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大生感怀,叹道:“正是如此。人生在世,匆匆即过。死不足惜,关键是要看是否值得你我付出大好性命。”

小弦问道:“在林叔叔看来,什么事情才值得?”

林青略怔,心想小弦初通人世,对任何事情都好奇,又如此依恋自己,或许随口一句回答却有可能影响他一生,万万不能信口开河。

他微微思索,沉声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人生充满了变数,退一步海阔天空,有时忍耐一时便会觅得转机,血气之勇固然值得嘉许,却并非唯一之路。是否值得性命交托,其实并无定论,亦要因势而行。”

小弦似懂非懂,面上茫然。

林青耐心解释道:“在江湖上,并非每个人都是绝顶高手。譬如遇见一群人欺凌弱小女子,奋然拔剑而起,却因武技不敌而命丧敌手,你觉得那是否值得?依我看虽然值得,却未必没有更好的方法,徒然送命却也罢了,只怕到头来,亦没能帮助到欲救之人。”

小弦道:“不过在那些时候,或许一激动就什么也顾不得了。”

林青微微一笑:“所以你若想做一个有作为的人,时刻保持一份冷静便显得极其重要,审时度势方能行侠义之事,仅逞匹夫之勇必然于事无补。”

小弦点点头,又犹豫道:“可如果每一次行动前都要考虑再三,好像也太…”他一时语塞,想不出合适的话来。

林青道:“有些决断无须多作考虑,全凭本心。但有些事则需要从许多不同的角度来判断,一如我们在岳阳府中,从不同的酒楼中看到的是同一道风景,却呈现出各不相同的风情。就如在战场上奋勇杀敌看似天经地义,可那些侵我中原的胡虏外族,不也是抢着忠君为国的念头,难道他们杀我汉人,占我土地就是应该之事么?”

小弦隐有所悟,长长吐出一口气:“我明白了,正如花叔叔给我讲的那个故事,任何事都有两面性,原不能一概而论。”当下将花嗅香给他讲的那个侠客转世复仇的故事绘声绘色地说给林青听。

林青尚是第一次听到这故事,心中感悟极深,叹道:“花楼主胸藏玄机,腹蕴丘壑。只可惜上次去鸣佩峰行程匆匆,日后有机会倒要与他长谈。”

他心中不由因提到花嗅香而想起对自己痴心一片的花想容,从而又思及红颜知己骆清幽,此次一意入京,是否也是因为自己想早日与她相会呢?

正思虑间,林青忽见小弦清澈的目光研究似的盯着自己,哈哈一笑,努力甩去那份绮念:“小鬼看什么,小心脚下才是,可别当真一跤摔到山下,岂不冤枉透顶?”

小弦嘻嘻一笑:“这叫出师未捷身先死,虽然不怎么值得,却也可留名千古了。”

两人如此说说笑笑,山路虽险,亦不觉疲惫。

眼见山势将尽,再过一条栈道就已达山口。这最后一条栈道长达十余丈,仍是四条铁链上铺起仅可容二人并行的木板。此处人迹罕至,木板与铁链上都已长满青苔,难辨原色。

两旁山峰对峙,脚下水流轰鸣,那青色栈道犹如一柄刚刚淬火而出的宝剑,将山峰劈开一线。

小弦装模作样地比划道:“像这样的地方,正可谓是‘一夫当夫万夫莫开’,必是历来兵家必争之地。咦,怎么还当真有人守着啊?”

只见栈道上盘膝坐着一人,一身青衣,身材枯瘦,散发披肩,似是在垂头打坐。他一动不动,青衣混在青苔之中极难辨认,直到走得近了方才能发觉。山风吹得栈道微微晃动,他的身体却似乎并无随之摇摆的样子,浑如一方沉坐了千年的雕像。

林青面色微变,虽一时辨认不出来人是否为追捕王,但只看他那沉稳的坐姿、睥睨天下的气度,已是百年难得一遇的高手,不问可知是冲自己来的。

他放缓脚步,对小弦低声道:“你紧紧随在我身后,莫再顽皮。”

小弦看林青如临大敌的样子,乖乖答应一声。他本对林青极有信心,料想纵是敌人设伏也难阻暗器王,但瞧着那青衣人,不知怎么心头就涌上一股说不出来的寒意。虽是在青天白日下,却觉得对方原应是在深夜出没的野魂孤鬼,浑不应当于此时出现。他不禁暗想,莫非刚才对林叔叔说了个转世的故事,竟当真引来了山精鬼魅?

