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的酒楼十分简陋,桌椅都已破旧不堪。小弦只怕林青不够银子付账,便只点了两三个便宜的菜肴。

此刻,两个村民模样的汉子走入酒楼,要了二两酒与几碟小菜,就坐在他们旁边的桌上。

只听一人气呼呼道:“今日朱员外又提了租,每个佃农都要多交五两银子。眼瞅着今年收成不错,满以为可以挣些银子回家过个好年,谁知辛苦忙了一年,到头来却剩不了几个小钱,这日子当真是没法过了。”

另一人连忙道:“丁三你小声点,若是被朱员外的手下听到,免不了又是麻烦。”

“郭大头你还算个汉子么?你胆小怕事,我可不管那么多!”那名唤丁三的汉子愤声道,“姓朱的也不过就养了十几个家丁,而我们全镇的佃农加起来有一百多人,若是大家都联合起来,岂会怕了他?如果真把我丁三逼得没有活路,便与他拼了这一条贱命!”

郭大头摇头叹道:“其余人大多都是拖家带口,可不似你丁三光棍一条,毫无牵挂,如何能指望大家都联合起来与朱员外对着干,一旦闹翻了,明年可怎么办?再说朱员外那十几位家丁都是练家子,据说有一两人还是专门高价请来的武师,我们这些庄稼汉子二三十个人怕也难以近身…”

丁三犹是不忿,却也毫无办法,只有借着酒劲大骂几句,郭大头则在旁边苦劝。

小弦听得真切,大致明白了原委,想来那朱员外必是小镇中的一霸。他低声对林青道:“那个地头蛇朱员外可真可恶。林叔叔你不是说习武之人应该多做些侠义之事么,现在可不正好有了机会。更何况我们如今又没有多少银子了,也可以趁机…嘻嘻,劫富济贫。”

林青早有此意,听了小弦的话却还是忍不住露出一丝笑容:“去教训一下那朱员外本无不可,但你又何须提及我们囊中羞涩之事,岂不是显得别有居心?”

小弦一本正经地道:“男子汉大丈夫行事自然应当光明磊落。何况我也没有说错。我们现在本来就是穷人嘛,吃了这一顿还不知道有没有下一顿呢。就等着朱员外这富人接济一下了…”

林青哈哈大笑,夹起一筷子菜堵在小弦嘴里:“那你还不抓紧机会,多吃一些。”小弦心痒难耐,站起身来拍拍小肚皮:“我吃饱了,咱们现在就走吧。”

林青苦笑:“若是现在去,就不是劫富济贫,而是公然抢劫了。”

小弦一想也是道理,只好悻悻坐回原位:“那我们什么时候去?”

林青慢条斯理地喝下一杯酒,悠然笑道:“当然是月黑风高时。”

既然定下晚上去朱员外家中“劫富济贫”,两人吃罢午餐后,便只好在小镇中闲逛。

忽见前方围了一大群人,锣鼓声不绝入耳。原来是戏班搭台唱戏,小弦连忙拉着林青进去看,却见简单设置的一座高台上几个人打得好不热闹,原来正在演“三英战吕布”。此刻,恰恰轮到张飞出场,但瞧一个黑面大汉手持丈八长矛,哇呀呀高喝一声:“三姓家奴,可识得燕人张翼德么?”他扎个马步,舞动长矛摆几个花式,倒也十分威武,惹来台下一片叫好。

林青自然不会将这些花拳绣腿放在眼里,但这些年漂泊江湖,许久未曾静下心来看戏了,倒也瞧得津津有味,亦随着大家一并起哄。

小弦虽自小看过这出戏,犹有不解,低声问林青道:“吕布不是姓吕么,为什么张飞要叫他三姓家奴?”

林青解释道:“那吕布武功虽高,却不忠义。先后认了丁原与董卓为父,最后又反戈一击,背信杀主,所以张飞才如此羞辱他。”

小弦这才恍然大悟,旋即想到自己本叫杨惊弦,谁知杨默只是许漠洋的化名,算来应该叫许惊弦,可偏偏亲身父亲是媚云教教主陆羽,岂不是应该叫陆惊弦才对?想来自己虽与吕布的“三姓”性质不同,但这“三姓家奴”四字听在耳中,仍是觉得十分不舒服,顿时兴味索然,气呼呼地道:“不看了,我们去别处玩。”

林青不知一向听话乖巧的小弦因何突然发脾气,只好随他走出人群。却见小弦一张小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道:“林叔叔,我已经长大了,以后你不要叫我小弦了,叫我大名许惊弦吧。”

林青反应敏捷,立刻猜出了小弦的心思,想不到这孩子如此敏感,当下强忍笑意道:“不管你是否已经长大了,在叔叔的心中,你永远都是小弦。”

小弦感受到林青对自己的慈爱,眼眶微红,垂下头低声道:“小弦这名字只是林叔叔一个人可以叫的。若是去京师见到了骆姑姑时,你可要介绍我的大名。”

林青愕然:“你怎么知道我回京师要见骆…骆姑姑?”

