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清越哑然:“你还真是不懂得谦虚,不过说的的确是实话,但那只是次要因素。重要的在于,风离轩的精神已经一点点垮掉了,就算再聪明,也不是那种能全心全意为我尽忠的人了,相反,他正在逐渐变成我的累赘,所以我早就想扔掉他。我本来只是派人追杀胡斯归,以免他将云州的事情外泄,不料却发现了你这样的美质良材,真是好运气。”

云灭鄙夷地看他一眼:“扔掉?你对自己的至交好友还真是好得很哪。”

云清越的脸上现出一种很古怪的表情,既像是愤怒,又像是惋惜:“你错了,如果真的是至交好友,我怎么可能这样对待他?这个风离轩,早已不是我的好朋友风离轩了。当年我激他探索云州时,他是何等意气风发;等到我们发现了星源的秘密之后,他反而变得畏首畏尾,什么都不敢做,还想阻止我,好几次差点坏我大事。我不得已,只能想法子逼迫他为我效命,但我们之间的友情,却早就完蛋了。他只是一个被迫效忠于我的奴仆,却不再是我的朋友!”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建造这座雁都城吗?”云清越双臂一张,“我始终在怀念着当年的那个风离轩,那个不顾风云两家的矛盾、邀我到风家做客的风离轩;那个并不好酒,却能陪我痛饮半个月、自己醉得走不动路的风离轩;那个无论走到什么地方都会惦记着我、给我写信讲述游历经过的风离轩。那是我三百年来最愉快的一段时光。我的一生只结交了这么一个朋友,他却不信任我,甚至想抛弃我。这种难过,你可以理解吗?”

方才还从容温和的云清越,此时却像完全换了一个人,面孔因为愤怒而扭曲着,身上的星辰力在一瞬间暴涨,可想而知内心的波动。云灭体会他这话里的情绪,轻轻叹了口气:“你这老东西活生生就是个疯子!朋友在你心目中,究竟是什么?”

他忽然反应过来一点别的:“你说你激风离轩探索云州,是什么意思?”

“既然你很快就要为我所用,我也不妨让你先知道一些,”云清越恢复了平静,“我相信你已经查阅过史料,知道我在家族史上默默无闻,除了好酒贪杯之外,没有丝毫作为。但事实上,除了我自己,没有任何人知道,我的心中怀着怎样的理想,当我看着周围那些平庸之辈无知无趣的生活,心里又有怎样的鄙夷。”

“我可以想象,因为我的堂兄也怀有和你差不多的念头吧,”云灭思考了一会儿对方的话,回答说,“不过他采取的方式和你相反而已。我的堂兄故意展露锋芒,让所有人都怕他;你却一定是那种深藏不露,试图让所有人都轻视你的人。但是很多事情还是需要有人替你去做,所以你利用了风离轩,对不对?他就是你的替身,通过他的眼睛,你虽然终日在宁南烂醉如泥,却也能看到九州的一切,对不对?”

云清越微闭着双眼,陷入了回忆中:“你这么说也不确切,我的确是想法子激他四处游历,然后将所见所闻都告诉我。但我也是真的把他当作我的好朋友,想用这种方法去磨练他的性子,这样日后他才能成为我最大的臂助。”

他的嘴角浮现出一丝看来甚至有些温馨的笑容:“我这位风老弟啊,很喜欢冒险,很喜欢体验新奇的事物,然而性子毛毛躁躁,最是沉不住气。我只需要有意无意地偶尔和他说起云州的神秘与危险,然后苦苦劝他不要去涉险,他一定会忍不住而拼命前往的。我甚至早就替他训好了雕,知道他一定会用得上的。”

云灭冷笑一声,正想说话,云清越接下来的话却立刻令他感到一阵毛骨悚然:“可惜啊,我本来是想通过挑唆风云两家内斗来寻找机会的,但那些抱残守旧的人只在羽族内部争权夺利,根本难成大器。我看出他们不堪其用,只能将目光放得更远些了。”

