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鱼儿忽然笑了笑,道:“我并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我自己。”

  花无缺道:“为了你自己?”

  小鱼儿道:“不错,为了我自己……”他慢慢地将这句话又重复了一次,目中闪动着一种令人难测的光,这使他看起来像是忽然变成了个很深沉的人。花无缺每次看到他目中露出这种光芒来,就知道很快就会有一个人要倒霉了,但这次他的对象是谁?

  小鱼儿已缓缓接道:“因为我若让你现在就死在别人手上,我不但会遗憾终生,而且恐怕难免会痛苦一辈子。”

  花无缺动容道:“为什么?”

  小鱼儿道:“因为……”

  他的话还没有说出来,突听一人道:“因为他也要亲手杀死你。”这是邀月宫主的声音,但却比以前更冷漠。

  她的脸也变了,虽然依旧和以前同样苍白冷酷,但脸上却多了种晶莹柔润的光。她的脸以前若是冰,现在就是玉。

  小鱼儿望着她长长叹了口气,道:“才两三天不见,你看来居然又年轻了许多,看来天下的女人都该练你那‘明玉功’才是。”邀月宫主只是冷冷瞪着他,也不说话。

  小鱼儿又叹了口气,道:“自从我将你们救出来之后,你就又不理我了,有时我真想永远被关在那老鼠洞里,那时你多听我的话,对我多客气。”

  邀月宫主脸色变了变,道:“你的话说完了么?”

  小鱼儿笑道:“说完了,我只不过是想提醒你一次,若不是我,你就算变得再年轻,不出几天还是要被困死在那老鼠洞里。”

  从山顶望下去,白云缥缈,长江蜿蜒如带。燕南天孤独地站在山巅最高处,看来是那么寂寞,但他早已学会忍受寂寞——自古以来,无论谁想站在群山最高处,就得先学会如何忍受寂寞。山上并不只他一个人,但每个人都似乎距离他很遥远。山风振起了他衣袂,白云一片片自他眼前飘过。

  慕容珊珊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黯然道:“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燕大侠虽然绝代英雄,但这一生中又几曾享受过什么欢乐?”

  慕容珊珊叹道:“看来一个人还是平凡些好。”

  慕容双也叹了口气,悠悠道:“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突听一人呼道:“来了,来了。”

  慕容双道:“什么人来了?”她转过身,已瞧见白云缭绕间,出现了小鱼儿和花无缺的身影。山风更急,天色却渐渐黯了。

  苏樱茫然走着,也不知走了多远,也不知已走到哪里。她只恨不能有一阵霹雳击下,将她整个人都震得四分五裂,一片片被风吹走,吹到天涯海角,吹得越远越好。她又恨不得小鱼儿会忽然赶来,跪在她脚下,求她宽恕,求她原谅,而且发誓以后永远再不离开她。

  但小鱼儿并没有来,霹雳也没有击下。杯中的苦酒还满着,她也不知到何时才能喝光。

  从铁心兰站着的地方,可以看得到小鱼儿,也可以看得到花无缺,她看到花无缺目光中的痛苦之色,自己的心也碎了。小鱼儿却仍然在笑着,仿佛一点也不担心,他难道早已算准花无缺会杀他?还是他已有对付花无缺的把握?铁心兰咬着嘴唇,咬得出血,血是咸的,心却是苦的,但她的苦心又有谁知道?

  第一二五回 生死之搏

  一阵风吹过,天地间仿佛忽然充满了肃杀之意。

  小鱼儿缩了缩脖子,道:“好大的风,好冷,真该多穿两件衣服的。”

  燕南天皱了皱眉,沉声道:“你难道已觉得有些受不了么?”

  小鱼儿道:“大伯你放心,我身子还没有那么娇嫩。”

  燕南天默然半晌,缓缓道:“一个内功已有火候的人,虽不能说可以完全寒暑不侵,但至少总不该像常人那么畏寒畏暑。”

  小鱼儿道:“是。”

  燕南天道:“你所练的武功,乃是无数位武林前辈的心血结晶,可说无一招不是武学中的精萃,而且你小时万大叔就已替你打了很多的底子,并没有让你功夫走入邪路,这种种条件加在一起,所以我才放心让你和花无缺动手。但你功力究竟如何,我并不知道,你很聪明,也很幸运,我惟一只怕你性情太浮,心思太躁,没有将功夫练纯。”

  小鱼儿垂下头笑了笑,道:“我做别的事虽三心二意,但练武时倒很专心的。”

  燕南天点了点头,道:“但愿如此就好。”他忽又问道:“你既已和花无缺交过手,可知他的武功如何?”