小弦嘻嘻一笑:“我听水柔清那小丫头说的,她说叔叔的心目中只有骆姑姑,所以花姐姐才会那么闷闷不乐。”

林青哑然失笑。小弦与水柔清这两人年纪虽小,却都是古怪精灵、聪明伶俐,也不知在背后提及自己时胡说了些什么。他与京师蒹葭掌门骆清幽之间一向以朋友相待,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之情,却从未有什么儿女私情,无奈不好对小弦解释,转过话题道:“清儿明明还大你两三岁,你怎么敢叫她小丫头?”

小弦一挺胸膛:“有道是‘有志不在年高,无谋空活百岁’,她虽然年纪大一点,但论见识,却未必及得上我。”

林青哈哈一笑:“你们这两个小鬼头一见面总是争得不可开交,你毕竟是男子汉,稍稍容让她几分亦不为过。”

“我当然让着她啦。”小弦分辩道,“在须闲号中,下棋时我本来可以赢她,让她一辈子听我号令的,但念她不过是个小姑娘,加上旁边又有英雄冢的弟子在场观战,不愿让她太过难堪,这才有意下成和局,不过那时我也晕了头,若不是她在最后关头放我一马,只怕反是我输了…”他这才将当时与水柔清在舟中争棋的情景细细告诉了林青。

林青本不知此事,还以为小弦早就会下棋,再于棋艺超群的愚大师指点下,方才以棋力助四大家族击败了御泠堂,此刻才知道小弦学棋的原因竟是与水柔清赌一口气,确是天意使然。小弦与水柔清两小无猜,虽有诸多争执,但关键时刻却总能给对方留份余地,殊为不易。

小弦提到水柔清,心头亦不由大感异样。他自小少有玩伴,从涪陵去鸣佩峰那一路上虽然与水柔清争嘴斗气,其实内心却感觉十分开心快乐。他忽又长叹一口气:“可惜莫大叔在那场棋战中被迫自尽,她从此将我当成杀父仇人一般,也不知以后是否会记恨我一辈子。”

林青叹道:“莫敛锋之事原也怪不得你,等过些日子,清儿自然会想清楚:她真正的杀父仇人乃是那挑起棋战的御泠堂青霜令使,与你无关。”

“我起初也这么想。但等到爹爹也走了,才知道杀父之仇岂能轻易释怀。”小弦黯然摇头,“虽然爹爹是死在宁徊风的手里,但我那时亦恨不得杀了那媚云教的右使冯破天,若不是他非叫爹爹去媚云教,或许也不会撞见宁徊风那狗贼…”

林青亦是一声长叹。命运难测,人生本就无常,若强要算清一切渊源与纠缠,只怕许漠洋之死连自己也脱不了干系。

良久,林青方道:“冤有头债有主,若执意怨天尤人,迁怒于无辜,那又有何意义?”

小弦点点头:“后来我自然想明白了,既然是宁徊风害了爹爹,便只管找他报仇就是。但清儿却未必会如此想,只怕这一生一世都不会原谅我了。”

其实,小弦虽然性格固执,却非迂腐不化,当初怪责冯破天亦只是一时心伤,不久后便已想通,但念及或许以后水柔清都会将自己当作仇人对待,心头难受至极,鼻中一酸,几乎流下泪来。

他堪堪忍住,抬头见到林青怜惜的目光,赧颜道:“我可不是为她难过,而是想到了父亲…”

林青拍拍小弦的头:“人生多变,有些事情徒想无益,倒不如看开些。我答应你,不但见到骆姑姑时叫你的大名许惊弦,而且会全力助你亲手找宁徊风报仇。”暗器王一言九鼎,若非在心中已视小弦如己出,岂肯轻易做下如此承诺。

小弦一呆:“亲手…报仇!”他看林青面色坚定,不似作伪,心头迷惘,半信半疑道,“难道我还可以再学武功么?总不成由林叔叔把宁徊风擒住,再绑在我面前由我下手,那样似乎太不痛快…”在他幼小的心中,总觉得报仇之事若是假手他人,虽可手刃仇敌,却远远不及卧薪尝胆、历经艰险后方才亲身得偿所愿那么酣畅淋漓。

林青道:“我在京师中有不少朋友,大家合计着总能想到方法。”他见小弦一脸怀疑,转念想到景成像本就是天下闻名的医学圣手,若无奇缘,此法多半不通,复又正色道,“就算如此仍无回天之力,但你身怀‘嫁衣神功’之术,我亦可以暂借你一分内力,只要你从现在起勤练招式,再将弈天诀用于其中,保管可将生龙活虎的宁徊风亲手擒下!”

