地行走,平均分配大家随身携带的淡水,并且强忍着恶心从死人身上取血解渴,在死掉了大约四分之一的人之后,他们终于走出了石原,找到了水源,也找到了可以狩猎的野兽。

“很自然地,活下来的人开始唯风离轩马首是瞻。他们开始在那一片水源周围营建居所,并且逐渐向远处探索。他们发现,云州并非完全无人居住,虽然的确很稀少,但在这片大陆上,仍然有人生存。令人惊奇的是,相当一部分人嘴里说的都是东陆和北陆的古语,穿着打扮也很近似古人,但他们的确是世世代代生活在云州。所以我怀疑,其实他们是自古就流落到云州的探险者的后代,慢慢聚集起来形成村落,只是由于年代久远,过去的记忆早已烟消云散罢了。他们依据自己定居点附近不同的自然条件,打猎、放牧、耕作、捕鱼,过着艰难清苦的生活,勉强维持着生计和繁衍。这些人当中也有野蛮好斗的,但其余大多与世无争,一问三不知,几乎不加反抗就默认了风离轩对他们的领导。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不反抗。海盗们也曾经起过异心,但是离开了大海,没有人是风离轩的对手,在海盗头目被他杀死后,海盗们终于也降服了。”

说到这里,他有些诡秘地一笑:“那个被杀死的海盗头子,就是我的远祖,而他的妻子,原本只是一个被他强抢的普通云州女人,后来却对他死心塌地。很有趣,是不是?”

“那也不应该成为你恨风离轩的理由,”云灭说,“你这种狼心狗肺之徒,别说远祖了,就算是亲生父亲,我看你也未必会激起什么仇恨。”

胡斯归大笑起来:“承蒙夸奖,不愧是云灭啊。你说的不错,我恨他另有原因,因为他是他的主子最忠实的走狗。而那个主子,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在他的手下,随时都能感受到无法言说的恐怖。”

云灭想了想:“就是那个可以远程操纵风离轩身体的人?”

胡斯归点头:“那仍然是三百年前的事情了。具体细节我也不甚了了,简言之,就是在云州呆了几年后,风离轩不知怎么的,突然间宣布退位,而臣服于另一个人。有传言说,他其实是在云州某处寻找宝藏时,一不小心放出了一个……一个禁锢许久的恶魔。谁也不知道那个恶魔的真面目,但我怀疑,那可能是一个邪恶的魅灵,甚至没有实体。风离轩自此之后就始终处于它的控制之下,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沦为了彻头彻尾的傀儡。而他不知道怎么的,竟获得了长生,存活了三百年之久。

“那个恶魔自称为领主,很快营建起了自己的军队,通过风离轩统治了所有人,包括那一批闯入者和陆续发现的原住民,偶尔有能闯入云州的探险者,也大都被他抓获。后来人们在海岸边找到了当年乘坐的海船,却被他抢先收走,不许任何人离开。”

云灭眉头一皱:“领主?这是我们羽族的词汇。他是个羽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