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了林青,小弦心中一定,这才发觉,那“咕咕”声竟像是从自己腹中发出的。他一下子感觉到万分饥饿,但接触到林青充满鼓励的目光与笑容,便暗自咬牙强忍。

陡然,从那漫无边际的黄沙中冒出一人,身材极其高大,面目却看不清楚。他的身体将斜射的日光遮住,长长的影子搭在地上不停跳跃,犹如噬大怪兽。

林青一把拉住小弦:“是明将军!”他解下偷天弓,抽出长箭搭在弓上,凝神待发。

四周忽就出现了许多人,许漠洋亦在其中,与愚大师、虫大师、水柔梳、花嗅香、花想容等人并肩而立,替林青助威。而景成像、物天成、龙判官、历轻笙等人则站在明将军一方压阵,决战一触即发,气氛万分凝重。小弦乍见到早已死去的义父许漠洋,欣喜若狂,嘴边涌上千言万语,却又怕影响林青,不敢开口,只是牢牢抱住久别的爹爹。许漠洋微笑不语,面容一如往日般慈爱…

忽又见到水柔清出现在自己面前,撅着小嘴指着他道:“你既然向着林叔叔,我就偏偏与你作对,支持明将军!”

小弦想起莫敛锋之死,心头蓦然一沉,知道水柔清决不会原谅自己,正想要对她辩解几句,耳中听到林青一声大喝,长箭巳离弦而出。

随着这一箭射出,黄沙扑天袭地,霎时令他眼中不见任何景物。待飞沙落尽,林青等人忽又消失不见,似乎那一箭已带走了天地间的所有生气,仅余下小弦与明将军隔沙相对。

渐渐的,小弦看清了对方脸上戴着一张狞恶的青铜面具,原来他竟是御泠堂的青霜令使!这一刻,小弦心中涌起冲天斗志,自己似乎已然练成绝世武功,面对四大家族数百年的强敌亦毫不畏惧,大喝一声冲了上去!

眼见小弦冲来,青霜令使一把揭开面具,却变成了那面容白净无须的朱员外。小弦微微一愣,双手叉腰哈哈大笑:“原来是你这老头儿装神弄鬼,还不快把银子给‘本大侠’拿出来。”

朱员外朝他古怪地眨眨眼睛,竟又从面上揭下一层薄薄的人皮,却是擒龙堡的师爷、御泠堂的红尘令使宁徊风。

小弦大惊,这才想起刚才抱着的父亲已然不见,难道又中了宁徊风的毒手。他心中悲愤莫名,戟指怒喝:“我爹爹在哪里?”

宁徊风冷笑:“我杀了他,有本事就替他报仇吧。”

小弦目中喷火,只觉体内一股内力流动不息,使一招少林罗汉十八手中的“排山运海”,疾拍宁徊风前胸。不料宁徊风随随便便一抬手便将他双掌握住,面露狞笑,右爪如钩,直朝他头顶插下…

小弦心头一凉,霎时间万念俱灰,却猛然清醒过来,这才知道原来是做了一场大梦。冷汗已将衣衫浸透,湿淋淋地贴在背上,极不舒服。

眼前是一片浓重的黑暗,什么也看不清楚。那细琐的“咕咕”声响仍是不绝于耳,仿佛是什么小动物的咬噬之音。空气中还飘浮着一种古怪的气味,就似是发霉的谷物,又似是一团浸了水、放了数月的棉花…

小弦平躺着不动,脑中渐渐清明,想起在平山小镇中自己去朱员外卧室中“劫富济贫”,却反被那朱员外制住的情形。看此状况,自己恐怕是落在敌人手中了,而林青如今又在何处,他又怎么会任自己遭擒,难道亦中了敌人的埋伏?小弦想到因自己一时逞强,而连累了林青,心中又悔又急。

他轻轻一挣,发现自己全身并无禁制,只是软绵绵地没有一点力气,犹如大病一场,腹中饥饿也就罢了,更是满嘴发苦,口渴难耐。幸好林青留在他体内的那股内气依然蹿行不休,足有一击之力。小弦心神稍定,暗想就算落在敌人手中,也要找个机会让他们知道自己的“厉害”。

小弦伸个懒腰,手却撞到硬物,隐隐生疼。他目不视物,只觉气闷异常,仿佛处于一个封闭环境中,缓缓抬起手朝上一摸,果然摸到一个盖子,略微用力一举,盖子纹丝不动,十分沉重,仿若石制,再摸摸四周,亦都是被石材所封,触手处冰湿黏滑,令他忍不住打了个冷战。他但觉身下铺有被褥,十分柔软,木还以为是睡在床上,谁知却是被关在一个石箱中。

小弦蓦然愣住:这石箱形状方方正正,大小仅容一人躺卧,岂不就是一具“棺材”?

