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开心跳起来,似乎就要扑过去。

  白山君反而拦住了他,居然笑道:“这位兄台说的其实也是实话,我……”

  白开心叫道:“实话?他这简直是在放屁,我和你老婆并没有什么……什么关系,我也并不想娶她,你来了正是再好也没有了。”

  白山君道:“岂有此理,贱内既已和兄台成亲,此后自然就是兄台的老婆了,小弟虽不才,但也知道朋友妻,不可戏,怎能调戏大嫂哩!”

  他居然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大家全都怔住了。

  白开心吃吃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你难道不想要回你自己的老婆?”

  白山君笑道:“在下万万没有此意,这次在下到这里来,只不过是想和兄台办妥移交的手续而已,此后手续已清,谁也不得再有异议。”

  白开心怪叫道:“我抢了你的老婆,你不想跟我拼命?”

  白山君道:“在下非但全无拼命之意,而且还对兄台感激不尽……”

  白开心的鼻子都像是已经歪了,失声道:“你……你……你感激?……”

  白山君哈哈笑道:“在下享了她二十年的福,也该让兄台尝尝她的滋味了。她脾气虽然不好,醋性又大,虽然既不会烧饭,也不会理家。

  但有时偶然也会煮个蛋给兄台吃的,只不过盐稍微多放了些而已。”

  白开心听得整个人全都呆在那里,嘴里直吐苦水。

  白夫人却跳了起来,嗄声道:“你……你这死鬼,竟敢说老娘的坏话……”

  白山君笑嘻嘻道:“大嫂莫要找错对象,在下现在已不是大嫂的丈夫了,这点还求大嫂千万莫要忘记才好。”

  白夫人也怔了怔,再也说不出话来。

  白山君长身一揖,笑道:“但愿贤伉俪百年和好,白头到老,在下承两位的情,放了在下一条生路,日后必定要为两位立个长生祠,以示永生不忘大德。”他仰天打了两个哈哈,转身走了出去。

  大家面面相觑,都有些哭笑不得,谁也想不到天下居然真的会有这么样的人,这么样的事。

  过了半晌,只听这位白夫人喃喃道:“他不要我了,他居然不要我了,这是真的么……”

  白开心呻吟了一声,道:“若不是真的就好了,只可惜他看来一点也不像假的。”

  白夫人大叫道:“这一定不是真的,他一定不是真心如此,我知道……我知道他现在一定难受得要发疯,我绝不能就这样让他走。”她一边叫着,一边往外面跑,在饿了三四天之后,白开心他们只让她吃了半个馒头和一小杯水,现在她就将这点力气全都用了出来,就好像生怕有人会在后面拉住她两条腿似的。其实谁也没有拉住她的意思,尤其是白开心。

  白开心本来倒也觉得这女人蛮有趣的,最有趣的一点,就因为她是别人的老婆,大多数男人都觉得别人的老婆比较有趣,何况是“损人不利己”的白开心?所以别人要他和这女人成亲,他并没有十分反对。他只希望白山君知道这件事后,会气得大哭大叫,来找他拼命,谁知白山君却将她双手送给了他,就好像将她看成一堆垃圾似的,还生怕送不出去,这下子白开心才真的失望了。他忽然也觉得这女人实在并不比一堆垃圾有趣多少。

  这就是大多数男人的毛病,就算是条母猪,假如有两个男人同时抢着要她,那么这母猪全身上下每个地方都会变得漂亮起来,但其中假如有一个男人忽然弃权了,另一个男人立刻就会恍然大悟:“原来她是条母猪,只不过是条母猪。”

  白开心现在就恨不得这女人赶快跑出去,越快越好,若是一脚踩空,掉在河里,那更是再好也没有了。谁知白夫人刚冲到鬼童子面前,鬼童子一伸手,夹着脖子将她拎了起来。他身材虽然比她矮得多,但也不知怎地,偏偏能将她从地上提起来,而且看来还轻松得很。

  他一直将她拎回白开心的身旁,才放下来,白夫人直着眼睛似乎已经被吓呆了。连她自己都弄不懂自己是怎会被这小矮子拎起来的。

  她嗫嚅着道:“我要去找我的丈夫都不行么?”