“你的意思是说,风云两家势成水火,是你挑拨的?”云灭有些难以置信。

“我只是想办法加了点油而已,”云清越皮笑肉不笑地说,“横竖两家都是要打的,那不如玩大一点,死一个人是死,是一百个还是死。”

云灭心中本来还存有为了风离轩而生起的愤怒之情,此刻却完全冷静下来。他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个真正的大奸大恶之徒,和他比起来,胡斯归简直算得上是善人了。他强迫自己抛开一切杂念,开始集中全副心神思考如何对付这个怪物。

恶魔,他想起胡斯归用来评价云清越的话,这两个字果然半点没错。

云清越接着说:“云州我已经暗中调查过很久了,那些稀奇古怪的传闻绝大多数人都不相信,我却深信不疑。在那样一个平静的如同一潭死水的时代,想要达成我的理想,就必须要敢为人所不能为,也只有这种表面上的蛮荒之地,才有我伸展拳脚的余地。”

“那么后来你留下的尸体又是怎么回事?”云灭问。

“风离轩到云州后,我和他通了好几次信,也索要了一些迦蓝花的花粉,然后一直在等待时机,最后终于被我等来了,就是那次风氏的突袭。我趁人不注意,擒住了一名风氏的杀手,让他吞下了十倍分量的花粉。他很快变成干尸,我只需要把头颅割下来深埋好,把尸体摆在自己的床上,任谁见了,都会以为死者就是我。而这之后风氏找不到此人,也只会将他列入战死名单而已。这样我就可以安全地消失于人们的视线中,不为人知地去往云州了。”

云灭点点头:“你也猜到了漩涡的秘密,于是来到了云州。和风离轩探险家的思维方式不同,你只对权利和力量感兴趣,因此找到了操控星辰力的方法,就是你刚才所说的‘星源’,对么?”

云清越赞许地说:“我就是喜欢和聪明人说话,真是不费力气。云灭,我对你真是越来越满意了。”

他转过身,向着树屋深处走去,云灭别无选择,只能跟在他身后。穿过了几条狭窄的小径后,前方出现了一间毫不起眼的树屋。但当云清越走近后,树屋在眨眼之间消失了,露出一道拱形的石门。云灭刚刚跨进去,就感到一股巨力在拉扯着自己的身体,他明白,这又是一处传送点。

眼前的黑暗消失后,他已经站在一片铺得很平整的高台上,寒冷刺骨的气流提醒他此处的海拔甚高,四周更是云雾缭绕,一片茫茫白色。大概是一座极高的山峰,然而当他走到高台旁向外俯瞰,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厉害。这根本不是什么山峰,这座平台竟然没有任何支撑,压根就是悬浮于半空中的!

云灭不动声色,细细打量这座平台。平台大约十余见方,厚度无法估量,四周毫无遮拦,也没有其他饰物,除了地上的一个黑洞是两人来此的“门”之外,只在中央醒目地矗立着一尊雕像。云灭下意识地扭头,云清越笑了起来:“别紧张,这东西不是用来吸取魂魄的,你尽可以放心地看。”

云灭听出此言非虚,于是将视线转过去。乍一看,这像是某种不知名的怪物,身躯臃肿而不规则,头颅大得出奇。仔细一瞧,那具臃肿的躯干竟然是由数具不同的身体扭合而成,彼此之间死死地纠结在一起,看起来像是亲密无间,但从头颅的表情可以判断出,他们正陷于苦斗之中。夸父的手狠狠掐在羽人的脖子,河洛的刀顶在鲛人的胸口,每一张面孔都带着栩栩如生的狰狞与痛苦,那种惨烈的杀意让云灭都感到颇不自在。在这样一个近乎与世隔绝的高台之上,摆放着一尊如此令人不寒而栗的雕像,脚下是谜一般的云州大地,令他有一种飘渺的不真实感。

“你别问我这雕像是谁雕刻的、象征着什么,因为我也不知道。”云清越说。他已经站在了雕像旁边,手抚着上面的纹路,目光注视着远处的云雾,像是要看穿隐藏于其中的一切。狂风劲吹,他瘦削的身躯看起来完全弱不禁风,让人无法相信他的真面目竟会如此阴狠。