小弦却不知那是因为青衣人露出的凛然杀气方令他有如此感应,他虽无武功,却是身怀昊空门两大绝学之一《天命宝典》,对周围环境变化极为敏感。青衣人的杀气虽并未针对他,却令他感同身受,但觉越往前走,心底的压力就越大,若非林青在旁,只想后退远远避开这个似人似鬼的可怕煞神。

林青目中光华一闪,虽然他这六七年漂泊江湖,但毕竟与追捕王曾在京师相处过,已认出那青衣人并非梁辰。栈道乃是唯一的通路,对方紧守要道,除非是沿原路返回,另寻道路,不然这一场正面接触无可避免。

此刻,那青衣人虽然看起来如同僵尸般,连小指头亦未动摇分毫,但那一股独揽天下的气势却如山袭来。他显然是在此早早等待着,调息良久后精、气、神都已渐至最佳状态。

林青不由暗暗心惊,此人面目陌生,却是世间罕有的高手,却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荒野中?他脑中电闪,已隐隐猜出对方来历。

林青脚下不停,速度却极缓,传音对小弦道:“你先不要上栈道,等我退敌后再走。”

小弦从未见过林青这般凝重的神情,又是紧张又是害怕,心想既然与林叔叔一路,自当共赴患难,岂能做缩头乌龟?他咬咬牙欲紧跟林青,转念又想到林青一旦与那青衣人交手,栈道必是摇晃不休,自己失足事小,但若因此影响了林青的情绪才是大大不妙。

他本将要踏上栈道的右脚在空中一滞,悻悻收了回来,心头沮丧至极。他自出生以来,心中想要习武的念头从没有一刻如这般强烈地涌了上来。

林青乍遇劲敌,精神一振,借踏步之际调整步伐。以他的见识,深知高手对决时不但天时地利皆足可影响胜负,战略的选择亦是至关重要。那青衣人占据险要,以逸待劳,已赢得天时地利,自己唯有在战略上突出奇兵,才能扳回均势。

两人相距十丈,按林青的速度,约二十五六步后便可来到青衣人面前。他起初脚步极缓,后来徐徐加快,看那势道,等冲至青衣人身前时,正是他身体机能随着脚步移动逐渐趋于巅峰之时。

青衣人显然也料不到林青一语不发,径直出手。他仍保持着气定神闲、魂游外物的样子,但身体却蓦然沉下半分,似欲随时虎跃而起。他一头青白相间的长发本已随着山风舞动,此刻却诡异地直立而起,浑如张扇。

林青来到青衣人面前十五步,忽然毫无预兆地停步。他全身绷紧的肌肉刹那放松,忽眼望青天白云,犹如看风景般悠悠一叹:“相见不欢,争如不见!”

青衣人原本蓄势待发,做好了硬拼一记的准备。在这窄窄的栈道上交手,正可谓是狭路相逢勇者胜,由不得半分退缩。谁知林青说停就停,仿佛一柄刺破天穹的宝剑乍回鞘中,而且收得不带半分勉强,浑如出剑一挥原只为了隐匿光华,留待下一剑的破碎虚空!

青衣人心神大凛。他是天下有数的高手,自然知道似林青这般锋芒乍现即收,需要何等的功力!他暗忖暗器王林青这些年名满江湖,果有非常之能,可仍是保持坐姿,头也不抬,嘶声一笑:“相见原就是为了别离!”

他的语音喑哑低沉,偏偏又字字铿锵,如锈石磨刀,每一个音节都重重击在人的心坎上。那诡异难言的声音伴着山风吹入小弦的耳中,不由让他打了一个寒噤,目光眨也不眨地望着林青。

林青仿佛并未感觉到青衣人的威胁,朗然大笑:“原来兄台等我,便只为了送别?”

青衣人似是低低叹了一声,一字一句道:“与林兄之会,期待良久!”他终于抬起头来,一双如野兽猎物般的阴狠眼神炯炯锁紧林青。

林青微微一笑,一探手已将背后所负的包袱擎在手中。他缓缓解开包裹中的蓝布,露出那一柄名动天下的偷天弓。青衣人锐利的眼中闪过一丝狂热,若满足、若欣然、若畏惧、若期待地从喉间憋出几个字:“偷天之弓炼成数载,却一直少现江湖,如今终于被我见到了!”

