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灭一笑,忽然换了个话题:“我以前在宁南城的时候,因为本地人类很多,很多人族的风气也被带了出去。比如那时候宁南城开了不少茶铺,里面总有人类的说书人在那里讲些帝王将相英雄美人的滥俗故事,不过我那会年纪还小,有时也会去凑个热闹。”

胡斯归不明白他忽然扯起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有何意图,不过还是耐心的听他继续讲下去:“有一个说书先生,年纪很大了,脑子好像是有点不大清楚,讲起故事来颠三倒四的,但他反而受欢迎,很多人都把他当成笑料来围观,找他故事里的破绽,然后去取笑他。”

“有一次他说了个故事,大致是古代某位英勇的将军和他所保护的王妃之间发生的种种暧昧情事。其他细节我都忘了,唯独记得那位可怜的将军在这个并不长的故事里至少落水七八次,有时候是从悬崖上坠入深潭,有时候是被敌人追赶掉进了河里。在每一次落水事故中,他都会失去知觉,然后每次到最后他醒来时,都会发现自己已经莫名其妙地趴在岸边了。”

“到后来他每次讲到这位将军落水,所有人都开始狂笑,并且替他说下去‘……将军晕了过去。当他醒来时,发现自己已在岸边……’我们总结所,以后这世上的人谁都不必学游水了,只要随身带一个木棍,谁掉到水里去,就赶紧一棍子把自己打晕,然后就能上岸了……”

胡斯归嗤嗤嗤笑了起来:“所以现在,我们俩也需要用木棍把自己打晕,然后等待着醒来上岸?”

“我同意你的说法。”云灭严肃地回答。

二十二、兔死狐悲

某些事情说起来轻松,做起来却艰难无比。比如两个不要命的家伙想要到大漩涡里去享受海神的诅咒,海神却未必肯赏这个脸。眼下的长眠之海中漩涡怒卷,哪儿需要什么大漩涡?再坚固的船进去后一分钟之内也肯定被彻底拆散。

云灭把船上所有人都聚拢起来,简明扼要地表达了这么个中心思想:老子不想活了,非要进大漩涡不可;你们只要能想办法把老子活着弄进大漩涡里,接下来是死是活都无所谓了;你们要是想不出办法,老子就把这船驶进风暴里去,大家一起玉石俱焚。

其实他是只色厉内荏,要是找不到法子,他也不会真拉了全船人给他陪葬。但是面对死亡的威胁,谁又敢轻易尝试一下,让自己的玉陪着这两块石头一起焚掉呢?

最终还是船长站了出来,从眼神来判断,他已经确凿无疑地在这两人身上贴上了“疯子”的标签:“你们真的想要被大漩涡吞掉?”

看到对方肯定的动作后,他叹了一口气,以破财免灾送瘟神的姿态回到自己的船舱,不久后走出来,手里拿着一片薄薄的布片一样的东西,等到抖开之后,人们才发现这于玩意儿大得出奇,好似一个透明的口袋,里面填上七八个人都没问题。

“这东西叫浮漂,河络与,鲛人合作的结晶,”船长说,“里面有盛放空气的鱼鳔,可以呼吸,本来是河络用来探索地下暗河的,也可以作海上紧急救命用,很结实,海浪应该也拍不碎。但是,你们也看到了,人进去之后不能操纵方向,你们只能任由海流卷走。所以如果无人救援,在海里用浮漂,终归是一个死。”

“谢了,我们要的就是去死。”胡斯归一把抢了过来。船长嘴里咕哝了一句,看样子是有些舍不得,但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他巴不得这两个恶棍赶紧去死。

于是两个恶棍就去死了。当风向变化为东风后,他们钻进了那个古怪的浮漂,被扔进了海里,随着波浪被冲入了风暴之中。

如船长所言,海水的确无法浸入,而两人也完全不能控制方向,但那种感觉——实在太难受了。片刻之间两人已经在浮漂里打了无数个滚,若不是平时训练有素,只怕已经吐了一身。身边偶尔还有巨大的鲨鱼、章鱼一类的海兽出现,但它们自己也疲于奔命,完全无暇攻击。

此时两人才能真正体会到大海的力量,体会到为什么海上航行的人都那么敬畏海神,它的确是一个无可抗拒的主宰者,只要愿意,可以在任何时候夺走你的性命。而再大再坚固的海船,在大海中都只是一个脆弱得不堪一击的玩具。

云灭忽然想起了在阳光中舞蹈的尘埃,那样的渺小,那样的忙乱,自己现在就是这样的尘埃。浮漂忽上忽下,忽左忽右,他的心却在一点点下沉:也许他们不该这么冒险,把自己扔进这种甚至完全无法自救的境地。外面狂风呼啸,巨浪滔天,即便他们反悔想要飞回去,也必然卷入惊涛骇浪中。