“但是我绝对相信,这不是人力可为的,那么,它就是天神给我的恩赐,是天神要赐予我这样的神器,成就我的心愿。”他说。

云灭没有讥讽他,心里想着“神器”两个字,一时间心头一片混乱。云清越目光迷离,脸上的表情变幻不定:“许多年前我来到云州时,心里其实半点底也没有,并不知道我究竟能找到什么。风离轩很难得地在云州呆了很久,但那也仅仅是由于云州还有太多未曾探索的地方,仍然能激发他探险家的热情,除此之外,他并没有别的追求。而我在云州的一年中,固然通过他发现了许多新奇的事物,也能为我所用,但都不能起决定性的作用。这样下去,我充其量不过能赢下一场风云两家的内战。

“后来我就喜欢一个人在那座石头的城市中乱转。我不相信这座城市是无缘无故地矗立在云州这片蛮荒之地上的,它的存在必然有其理由,很有可能就是云州一切怪异之处的根源。我在城中四处寻找,几乎将它的每一个角落都印进我的头脑里,却始终未能发现什么。那只是一座死城,在时光的浸淫中一点点腐朽剥落,慢慢化为尘埃,而我的生命,比这一时刻还要短得多。

“有一天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失落和悲伤,我牵来一头雷犀,开始在城中疯狂地四处冲撞,拆毁挡在我眼前的一切,以此泄恨。忽然之间,一座房屋倒塌之后,从废墟中露出了一道石门。在它即将被拱倒的一刹那,我勒住可雷犀。我敏锐地感觉到,那就是我所苦苦追寻的奇迹,我称它为星源。”

“就是我们刚刚穿越的那道石门吧?”云灭说,“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这里究竟有什么?”

二十七、崩溃

但这个问题似乎是多余的,云清越已经用行动给出了答案。他走到雕像前,也不知扳动可什么机关,坚硬的雕像竟突然间变得柔软起来,好像是正在勾勒修整的泥坯。然后他连接挪动了每一个种族的手,将这些或大或小的手掌叠在一起。

“我足足在这个平台上试验了五天五夜,差点一命呜呼,才找出来开启它的方法,”云清越也不知是在得意还是在感叹,“幸好最好还是找出来了,不然我一定会死在这里。”

六个种族的手叠放在一起后,雕像的形态开始发生剧烈的变化,所有人物全部融合在一起,变成一团不断蠕动的泥状物,随即有光芒透出。泥状物裂开了,有什么东西从中间缓缓升起。

如胡斯归所料,领主的目的果然只在云灭身上,抓住云灭后,参与搜捕的大部分武士都散去了,剩下的人数不足以对他构成威胁。但他并没有跑远,天性中的亡命与贪婪令他在跑到丛林边缘后又折了回来,空手而逃无论如何不符合他的作风。

小心翼翼地避开追兵后,他沿着地上的足迹一路追踪回去,见到了领主和云灭。由于知道领主的厉害,他丝毫不敢靠近,因此两人说了什么,他也完全听不到。但两人接下来消除障眼法术,走入那座石门,他可是看得清清楚楚——踏进去就消失了,无疑是被瞬移到了某处所在。他几乎在瞬间就判断出,这道门通往云州最大的秘密。

一个念头随之产生了——我要不要毁掉折扇石门呢?他知道,并非每一个传送点都死单向的,但也有很大可能性会碰上。加入真是如此,将石门毁掉,进去的两个人保不准就再也出不来了。领主和云灭,大概是这个世界上仅有的两个能让胡斯归产生恐惧的人,若能一锅端掉,那是再好不过。