  鬼童子板着脸道:“你的丈夫就在这里,你还要到哪里去找?”

  白夫人道:“可是……我并不想嫁给他,这完全是被别人强迫的。”

  鬼童子道:“你若不想嫁给他,方才为什么要羞答答的做出一副新娘子的模样来?”白夫人用力揉眼睛,想揉出眼泪来,可惜她的眼泪并不多,而且很不听话,该来的时候偏偏不来。

  鬼童子笑了,忽然拍了拍花无缺的肩膀——他要踮起脚尖来,才能拍得到花无缺的肩膀。

  他笑嘻嘻地道:“小伙子,你能娶得到我们的铁大侠女做老婆,实在是你的运气。”花无缺虽然是站着的,但他除了还能站着外,再也没有做别的事的力气,也许他还能说话,可是,到了这种时候,他还能说什么?

  鬼童子望着他脸上的神色,皱眉道:“无论如何,你总算得到她做老婆了,你还有什么不开心呢?” 

  铁心兰忽然道:“前辈,我……我……”

  屠娇娇他们并没有点住她的哑穴,因为他们并不怕她说话,假如她说了不该说的话,他们随时都可以阻止她的。

  但是现在,有这鬼童子在她面前,他们只好让她说下去,因为谁都不愿被人夹着脖子拎起来的。

  这鬼童子就算没有别的功夫,就只这一样功夫,已经够要命的了。

  因为他们方才看到他拎起白夫人的时候,那么样一伸手,谁也不能保证自己一定能躲得开,他伸手的时候,就像他的手本来就长在白夫人的脖子上似的。幸好铁心兰只说了三个字,就说不下去了。

  鬼童子却笑道:“我知道你有很多话要问我,但现在不要着急,用不着多久,你什么事都会明白的。”

  慕容家的姊妹已开始在悄悄地交换眼色,似乎正在商量该如何招待这怪人。慕容家的人从来不愿对客人失礼。

  但她们还没有说话,鬼童子已笑着道:“你们用不着招待我喝酒,我向来不喝酒的,因为我个子太小,要喝酒一定喝不过别人.所以就索性不喝了。”

  陈凤超赔着笑道:“既是如此,却不知前辈……”

  鬼童子道:“你是不是要问我喜欢什么?好,我告诉你,我只喜欢看女人脱光了翻筋斗,你们若想招待我,就翻几个筋斗给我看好了。”

  慕容姊妹脸上都变了颜色,秦剑、梅仲良、左春生,已振衣而起,屠娇娇眼睛却发了光,只望他们快打起来。谁知就在这时,江上忽然飘来一阵乐声,在这清凉的晚风中,听来是那么悠扬,那么动人,而且还充满了喜悦之意。无论任何人听到这种乐声,都不会打起来的。

  乐声乍起,四下的各种声音立刻都安静下去,似乎每个有耳朵的人全都被乐声沉醉了。就连“血手”杜杀的目光都渐渐变得温柔起来,乐声竟能使每个人都想起了自己一生中最欢乐的时光,最喜悦的事。乐声中,少年夫妻们已情不自禁,依偎到一起,他们的目光相对,更充满了温柔与幸福。

  花无缺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向铁心兰望了过去。铁心兰也正在瞧着他。他们心里都已想起他们在一起所经历过的那段时光。在那些日子里,他们虽然有时惊惶,有时恐惧,有时痛苦,有时悲哀,但现在,他们所想起的却只有那些甜蜜的回忆。

  鬼童子看着他们,微笑着喃喃道:“你们现在总该相信,我请来的这班吹鼓手,非但是天下第一,而且空前绝后,连唐明皇都没有这种耳福听到的。”

  乐声越来越近,只见一艘扁舟,浮云般自江上飘了过来。舟上灯光辉煌,高挑着十余盏明灯,灯光映在水面上,江水里便多了十余盏明灯,看来又像是一座七宝光幢,乘云而下。

  舟上坐着七八个人,有的在吹箫,有的在抚琴,有的在弹琵琶,有的在奏竽,其中居然还有一个在击鼓。那低沉的鼓声,虽然单调而无变化,但每一声都仿佛击在人们的心上,令人神魂俱醉。

