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问道:“你叫孟四?”话音未落,一名胆大的家丁张口道:“大家一齐乱刀砍死…”林青头也不回,反手一掌挥出,那名家丁霎时被击得腾空而起,身体飞在空中,口中仍伴着狂喷的鲜血吐出最后一个‘他”字,足足飞出数丈距离,方才直挺挺落在地上,勉强挣扎几下后晕过去,再也没了动静。林青愤怒之下,出手何等凌厉,若非不久前才和小弦说了那番不要滥杀无辜的话,手下稍留力道,否则那家丁纵有十条命,亦会被这一掌当场击毙。

众人先是大哗,旋即静了下来,个个皆是面如土色,噤若寒蝉,再无人敢发出半点声响。林青心想正所谓恶人自有恶人磨,这群家丁平日在平山小镇上耀武扬威、无人敢惹,此刻见到自己匪夷所思的神功,自然不敢妄动。

林青的目光直直盯在被点住穴道的那名家丁身上,那家丁浑身不自在,眼露惧色,结结巴巴回答道:“大、大侠英明,小人孟斌,家中排行第四。”

林青冷声道:“你家朱员外在什么地方?”他回想刚才情景,这名唤孟四的家丁出现得不早不晚,与房中那两名高手配合得天衣无缝,必是串通一气,有意引开自己的注意力。而房中人既然能令自己中计,在眼皮底下掳走小弦,自然也决不会是什么朱员外之流。

孟四方一犹豫,林青手中略略用力,“咔嚓”一声,孟四臂骨脱臼,大叫一声,额间冷汗如雨而下:“大侠饶命,朱老爷被他们关在房中,小人只是奉命行事…”旁边人群齐齐发出惊咦声,显然直到此刻才知道,捉住朱员外的并非林青,而是另有其人。

林青回想刚才在房中并未察觉到朱员外的呼吸,多半已被敌人杀人灭口,而小弦落在这群杀人不眨眼的敌人手中,岂不亦是凶多吉少。他心头焦急,手上不由使力稍大,正触到孟四的伤臂,孟四惨叫一声,昏死过去。

林青一指按在孟四人中上,头也不抬地道:“去抬一桶水来。”那群家丁面面相觑,终不敢违抗,两人一路小跑,抬来两桶清水。

孟四人中剧痛,悠悠醒转,冷不防又被一桶凉水浇在头上。此刻虽只是深秋天气,但夜深露寒,这一大桶凉水当头浇下的滋味可想而知,加上他心中恐怖忍不住牙关咯吱打战,忽又觉得手肘一轻,已被林青用极快的手法将他脱臼的关节接好。

林青心知敌人掳走小弦早己去远,也不知应该朝何方向去追,只有先问清楚敌人的来历后再作打算,当下耐着性子对孟四漠然问道:“你说朱员外被‘他们’绑架,‘他们’是什么人?”

孟四对林青又怕又服,再不敢有丝毫隐瞒:“小人今日下午给老爷回话时,看到一个老头和一个年轻人正陪着老爷一起喝茶。小人起初还以为他们是老爷的客人,却听老爷吩咐说一切皆要听这两人命令,我就觉得事情有些蹊跷了。那老头儿命令我,秘密找几个工匠去老爷屋中干活,还需要许多空柜子…”

林青截口道:“那老头儿和年轻人是什么模样?”追捕王今年四十出头,理应是个中年人,与孟四的描述并不相合,却不知他见到的是何人?

孟四答道:“那老头儿看起来年纪不小,约摸有五十多岁,但脸上十分光洁,没有一丝皱纹,也不知是怎么保养的,只是他看人的眼神好像…十分邪气,让人心中害怕,而且说话极为轻声细气,唯恐惊落了灰尘一般;那年轻人不过二十七八,穿一身干净的白衣,相貌倒是十分普通,没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嗯,不过他的态度十分悠闲,坐在朱老爷的客厅里,却好像是坐在自己家中一样,没有丝毫的不自在。”孟四身为朱员外的心腹,一向口齿伶俐,虽是在惶惑之中,说话倒也甚有条理。

林青皱眉苦思,一时也想不出那老人与年轻人的来历,只是隐隐觉得似曾相识:“那年轻人可是身材瘦小,形如侏儒?”

孟四摇摇头:“他虽不高大,却也并非侏儒。”

林青心头暗凛,看起来敌人是有备而来,且人数众多,这老头与年轻人多半是领头者,难道与追捕王梁辰无关?或是他另请来的帮手?当下他继续追问道:“然后如何?”