然而这样做的后果是,那令人垂涎的力量源泉将随着领主一同被葬送,可能永远不再为人所知,这未免让人有些舍不得。胡斯归犹豫了许久,始终没能拿定主意。

正在举棋不定,忽然听到遥远的天际隐隐传来一连串的响动,像是雷声更为绵密。他抬起头来,举头四望,突然间整个身体凝固了一般,几乎动弹不得。

从这座林中向西眺望,几乎是在目力的极限处,天空的颜色起了变化。谷玄域的天本来阴沉晦暗,犹如铅灰,此刻却突然间变得明亮起来,红色、黄色、绿色……那些原本只能在夜空中见到的色彩,竟然在白昼一齐出现,耳中的轰鸣声也越来越大,渐渐清晰可闻。

胡斯归发现,当那些缤纷的色彩亮起来后,天色却越来越暗,仿佛是有一道巨大的幕布被拉起来,遮住了太阳。几道惊心动魄的闪电过后,天空完全暗了下来,滚滚浓云翻滚不定,让人呼吸不畅。

胡斯归冒着被人发现的危险,攀到了一棵大树的顶端。他看得更加分明,墨黑的云海之中,所有的亮色都在渐渐隐没,好像是光线被什么东西一点点吞了进去。他极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是什么东西吞走了光线,却始终只能看到一团不辨形状的混沌,这令他想起了长眠之海中席卷一切的大漩涡。

那一团混沌让他心中越来越感到不安,因为无论怎样他都无法看清它的形状,甚至于颜色。他也无法分辨,那究竟是一个具备实体的东西,还是仅仅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洞?

浑身的冷汗一下子就出来了。一切的贪婪和欲望,都比不上死亡的恐惧,他的脑子里一瞬间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加在一块儿三个字:留不得。

这个可怕的东西绝不是我能掌控的,胡斯归想,我也不能让别人去掌控它。他拔出了刀,向着附近不断发出冲击巨响的地方走去。毫无疑问,在那里能找到雷犀。

云灭看着一团雾状的气体缓缓飘起,随即一道水样的波纹在空气中不易察觉地晃动了一下。整个雕塑的底座也开始上升,悬浮在半空中,一个泛着金属色泽的雕版从地下冒了出来。

那是一个巨大的、雕刻着星象学家们才能看懂的星辰图的星盘,有长短两根针。星盘上放射出七彩的光芒,分别象征着各主星的颜色,直射苍穹。

云清越小心地扶住星盘,将上面的长针正向转了一圈,随着指针的旋转,一阵汹涌澎湃的星辰力如井喷一般从脚底涌出。如果不是长期训练有素,只怕他已经已经承受不住而晕厥。

“这是个什么玩意儿?”云灭强自压住心中的震惊,尽力表现出很平静。

云清越手抚星盘,微微一笑:“这并不是真正的星盘,只是形状如此罢了,它其实是一把钥匙。”

“钥匙?开什么的?”

“开启云州的力量之源,也就是你现在双脚所踩的地方,”云清越的手向着周围一划,“虽然我至今还不知道这个悬空的浮台究竟位于云州的哪个方位,但我可以想象它是什么、为什么有这样强的力量。你知道星流石的存在吗?”

“废话,三岁小孩都知道!”云灭没好气地回答。

“那你所加过的最大的星流石有多大呢?”云清越好似一个教书先生在对学生循循善诱。云灭一愣,仔细揣摩着这句话,突然有一种汗毛倒竖的感觉,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感猛地从心底生起。他所见过的最大的星流石……这块高悬于天际的浮台,竟然是一整块星流石!自有史料记载以来,还从来没有人记录过这样巨大的星流石存在。虽然云灭接触过的星流石寥寥无几,但对于这种星辰碎片的威力却是了解颇多。它们带着天空中星辰的力量,远远超越自己体能与精神的极限;拳头大小的星流石,就可能引发足以毁灭一座城市的灾难。而眼下……

“它来自谷玄,”云清越的微笑越来越不可捉摸,“与其称它为碎片,还不如干脆地说,这就是谷玄的一部分。你和我,现在都正他在谷玄之上。而谷玄的特色,你清楚么?”

云灭哼了一声:“别再摆出那副教小孩的臭架子了。我之前一直奇怪,风离轩身上怎么可能施展出那么多种不同的秘术,现在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