正值午后,天空却已经昏暗得近似夜晚。即便浮漂材质特异,水在上面停留不住,两人的视界也已经十分模糊,几乎不能辨物。只有当电光亮起,才能勉强看见四周如山峦般起伏的巨浪。

云灭耳听胡斯归对他说了几句什么,去压根听不清内容。他大喊一声:“别说了,我一句也听不到!”随即反应过来,对方也听不到自己的这句话,不由得苦笑一声。然而就在此时,他听到了另一个声音,一个听起来很低沉,却迅速压倒一切风浪声的声音。

那声音像是什么受伤的野兽在低呜,又像是在很遥远的距离之外千军万马在向着同一个方向奔流、聚焦,当下一道电光闪起时,两人看到了大漩涡。

那真的很像一只怪兽贪婪的嘴,正要把天地之间的一切都吸进去。漩涡在不断扩大,而乱转了许久的浮漂也找终于找准了方向,义无反顾地冲向了漩涡的中心。虽然这是两人一直所期待的,但真到了这一时刻,心中仍然紧张万分。

正如青衣书生所描述过的,海水竟然都直立而起,好好似蓝色的墙壁,更确切地说,像一口巨大的深井。浮漂载着云灭和胡斯归在井上疯狂旋绕着,一点一点地逼近井底--大漩涡的中心,那种轰鸣声也渐渐变得让人无法忍受,充斥着整个头脑,仿佛要把他们的头颅生生撑裂,云灭甚至有种统幻觉,觉得自己的眼珠正在一点凸出,随时可能爆掉。但他狠咬了一下舌尖,强撑着不让自己晕过去,想要看看漩涡究竟能将他们带向何处。假如自己判断错误,最终难逃一死的话,他也不希望闭着眼睛去死。

胡斯归大概也抱着同样的想法,尽管难受得压抑不住喉咙里的呻吟声,仍然死死地把两眼睁得贼大。正当两人都感觉马上就要撑不住了的时候,眼前忽然出现一丝白光。

真的只是一丝白光,从漩涡黑漆漆的底部透出来,但对于两人来说,这一点微弱的光芒就是希望。那白光渐渐扩大,突然之间将整个浮漂包裹在其中。云灭感到一种刀尖般的锋锐从身上切过,仿佛要把自己的身体切成无数的碎块,却又感觉不到疼痛,只是好像身体已经不属于自己了似的。

但这种感觉只维持了一瞬间,紧接着是一阵剧烈的震荡,然后是砰的一声,身体撞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上。这下子真的差点散了架,两人都疼得快要晕过去。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着地了。

于是胡斯归伸出指甲,哧啦一下划破了浮漂。两人龇牙咧嘴地站了起来,往周围一看,立刻愣住了。

“看来我们上岸了。”云灭揉着额头磕出的疙瘩说。

无论大漩涡还是长眠之海,都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眼前一片白雾氤氲,赫然是一个一望无边的大湖泊。岸边的泥土潮湿冰凉,芦苇疯长,其中间或传来一两声鸟类的鸣叫。最为奇妙的却是那湖面上的雾气,浓重的让人什么都看不清,其中跳跃着无数星星点点的亮光,正在有规律地向着远处或者近处移动。

“我们真的到云州了,”胡斯归喃喃地说,“这里就是我曾和你说过的迷云之湖啊。”

听到这句话,云灭总算放下心来,回想起大漩涡里的苦状,暗暗叫了一声“侥幸”。看来这个用性命作赌注的赌局毕竟是押对了,大漩涡真的是通往云州秘境的门户。现在自己的双脚已经踏在了云州的土地上。

这一刻云灭甚至觉得自己的内心有一阵许久没有体会过的激动,完全忘记了身上剧烈的疼痛,不为了拯救,不为了复仇,也不为了其他任何理由。仅仅在于踏上云州本身。这片神秘土地的种种传说,一直都是九州的巨大悬念之一,如果有机会揭开它的面纱,倒也能满足自己内心对挑战的渴望。

“我们现在是在迷云之湖的南岸,位于星盘序列中寰化区域的边缘,”胡斯归一面看着地图一面说,“如果穿越到北岸去,就可以传送到填阖区域,然后再到裂章区域,那就是我的地盘了。”

云灭哼了一声:“你的地盘?我听说整个云州都是领主的地盘吧!他老人家仙踪何处呢?”