“我听了那老头儿的命令,找来几位工匠与数十只大柜子,谁知他们去了老爷屋中后,老爷便大门紧闭,也不会客,只让下人送来饭菜。那老头儿又吩咐我去捉十几只老鼠来,而月一定要在暗中行事,不得走漏风声,我便有些好奇,不知他捉老鼠来做什么?我看那老头儿脸上一丝皱纹也没有,模样又透着诡异,便寻思难道这老鼠竟会是什么大补的药物?而且看到老爷背地里长吁短叹不停,似乎有极重的心事,于是我便多了个心眼,捉来老鼠交给那老头后故意留在屋外,想看看他们到底要搞什么鬼。毕竟老爷待我不薄,若是受了那两人的胁迫,我拼死也要救他出来。

“后来,我隐隐听到屋中似有挖掘之声,心想难道那老头儿将老鼠捉来都给埋了…”说到这里,他却见林青眼中闪过一丝光芒,令人不敢逼视,只道林青嘲讽他口中说要救朱员外,实际却无行动,脸上一红,住口不语。

林青却是想到了卧房内室柜子中的那些泥土,看来那老头儿多半是令人在屋中挖掘地道,分明是针对自己而设置的,但那个时候自己尚与小弦在街上看戏,他又凭什么能猜出自己会与小弦半夜来此地?若说这老头儿从一开始就已算准了自己的行动,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孟四看林青正沉沉思索,偶一抬目精光隐现,他不敢耽搁,继续往下道:“我在屋外听得不太清楚,正想找个什么借口进屋打探一下,忽然却见那个老头儿己站在我身边,手中还抱着一条小狗。也不知那老头儿是不是用了什么魔法,出现得如此突兀,吓了我一大跳。他脸上虽是笑眯眯的,却令我心头莫名其妙地产生了一股说不出的寒意,似乎望着我的是一个尚未吃饱的猛兽。

“我认得他手中抱的小狗是朱老爷最宠爱的玉儿。玉儿一向顽劣,见到生人便会狂吠不止,出口咬人,但在他的怀中却只是不停挣扎,不但不敢出声,连眼光都不与他正对,似乎怕极了那老头儿。我再一想到那些老鼠,不由心中乱跳,只想早些离开。谁知…谁知那老头!唉,我甚至不知道他到底算不算得上是一个人了…”

他说到这里,脸上现出一丝恐惧,那是一种全然不同于面对林青时的恐惧,而是混合着三分恶心、三分惊疑的恐惧,看来那老头儿给他留下的印象极其强烈,令他此刻心中犹有余悸。

一旁的家丁虽慑于林青的压力,但都将这番话听在耳中,一人忍不住脱口问道:“他到底对你做了什么?”他话一出口,始觉不对,连忙退了几步,怯怯望一眼林青,只恐亦被一掌击飞。

林青却并未怪责那名家丁多口,而是紧皱眉头。听那孟四的讲述,老头儿的形象简直呼之欲出,自己一定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此人,却一时想不起来。刚才从窗外见到、与小弦说话的老头儿多半就是他了,只是当时以为是朱员外,加上房间里并未掌灯,只能隐隐看到身形轮廓,并未见到他的真面目,而且他那细细的声音似乎中气不足,也决不似个习武之人,极有可能是修习过某种阴柔内力。这声音极难模仿,纵是经过伪装,仍应该与他原本的声音有几分类似,可自己的记忆中却是没有一丝印象。

孟四喃喃道:“那老头儿倒没有把我怎么样,只是很和气地问我在这里做什么?我随口编个理由,说是账房先生让我找老爷问句话。他笑嘻嘻地道:‘你家朱老爷身体有些不舒服,早早上床休息了。你们看着办就是了。’我知道不对劲,现在秋收刚过,正是佃农交租的时候,老爷再有什么小恙,也必定会亲自过问…”

林青忍不住冷笑道:“每户佃农多交五两银子,数百人就是多收上千两,你们家老爷果然是生财有道啊。”

孟四一呆:“竟有此事么?我却一点也不知!老爷一向待那些佃农不错,遇到欠收年甚至都不收租的,又怎会如此?”

林青蓦然一震,难道从在酒楼中遇见那两个庄稼汉开始,敌人就已经给自己设下了圈套?回头看看其余家丁脸上的神色,证实自己的猜测果然不假——看来追捕王梁辰早知道林青在岳阳输了银票,送来的二百两银子又分毫未动,他加上熟知林青的做事风格,想必早就猜出林青打算找个地方恶霸“劫富济贫”,所以故意派两名手下化装成当地佃农,有意让小弦来找朱员外的麻烦。

林青越想心越惊,沉声问迸:“你既然觉出不对,又如何回答那老头儿的?”