  灯光下,可以看出这些人虽然有男有女,但每一个头发都已白了,有的甚至已弯腰驼背,像是已老掉了牙。但等到他们上了船之后,大家才发现他们实在比远看还要老十倍,没有看到他们的人,永远无法想像一个人怎会活得到这么老的,甚至就连看到他们的人也无法想像……这么多老头子、老太婆居然坐在一条很小的船上奏乐,这简直就是件令人无法想像的事。

  更令人无法想像的是,这种充满了青春光辉、生命喜悦的乐声,竟是这些已老得一塌糊涂的人奏出来的。这种事若非亲眼瞧见,谁也无法相信。但现在每个人都亲眼瞧见了,只不过谁也没有看清他们是怎么样上船的,这小船来得实在太快。

  等到慕容姊妹想迎出去的时候,这些老人忽然已在船头上了,甚至连乐声都没有停顿过。片刻,只见击鼓的老人头发已白得像雪,皮肤却黑如焦炭,身上已瘦得只剩下皮肤骨头,他用两条腿夹着一面很大的鼓,这面鼓像是比他的人还要老,看起来重得很,但是他用两条腿一夹,连人带鼓就都轻飘飘掠上了船,看来又仿佛是纸扎的,只要一阵小风就能将他吹走。

  陈凤超抢先迎了上去,躬身道:“前辈们世外高人,不想今日竟……”

  他话还没有说出,击鼓的老人忽然一瞪眼睛,道:“你是不是姓曹?”

  陈凤超怔了怔,道:“晚辈陈凤超。”

  他“陈”字刚说出口来,那击鼓老人忽然怒吼道:“姓陈的也不是好东西。”吼声中,他枯瘦的身子暴长而起。

  鬼童子皱了皱眉,一把拉住了他,道:“你就算恨姓曹的,姓陈的人又有什么关系?”

  击鼓老人怒道:“谁说没有关系?若不是陈宫放了曹操,我祖宗怎会死在曹操手里?”他这么样一闹,乐声就停止了下来,大家也不知道他胡说八道在说些什么,只有慕容珊珊忽然笑道:“如此说来,前辈莫非南海烈士祢衡的后人么?”

  击鼓老人道:“不错,自蜀汉三国以来,传到我老人家已是第十八代了,所以我老人家就叫祢十八。”

  陈凤超这才弄明白了,原来这老人竟是祢衡的子孙。祢衡以“渔阳三挝”击鼓骂曹,被曹操借刀杀人将他害死,现在这祢十八却要将这笔账算到陈凤超的头上,陈凤超实在有点哭笑不得。

  只听慕容珊珊正色道:“既是如此,前辈就不该忘了,陈宫到后来也是死在那奸贼曹阿瞒手里的,所以前辈和姓陈的本该敌忾同仇才是,若是自相残杀,岂非让姓曹的笑话?”

  祢十八怔了半晌,点头道:“不错,不是你提醒,我老人家倒忘了,你这女娃儿有意思。”

  突听一人道:“这里可有姓钟的么?”

  这人高瘦颀长,怀抱着一具瑶琴,白开心只当他和姓钟的人有什么过不去,立刻指着李大嘴道:“这人就姓钟。”他以为李大嘴这次一定要倒楣了,因为慕容家的姑娘绝不会帮李大嘴说话的。谁知道这抚琴老人却向李大嘴一揖到地,道:“老朽俞子牙,昔日令祖子期先生,乃先祖平生惟一知音,高山流水传为千古佳话,今日你我相见,如蒙阁下不弃,但请阁下容老朽抚琴一曲。”

  李大嘴少年时本有才子之誉,否则铁无双也就不会将女儿嫁给他了,伯牙先生和钟子期的故事他自然是知道的,所以白开心说他姓钟,他一点也没有反对,此刻也立刻长揖道:“前辈如有雅兴,在下洗耳恭听。”