  小鱼儿想了想,道:“移花宫能够享这么大的名,武功实在有独得之秘,尤其那种‘移花接玉’的功夫,实在令人头痛。”他笑了笑,接着道:“幸好我多少已摸出其中一些诀窍了。”

  燕南天正色道:“移花接玉只不过是移花宫许多武功之一,移花宫的武功变化繁复,虽冷静却极深契,而且,我看花无缺外表看来虽不如你聪明,其实绝不会比你笨,你的武功博而杂,他的武功精而深,你和他动手时,切莫要和他以招式硬拼,最好先想法子将他的功力耗去几成。”

  小鱼儿道:“这我也知道,他的根基实在比我打得好。我和他交手,胜算并不多,但我却占了一个很大的便宜。”

  燕南天厉声道:“武学之道,绝没有便宜可占,你想占人便宜,你就先败了。”

  小鱼儿肃然道:“是,只不过……他武功的深浅,我已全知道,我武功的路数,他却一点也不知道,因为我从来未将真实的武功在人前炫露过。”

  燕南天目中露出一丝欣慰之色,颔首道:“很好,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小鱼儿忽然一笑,道:“燕大伯,我也想问问你老人家一件事。”

  燕南天道:“你说吧!”

  小鱼儿眨着眼睛道:“你老人家若真和邀月宫主动起手来,能有几分胜算,几成把握?”

  燕南天目光望着远处一朵飘动的白云,沉默了很久,坚毅的嘴角忽然露出了一丝罕见的微笑。他并没有回答小鱼儿这句话,但小鱼儿已用不着他回答了。小鱼儿面上也不禁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一直站在旁边没有说话的万春流忽然道:“时候已快到了,你准备好了么?”

  小鱼儿点了点头,忽又道:“我也还有件事想问万大叔。”

  万春流笑道:“你问的话我并不见得全能回答的,我知道的事并不比你多。”

  小鱼儿也笑了笑,道:“但这件事万大叔一定知道。”

  他忽然很小心的自怀中取出了个酒杯,道:“这杯子里还有一滴酒,我总怀疑酒里有毒,而且是种无色无味的毒,万大叔你看它究竟是否有毒好么?”

  万春流接着酒杯,用小指将杯中的余酒沾起了一些,放在鼻子上嗅了嗅,又用舌头轻轻舐了舐,道:“这酒中……”

  小鱼儿忽又打断了他的话,道:“无论酒中是否有毒,万大叔现在都莫要告诉我。”

  万春流道:“这又是为了什么?”

  小鱼儿叹了口气,道:“因为酒中若真有毒,我就会很生气,酒中若是无毒,我又会觉得很难受,所以万大叔还是等我打完了再告诉我,免得我分心。”

  万春流虽然觉得很奇怪,还是笑着道:“好,反正你这孩子做的事,总是叫人猜不透的。”

  但小鱼儿却似忘记了一件事。他若是战败,岂非就永远不知道这答案了么?

  慕容姑娘和他们的姑爷自然也可以同时看到小鱼儿和花无缺两边的情况,他们都觉得有些奇怪。

  慕容双道:“你看见了吗?小鱼儿和燕大侠像是有说不完的话要说,但花无缺和移花宫主只是站在那里干瞪眼。”

  慕容珊珊道:“不错,看来移花宫主对花无缺这一战的胜负根本一点也不关心,他们师徒间难道连一点感情都没有?”

  南宫柳叹息了一声,道:“这也许是因为她们觉得花无缺这一战有必胜的把握。”

  慕容珊珊撇了撇嘴,道:“我看倒未必,花无缺虽然机智武功都不错,但小鱼儿可也不是好惹的,若论动起手来的应变功夫,我看简直没有任何人能比得上他。”

  慕容双道:“不错,我看花无缺的功力要稍强些,但高手相争,光是功力高并没有太大的作用,主要还是得看当时临机应变,制敌机先。”

  秦剑道:“据我所知,小鱼儿武学极博,似乎身兼数家之长,这一战至少可有六成胜算。”

  慕容珊珊道:“我看还不止六成。”

  他们对花无缺没有什么好感,所以一心只想小鱼儿得胜,但“狂狮”铁战那边的人就完全不同了。

  萧女史正在向铁战道:“你看你女婿这一战有几成把握?”

  铁战道:“十成。”

  萧女史失笑道:“你也莫要太笃定了,我看那小鱼儿并不是好对付的人,何况,他还有燕南天在后面支持他。”

  铁战道:“那有个屁用,燕南天又不能替他动手的。他就算再聪明,但李大嘴、屠娇娇那几个调教出来的徒弟,强也强得有限。”

  萧女史道:“哦?我还以为他是燕南天的徒弟哩,早知他武功只不过是你那些恶朋友教出来的,这一战我连看都懒得看了。”

  突见燕南天长身而起,道:“时候已到了,你去吧!”