孟四叹道:“说来惭愧,小人亦是个八尺高的汉子,一众兄弟中就数我气力最大,可偏偏对这样一个糟老头子心生畏惧。虽明知不对劲,还是胡乱答应他一声,就想早些离开。谁知那老头儿却把我拦住,微笑的面容一下子就阴沉下来。

“他缓缓道:‘难道你不想知道你家老爷得了什么病?’小人心知神色上被他瞧出了破绽,连忙道:‘还请老先生告诉我,老爷得了什么病,也好让我一早先去请个大夫,过来看看。’老头儿脸上忽又堆满笑意:‘他现在还没有什么大碍,但若是你不听话,他和你的毛病都会和这小狗一样。’

“他话音未落忽听到‘咔嚓’一声轻响,他怀中抱着的玉儿惨叫一声,老头儿连忙对玉儿柔声道:‘乖狗儿莫叫,可是弄疼了你么?下次我一定小心。’我低头一看,惊出了一声冷汗。只见那老头修长的、犹如女子一般的手指正夹在玉儿的脚趾上,刚才那脆响竟是他已经将玉儿的脚骨捏折了!老头儿一手抚着玉儿的毛发,一面口中咿咿唔唔地哄着它,我还以为方才是那老头儿无意失手,心想玉儿是老爷的宝贝,若被他见到了,还不知如何心疼呢…可这念头还没完,只听又是‘咔嚓’几声响,玉儿的前爪脚趾竟然全被那老头夹断了!玉儿被他卡住咽喉,连惨叫都发不出来,只是在喉中呜呜,状极凄渗。我怒喝一声,欲上前去救下玉儿,却被那老头儿冷冰冰的目光瞟来,顿时一腔血气消失得无影无踪…”

说到这里,孟四长长嘘了口气,犹若重见当时的情形,喃喃续道:“折磨一个畜生也不算什么本事,可那老头儿明明一脸笑意,又对玉儿软语温言,仿佛极疼惜它的模样,竟能下这样的毒手!”

林青亦是耸然动容。都说江湖中最狠之人是黑道杀手王鬼失惊,但鬼失惊自重身份,无论如何也不会对一只毫无抵抗能力的小狗下手。这个老头笑里藏刀,心狠手辣,也不知是什么人物?

一旁的家丁平时都常见到那只活泼可爱的小狗玉儿,乍听到这幕惨剧,皆是感同身受,既有义愤填膺者,亦有深怀同情者,更多的则是如孟四一般脸露惧色,暗自庆幸未与那心性残忍的老头儿照面。

孟四语带哭腔:“小人无用,当真是被那老头儿吓住了,只好听从他的吩咐。不但不敢泄露他们的半点秘密,还故意半夜守在老爷的卧房附近,把大侠认成同伴小胡,谁知才一出口,就被大侠制住了。”

林青早料到这点,犹有不解,若是孟四一直守在卧房外,自己必早能察觉:“难道你是一直看着我与那孩子一起来的?”

孟四苦着脸道:“我并未看见大侠,只是守在后花园中,而那位年轻人则一直跟在我身边,只等他一声令下后、我才现身出来招呼大侠。

林青恍然大悟,敌人谋算极精,不但预料到了自己的行动,而且每一个细节都毫无破绽。那年轻人能与老头儿一路,自然也是位高手,自己带着小弦潜入朱家庄能瞒过一众家丁,却瞒不住他的眼力。他必是远远望着自己来到卧房前,等小弦独自进卧室后算好时间,让孟四引开自己的注意力,屋中的老头儿则趁机擒下小弦,另由一位与小弦身形相似之人假扮成他,再借口去内房取银子,先解开绑好的老鼠弄出翻动箱柜之声,伺机从地道逃脱。最绝的是,假扮小弦的那人还精通口技,不断模仿小弦发声迷惑自己,等自己感觉不妙时,他们早已挟着小弦逃得远了,连追赶亦不及。

追捕王虽为天下捕王,却大多凭的是那名为“断思量”的锐利眼神与“相见不欢”的千里追踪轻功术,极少有设下圈套诱捕逃犯的行动,想不到竟能设下如此巧妙的瞒天过海之计,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唯一令人不解的,就是对方何以能算准只有小弦一人入屋?若是自己与他一起,敌人这些设计岂不全然无用?难道这计策本是用来对付自己的,只因小弦执意孤身前往,对手才改变计划擒住了小弦?

林青又转念一想,孟四既然早早等在外面招呼自己,敌人必是连这一步都早有预料…这一刹那,他纵然不信鬼神之说,亦开始怀疑自己的对手绝非人类,而是能够未卜先知的山精鬼魅!