林青偷天弓擎在左手,右手又从包袱中抽出一支羽箭,随随便便地扣在弓弦上,却不张弓蓄势,含笑道:“遇见好对手,小弟自当弓箭齐备,以示对兄台的敬意。”气氛虽已剑拔弩张,但看林青神情轻松,意态从容,却是半点也无大战前的紧张。

在此情形下,青衣人原本占据的天时地利已被林青利用动静相间的步法破去,而这距离的拉近其实也极有讲究——稍近几步箭力虽强,但难以再生变化;稍远几步箭力稍弱,青衣人更可在羽箭飞至中途时移形换位。此刻两人相隔十五步之远,青衣人虽未亮出兵刃,但势不能一攻而至十五步之远,若要前扑,首当其冲便要面对偷天弓强力一击,纵是以那青衣人之能,亦不敢贸然相试,只能静待林青先行出招,主动权已全落在暗器王手中。

青衣人又惊又佩,不由心中暗悔,刚才本应趁林青前行时提前作出判断,保持自己攻击的最佳距离。不过刚才在林青前冲之时,任何人都以为他会直扑而来,以逸待劳原是最佳的选择。何曾想林青不过是虚张声势,刹那间主客易势,反令那青衣人进退难当,攻守失据。这其中不但隐含着林青身经百战的经验、精妙的战略,更是提前预测到敌人的心理,方才一举占得先机。小弦旁观者清,将双方对战的变化看在眼里,虽懵懂难解,却已隐隐有会于心。

两人在栈道上凛然对峙,看似谁也不敢先行出招,以防被对手所乘。但林青与青衣人心里都明白:是攻是守全掌握在林青手里,青衣人唯有亦步亦趋,先苦苦防守静待出手时机,只要能安然破去林青蓄势待发的第一箭,余下便全凭武功而决了。但此局面之下,青衣人虽还未现败势,但体力耗费却是远胜林青,难以久持的。

林青亦有顾忌,他虽隐占上风,有把握在青衣人力竭时一击必杀,但对于这等顶尖高手来说,纵然力竭亦是在数个时辰之后。他巧妙地造成目前这个局面,就是要引青衣人沉不住气后仓促出手,从而寻隙胜之。但看来对方亦知贸然进攻败面居多,宁可严守门户、静待时机。而追捕王梁辰则随时可能会出现,小弦无人照顾,自己势不能这般一直对峙下去,只能伺机冒险一搏…

林青的弓箭仍是随便执在手中,凝立的身形却忽然动了。他昂首跨出一步,这一步并无龙虎之姿,却是随着山风晃桥之势而出,妙若天成,毫无烟火之迹。

青衣人脸现惊讶,也不见他作势用力,盘坐的身体亦平平往后退了一步,仍是保持着两人之间十五步的距离。他们配合得天衣无缝,看起来就仿佛是林青这前跨一步激起的劲风将青衣人枯瘦的身体吹开了一样…

又是一阵山风吹来,林青再进一步,青衣人亦随之退后。小弦瞧得莫名其妙,不明所以。但他眼利,已瞧见青衣人额间滚下一颗豆大的汗珠,显然是林青大占上风,若非怕影响林青的情绪,他早忍不住鼓掌喝彩了。

如此反复数次,等青衣人最后退至栈道尾时,山路右转,青衣人已是背靠山壁,退无可退。他蓦然一声长啸,直身而起,垂头不语。

林青转身招呼小弦道:“走吧。”他的手心中亦全是汗水。

小弦眨眨眼睛,心头茫然。这一场看似势分生死的决战竟然如此收场!不但未见兵刃相交、拳脚互搏,连胜负也瞧不明白。不过表面瞧来,该是林青胜了,但那青衣人的一声长啸激起山谷回响,听在人耳中,胸腹内烦闷欲呕。小弦方知道此人武功极强,林青纵然胜出,也决不轻松,当下走过栈道,来到林青身边。

青衣人静立原地,一动不动,全无趁机出手之意。他的长发披在面门上,也不知脸上是何表情。

林青不再理会那青衣人,领着小弦扬长而去。

唯余下那青衣人,呆呆站在栈道口,恍若还要站上千万年!

“林叔叔,他是什么人?”林青与小弦一前一后,默然走出山道,等看不到那青衣人的影子后,小弦再也忍不住,追上大步流星的林青发问道。

林青微微一笑:“他不是人,是鬼。”

小弦万万未料到会听到如此回答,惊得睁大眼睛。他回想起那青衣人浑身散发出的森森鬼气,诡异莫名,一时倒也信了几分。不过青天白日下乍见鬼魂,虽有林青在旁,仍令他觉得心头发冷。

小弦打了个寒噤,拍拍胸膛壮胆,勉强笑道:“有林叔叔在,就算鬼我也不怕。不过,我们现在已经穷得身无分文了,鬼找我们做什么?”

林青肃容道:“这个鬼不求财,只要命。”他一皱眉,喃喃道,“追捕王竟然能请动这老鬼,当真是面子不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