胡斯归不理会他的讽刺,脸色看来有点发白:“他位于谷玄区域。那里是禁地,向来不许人进入。无论如何,我们先到了裂章域再作打算吧。”

于是云灭不客气地拎起胡斯归,向着对岸飞去。在他的身下,在那片千年不散的迷雾中,无数发着亮光的小虫正在做着同样的飞行,但它们是那样的脆弱,往往飞到半途就会坠入湖中失去生命。而自己貌似强悍的多,然而在那个完全不知底细的危险敌人面前,是否也会像这些小虫一样微不足道呢?

迷云之湖比他想象中要大。当再一次经历那种身体撕裂般的怪异感觉后,两人经由瞬间传送来到了填阖区域,此时已经入夜。方才在寰化域的时候,云灭还并未感受到星辰力对自己有什么影响,此刻进入填阖域,立即觉得身子沉滞起来,感官似乎也开始略显迟钝。他是羽人,身体本来很轻,这一下就觉得脚步沉重了不少,胡斯归这大胖子反而没事。

“填阖的作用,习惯了就好。”胡斯归不怀好意地一笑。

云灭问:“我就奇怪了,难道你没有觉得自己身上多出来几十斤肉?”

“因为我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分量,”胡斯归笑得更开心了,“以前我在云州的时候,比现在还要胖上快一百斤。”

不过体重的问题很快解决了。胡斯归毕竟是土著。第二天一早就在附近抓来了两只大鸟,身躯和一匹小马差不多高大,翅膀短小,双脚却粗壮有力。这一带地面凹凸不平,忽而遍地碎石,忽而布满黄沙,这两只怪鸟却奔驰自如,比寻常马匹还要稳当。

“要是在东陆大量饲养这种鸟,大概商机也颇可观吧。”云灭说。

“那可得赔死,”胡斯归说,“沙驮不吃草,光吃肉,而且胃口相当好。我用它们来当坐骑,也是考虑到这方面的需要。”

云灭不解,但也没有追问。沿途胡斯归极为谨慎,老是抬头望着天,让人以为他睡觉时落枕了。这一天午后,沙驮刚好带着两人在荒漠中找到一片水草丰美的绿洲,胡斯归正撅着屁股,艰难地把脑袋埋进水里。就在此时,天空中传来几声清亮的鸟鸣。云灭抬头看去,却是一只灰色的大雕,正迅速地从空中掠过。

胡斯归突然之间蹦了起来,若非云灭闪得及时,已经被他甩了一身水。他随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压低了声音对云灭吼道:“快点!躲到沙驮身子下面去!”

等到大雕飞走后,胡斯归仍然一脸警惕,直到确认它不会再兜回来了,才敢站起身来。他呸呸地吐掉嘴里的沙子,这才对云灭说:“那是领主放出来的探子,遍布整个云州。要随时当心呐,这片大陆上有什么异动,都会很快被他知晓。”

“哦?那又是一种云州的奇异生物吗?”云灭问。

“到没那么奇异,这叫作迅雕,不过是北陆名种的雪雕和云州本地雕的杂交产物而已。奇异的是驯雕术,据我所知,那种方法早已经在东陆与北陆失传了。”

云灭点点头,心里想着,原来风离轩信中的“凌风”,指的就是雪雕。看来他还真是对自己的主子忠心耿耿,连这种驯兽的秘技也倾囊相授。

“领主的势力,看来确实很强啊,”他对胡斯归说,“这一路我瞧你老望天,总以为天上会下金子。”

“如你所见,”胡斯归一摊手,“金子是没有的,迅雕倒是不少。他对云州各地监视极严,唯恐出什么乱子。”

“发现了之后又如何?在千里之外的谷玄域出手击杀么?”云灭想起了在遥远的大海彼岸被操控的风离轩。

胡斯归神情很严肃:“你别以为这是句笑话,这种事他未必不能做到,别忘了他是怎么操纵风离轩的。只不过云州如此之大,每一刻每一秒都有那么多事情发生,他一个人既管不过来,也没必要白白消耗自己的力量。所以和东陆北路一样,一块大陆的主人要剿灭各种叛乱、消除各种隐患,靠的还是老套的招数。”

“军队吗?”云灭皱起眉头,“云州一共有多少人?他的军队怎么能成气候?”

胡斯归脸上的肥肉微微抖了一下:“那就是领主的本事了。别忘了云州是一个星辰力异常强盛的地方,他可以利用岁正的星辰力,加速婴儿的生长……”

岁正是九州十二主星中主管生长的一颗星,从古代起,农夫们就根据岁正的运行轨道来安排农事。秘术师们也可以利用岁正之力加速植物的生长,但要作用到动物身上,凡人的精神力却难免不够用了。但如果能直接运用星辰力的话,又是另外一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