孟四看林青如石像般凝立不动,陷入沉思中,心里忐忑:“小人已知无不言,还请大侠放过小人一马。”

林青长叹一声,解开孟四的穴道,又对众家丁拱手一揖:“实不相瞒,这个老头儿与年轻人本是我的对头,却连累了诸位兄弟与你家老爷,在下心中甚为不安。那位被我打伤的兄弟静养几日应无大碍,庄园南边草丛中还有一位兄弟被我点倒,麻烦派两人抬他回来解治。”

众人想不到刚才狂怒的林青此刻突然变得如此通情达理,连称不敢。有一人低声道:“老爷被他们害了,大侠可要帮我们报仇。”

林青知道那朱员外本是个好人,只因自己中了那老头儿的奸计,才误以为他是个镇中恶霸,心中亦觉歉疚:“你家老爷生死未卜,依我看多半是藏在房中的地道里,还请诸位与我同去看看。若是他真被人所害,天涯海角我亦会找出杀人凶手,还你们一个公道!”

朱员外显然平日待人不薄,众家丁听林青如此说,皆面露欣然之色。

有一人高叫道:“大侠的仇人就是我们的仇人,若有何吩咐,大家伙儿无不从命。我们虽然没有大侠那般高强的武功,但诸如跑腿、打探消息之类的事总是力所能及的,能替大侠略略分忧…”

林青本想让众人打听敌人虏走小弦后的去向,但料知对方谋定而后动,定然早就去得远了,自己尚追赶不及,何况是这些武技平常的家丁。而且万一他们遇见那老头儿与年轻人,亦只会徒然害了性命。

当下,林青苦笑道:“还是先去着看你家老爷的下落吧。”他想既然敌人是追捕王梁辰所主使,毕竟他身为捕头,应该不会胡乱残害人命,那朱员外虽然会吃不少苦头,多半还能留条性命。

林青先替刚才被他一掌震飞的那名家丁度入些内气助他疗伤,又好言安慰了几句。那人眼中虽是不忿,却亦只好忍耐。两人抬着最先被点了穴道的那名家丁过来,待林青一解开他穴道,立刻翻身大叫:“营盘山大侠饶命!”原来他却还记得小弦临机一动胡乱起的名头。

林青想起小弦,气得满嘴发苦。但事到如今,敌人擒住小弦无非是要逼自己就范,只有静等对方挟持人质、漫天要价。若是追捕王一意要替当年的“登萍王”顾清风报仇,擒拿自己归案,也不知该如何应对?但他一想到小弦的种种乖巧之处,心头一酸,暗暗下定决心:莫说是入大牢,纵是拼得性命不在,也要护得小弦安全!相比之下,挑战明将军之事似乎都已变得无关紧要、皆可抛之脑后了。林青此时才知道,自己与小弦的感情竟然已在不知不觉中深厚至斯了!

林青率众家丁重新进人卧房中,搬开内室那些柜子,却不见地道的入口。他忽然想起自己制服孟四不过刹那光景,那老头儿绝无时间将小弦从外室转移到内室,地道多半应在外室中,而老头儿与假扮小弦的那人则是借柜门响动的掩护从内房后窗逃脱的。

当下他带领众人回到外室,掀开床上大被,只见被里有一束被剪下的女子长发,再掀起床板,果然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来。

林青毫不犹豫地跳下。那洞深仅四尺左右,里面也并不宽阔,敌人只有半日时间,也断不可能挖掘出更大的规模。林青打起火把,走了几步,绕过一个弯道,赫然见到洞里横七竖八躺着七个人。

“老爷!”孟四抢先过去扶起一位老者。只见他双目紧闭,牙关紧咬,虽仍有微弱的呼吸,却无法弄醒。

林青已看出这真正的朱员外只是被人点了穴道,并无性命之忧,心中略松了一口气。对方既然连朱员外都留下一条性命,自也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地对小弦下毒手。

当即林青跨到朱员外身边,出指点他左股“梁丘”穴,解开其禁制。老者长出一口气,睁开眼来,众人齐声欢呼。

林青却是心头暗惊,朱员外被封的是隐穴,所谓隐穴乃是指普通穴道图中极少记载的穴道,一般皆是隐藏在体内骨髓之间,并不属于常见的奇经八脉。点穴之人显然武功不俗,却并非有意炫耀,而是点在隐穴上可以令人陷入龟息状态,呼吸极轻,令武功高强者也无从察觉。而且刚才自己解穴时,还隐隐感应到点穴者阴柔的内力如抽丝般缠绵不断,若是正面交手,可是要极小心对方这种古怪的内力。

林青再救醒其余那几人,一位是朱员外的小妾,头发都被剪去,只留下极短的一截,另五人皆是孟四请来帮那老头与年轻人挖掘地道的工匠。敌人唯恐走漏了消息,挖好地道后将朱员外和其小妾以及几名工匠全都制服,关在地道中,可谓心思缜密,极其谨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