他此言确然无虚,嫁衣神功不但能激发人体潜能,更可借外力为己用,当初并无内功的小弦亦凭着嫁衣神功强行冲破宁徊风的灭绝神术。只是小弦丹田已然受损,虽能度功给他,却不能持久。

小弦大喜:“从今天起,我就拜林叔叔为师,你就教我武功招式吧。”

林青见小弦开怀,心头大畅,柔声道:“只要你愿意学,我岂会不教,但我可不敢收弈天门祖师为徒,以后你仍是叫我叔叔吧。”

小弦点点头,低声道:“在我心目中,林叔叔比师父更亲近。”

林青哈哈一笑:“其实我不收你为徒亦有自己的想法。我的武功主要以暗器为主,与弈天诀并不相符,所以以后我也只传你一些轻功、招式等基本武技。若要想做真正开山立派的祖师,你还须自己多加领悟,我不过是略加助力而已。”

小弦道:“嗯。我们去京师大概还有十余天的行程,一路上林叔叔就多教我一些功夫,至少在见到骆姑姑之前练成一项绝技,不能让她瞧不起。”

他虽与骆清幽素未谋面,但自小听父亲说起诗曲冠绝天下的骆清幽,又见涪陵城三香阁中关明月、齐百川等人亦对骆清幽敬若天人,再加上她是自己最崇拜的暗器王林青唯一的红颜知己,所以一心想着与她见面时留下一个好印象。

林青咋舌道:“十几天就想练成一项绝技,你也把武功瞧得太简单了吧?呵呵,或许我们可以弄些噱头吓唬一下骆…姑姑。”他以往在骆清幽面前都直呼其名,平日有外人在场都称之为骆姑娘,如今随着小弦叫其“姑姑”,显得十分不习惯。他又想到骆清幽一向矜持稳重,若遇上小弦这个精灵顽皮的小孩子暗中捣乱,不知会是什么光景,想象着骆清幽哭笑不得的模样,心里不由泛起一分久违的异样情愫。

小弦不服道:“还没有开始练武功,林叔叔怎么知道我不行?何况在须闲号上仅仅十天时间我就有了极强的棋力,连那段成都惊呼我是百年不遇的天才呢。”林青哈哈大笑,心里亦对小弦充满了信心。

平山小镇实是不大,两人转了一圈,认准了朱员外的住所,又回到小街上,天色却还尚一早,远不到“劫富济贫”的时辰。小弦百无聊赖,又不能让林青在大街上立刻教自己武功,忽听锣鼓再响,却是那戏班再度开场,终是按捺不住,又拉着林青去看戏。

这一场却是荆柯刺秦的故事,正演到荆坷与燕太子丹在易水离别,击筑悲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林青听在耳中,不由激起一腔雄志,想到此去京师前途未卜,纵是亦如荆柯般一去不还,却也无怨无悔。

却听小弦在旁问道:“那个与荆柯一起的小孩子是谁?”

林青未及回答,一旁已有人插口道:“那个人就是秦舞阳了,其时年不过十一岁,却已是力大如牛,武功高强,寻常几条大汉都难以近身。太子丹能将刺秦一王的重任相托,显是极信任他的,只可惜毕竟只是个小孩子,一见到大场面就慌了神…”

小弦小时候曾听人说过荆辆刺秦的故事,知道他虽然在最后关头功败垂成,未能一举刺杀秦王赢政,但他那图穷匕见、舍身求义之事已传为千古美谈。而秦舞阳虽是荆坷的助手,却在秦宫大殿上面对盔明甲亮的侍卫怕得浑身发抖,反令秦王生疑…在小弦的心目中,荆柯无疑是位大英雄,而秦舞阳则是个胆小如鼠、不值一提的家伙,他却万万料想不到,秦舞阳竟是一个如自己一般大小的孩子!

刹那间,昔日的不屑反化为一丝同情,他听那人语中对秦舞阳万分的瞧不起,忍不住开口道:“小孩子又怎么了?他既然敢答应去行刺秦王,就是个好汉!”

那人是个普通的庄稼汉子,上上下下打量小弦一番,冷笑道:“他若有本事,就独自去杀秦王啊,何苦连累得荆坷亦徒然送了性命。”

小弦听得心头大气。这番话虽是无意,却仿佛恰好在讽刺自己与林青。林青此去京师挑战明将军,与荆坷去咸阳刺秦相仿,而自己岂不正好就成了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秦舞阳?他本就最忌讳别人说自己是林青的“累赘”,何况故事最后的结局还是荆坷送命、秦王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