  他这话虽只是对小鱼儿说的,但声如洪钟,响彻了群山。

  花无缺也站了起来,向移花宫主躬身道:“师父还有什么吩咐?”

  邀月宫主道:“没有了,你去吧,我知道你绝不会令我失望的。”她语音虽平静,心情却也不禁十分激动。

  最后的时刻终于到了!这一次,她无论如何也绝不会再让这一战半途中止。这一次,小鱼儿和花无缺必有一人要倒下去。

  无论谁想描述她此刻的心情有多么紧张和兴奋,都是多余的,因为她此刻心情之紧张和兴奋,世上根本没有第二个人能想像得到。惟一能知道她的心情的人,自然就是怜星宫主。

  她的脸看来比平时更苍白,花无缺转过脸望着她时,她居然避开了花无缺的目光,因为她生怕自己会忍不住将这秘密说出来。她本也不是个富于感情的人,但这两天,她发觉自己有些变了,因为在那山洞里,她已经历过许多件她平生未曾经历过的事,她从来也未曾想过,这件事居然有一天会发生在她身上。

  她这一生中从来也不知道一个人面对死亡时是什么滋味,从来也不知道恐惧。她从来也没倚靠过别人,更没有对任何人生出过感激之心。

  她自然从没有挨过饿,没有喝醉过酒,更绝没有想到自己也会有一天竟倒在一个男人的怀抱中。但这些她活了几十年都没有经历过的事,竟在短短三两天内一起发生在她身上。而且每件事的印象都是那么鲜明而深刻,她拼命想忘记也忘不了。

  这两天她只要一想到小鱼儿,心里就发疼。小鱼儿对她实在不错,而她对小鱼儿呢?这恶毒而残酷的计划,可说全都是她安排的。小鱼儿和花无缺悲惨的命运,只要她说一句话,就可以完全改观,而她竟不能,也不敢将这句话说出来!

  小鱼儿向燕南天和万春流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就走了过去。花无缺已在等着他,但他却像是一点也不着急,一一向各人打招呼。

  然后向花无缺走了过去。

  花无缺望着他在向每个人诀别,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因为只有他知道小鱼儿是绝不会死的。他已答应了铁心兰,为了遵守诺言,他已决心牺牲自己。死,并不是容易的事,一个人到了临死的时候,才知道生命是值得留恋的,但铁心兰的情感,却更令他刻骨铭心,永难舍弃,在两者不可兼得时,他只有舍弃生命,选择爱情。

  看到轩辕三光和小仙女他们对小鱼儿所生出的同情和惋惜,花无缺心里更不知是何滋味。现在,他已抱定必死之心,却连一个诀别的对象都没有。

  他问自己:“我死了以后,有谁会为我悲伤,为我流泪?”他几乎忍不住要奔到铁心兰面前,和她抱头痛哭一场,可是他并没有这样做,也不能这样做。他只能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小鱼儿过来……

  决战已开始!

  江湖中每天、每时、每刻,都不知有多少人在作生死的决战,但千百年来,只怕再也不会有一次决战比这次更令人伤感的。因为在这一场决战中,两个人都不愿伤害对方,两个人都宁可牺牲自己,这种情况已是江湖中从来未见的了。更令人伤感的是,在这一场决战中死者固然可悲,能活下来的一个人命运却更悲惨。

  甚至在决战尚未开始时,甚至远在二十年之前,两个人都已注定只有死路一条。而这两人偏偏竟是亲生的兄弟。在场的人,除了移花宫主之外,无论谁若知道这情况,只怕都难免要伤心落泪,只可惜在两人没有死之前,谁也不会知道这秘密。

  只有铁心兰的心情,和每个人都不同。花无缺和小鱼儿出手前并没有说话,这也许是因为他们觉得所有的话都早已说完了,现在已没有什么好说的。花无缺也并没有向铁心兰说话,虽然铁心兰的命运已和他联系在一起,无疑已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

  “开始!”燕南天的叱声方起,两人已猝然动手。但在花无缺出手之前,铁心兰却发现他向她瞧了一眼。

  只瞧了一眼!虽然只瞧了一眼,但却已胜过千言万语。铁心兰看到他的目光,已知道他是在向她诀别,在向她允诺,在向她表示他那比山还坚定,比海还深邃的爱情。她已知道他这是在对她说:“我一定不会辜负你,小鱼儿一定不会死,你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