  只见俞子牙端端正正坐了下来,手拨琴弦,帅琮一声响,已令人觉得风生两腋,如临仙境。

  李大嘴装模作样地闭起眼睛听了许久,朗声道:“巍巍然如泰山!快哉,妙哉。”

  俞子牙琴音一变,变得更柔和悠扬。

  李大嘴抚掌道:“洋洋然如江河,妙哉,快哉。”

  俞子牙手划琴弦,戛然而止,长叹道:“不想千古以下,钟氏仍有知音,老朽此曲,从此不为他人奏矣。”

  屠娇娇早已看出这些老人都是身怀绝技的高手,但她却未想到他们竟如此迂腐,如此容易受骗。

  她忍不住暗笑忖道:“一个人越老越糊涂,这话看来倒没有说错。

  这些人实在是老糊涂了。”

  只见俞子牙竟拉起了李大嘴的手,将那些老头子、老太婆一一为他引见。吹箫的就姓萧,自然是萧弄玉的后人;击筑的就姓高,少不得也和高渐离有些关系。吹笛的会是什么人的后代呢?原来是韩湘子的后人,自然和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愈也有亲戚关系。

  慕容姊妹在一旁听得真是几乎要笑破肚子,她们已渐渐觉得这些人都是疯子,而且疯得很有趣。

  最妙的是,吹竽的一人竟自命为南郭先生的后代,而且居然叫南郭生。慕容珊珊实在忍不住了,嫣然道:“齐宣王好吹竽之声,必令三百人同吹,其中只怕有二百九十九人是比南郭先生吹得好的,前辈吹竽妙绝天下,怎么会是南郭先生的后人呢?”

  这位南郭先生矮矮胖胖的,看来很和气,所以慕容珊珊才敢开开他玩笑,他果然也没有生气,笑眯眯道:“姑娘只知道先祖滥竽充数,传为千古笑谈,却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慕容珊珊道:“晚辈愿闻其详。”

  南郭生道:“宣王死,泯王立,欲令三百人一一吹竽,先祖闻得后,就乘夜而逃,这段故事是人人都知道的,却不知先祖逃走之后,从此奋发图强,临死前已成为当代吹竽的第一高手,而且严戒后人,世世代代都不能不学吹竽,为的就是要洗刷‘南郭吹竽’这段笑话。”

  他笑了笑,接着道:“姑娘放眼天下,还有谁吹竽能比姓南郭的更好?”

  慕容珊珊立刻整容谢道:“晚辈孤陋寡闻,失礼之处,还望前辈恕菲。”

  其实谁都可以看出南郭先生并不姓南郭,祢十八并不姓祢,那位姓韩的老头子更不会是韩湘子的后代。

  因为韩湘子一生中根本就没有娶老婆,哪里来的儿子,没有儿子,孙子更不会从地下钻出来了。

  但这些老人一定要这么说,大家也没有法子不相信。大家虽然也都已看出,这些老人必定都是五六十年,甚至六七十年前的江湖名侠,怎奈谁也猜不出他们本来的姓名身份。铁心兰更猜不透这些老人为什么要赶来为自己奏乐,这些人的年纪每一个都可以做她的太祖父了,怎会和她有什么渊源关系?

  慕容大姑娘温柔端庄,正是“大言不出,小言不入”的贤妻良母,她始终都是面带着微笑,静静地坐在那里,此刻忽然悄悄拉她夫婿的衣袖,柔声道:“时候已不早,大家也都很累了……”

  陈凤超微笑着拍了拍她的手,道:“你的意思我知道。”

  其实他自然也早就看出今日的局面已越来越复杂,也不愿再和这些稀奇古怪的邪门歪道再纠缠下去,当下抱拳笑道:“此刻礼乐俱已齐备,还是快些为这两对新人成礼吧,大家也好痛痛快快地喝几杯喜酒。”

  屠娇娇拍手笑道:“这话对极了。”

  哈哈儿道:“哈哈,常言道,春宵一刻值千金。咱们只顾着打岔,却忘了新人们正急着要入洞房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