小弦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双手高举,拼力一撑,石盖略略开了一条缝,隐隐透来光线。小弦深吸口气,用尽全力再一撑,“咣当”一声,总算把石盖掀开,坐起身来。乍见周围情景,骇极欲呼,连忙用手掩住嘴巴,强忍着没发出声音。

这是一间小小的、内方外尖呈二角形的石屋,尖角处是一条走廊,走廊倾斜向上,仅露出两三步距离的石阶。此室多半是处于地下,走廊口一左一右悬挂着两盏油灯,透过微弱的灯光,隐约可看到并不宽敞的室内赫然摆放着数十具大小各异的“棺材”,室内正中央还放着一张半尺宽、八尺长的石桌,石桌上血迹斑斑,也不知是作何用处。那屋顶低矮,几欲压在人头顶上,由灯光摇晃着室内景物,充满着阴森的感觉。墙角落有几只老鼠不知在啃着什么东西,发出叽叽咕咕的响动,加上那一股闻之欲呕的死尸气味,令幽暗室内更增添一份惊怖。

小弦呆呆坐着,动也不敢动一下,唯恐惊醒了其余棺材中的僵尸,那可不是一件说笑的事情。

忽又从那走廊中传来“笃笃”的声响,如木杖点地,由远至近而来。小弦心中一紧,看此情景,与其说这是一间地下石室,倒不如说是一个修罗地狱。这条走廊莫非就是小鬼无常出入的通道,难道是阎王爷派人来抓自己了?

他游目四顾,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但小屋中除了那数十具棺材与一张大石桌外,别无他物,实不知藏于何处才好。听着那越来越近的木杖声,小弦头皮发麻,复又倒头睡下,却不敢耐石盖关上,勉强闭上眼睛更觉害怕,只好大睁双眸,望着低沉的屋顶,唯希望来者把自己也看成一具无声无息的死尸,就此放过…却听到自己心中怦怦乱跳,如若一面奏着死亡之音的大鼓,又怎能隐瞒得住?

就听木杖声径直来到小弦面前停下,伴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呼吸,小弦眼前蓦然出现了一张枯瘦呆板、毫无生气的面容。小弦再也忍不住强涌上来的惧意,“啊”地低叫一声,只想爬起身逃跑,却又如中邪般无法动作。

那张僵硬的面容上没有任何表情:“小娃娃终于醒了啊。”他的语音有种说不出来的古怪,如背书一般抑扬顿挫,每个音节都吐得极重,仿佛已经很久不开口说话。说完,他伸手轻轻一拽,力气极大,小弦难以抗拒,从石棺中坐起身来。

但见此人大约近四十的年纪,颧骨极高,眼眶深陷,不似中原人氏,右手执一根木杖,身体微弓,用冥鬼幽魂般的凄厉目光盯住小弦,却又带着一丝的惘然,似乎眼神已穿透小弦的身体,正望着不知名的地方…他的相貌如此骇人,却偏偏穿着一身不沾一尘的白衣,束发垂面,一丝不乱,身上还散发出浴过的香味,那份干净清爽与这阴暗幽冷的房间决不相容,显得万分诡异。

小弦嘴唇翁动,喃喃道:“你,是人是鬼?”

那人脸上挤出一丝笑意,眼睛里似乎也有了些生气,不答反问道:“你是人是鬼?”

小弦一怔:“我是人。”

那人喉中发出一声笑:“你若是人,我也是人,你若是鬼,我亦是鬼。”

小弦听他说了几句话,心神渐定,此人虽然相貌可怖,多半还是一个人,何况若是自己也死了,岂不也变成了鬼,亦断无怕他之理。

他胆气略壮:“不管你是谁,快放我出去。若不然…我就放声大叫引得人来。”小弦本想装出凶狠的模样,但越说心中越是发虚,最后那一句本意是威胁对方,却实与哀求无异。

那人漠然道:“你若想叫就叫吧,这里一向只有我与僵尸虫鼠作伴,有些人气倒也不错。”

小弦心知此室多半深处地下,少有人来,所以他才敢如此有恃无恐,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那人见小弦神色惊惶,伸手抚着他的头,柔声问道:“小娃娃莫怕,你叫什么名字?”

小弦被他筋骨蚯结的大手抚在头顶,直冒冷汗,却又不敢挣脱:“我,我叫许惊弦,你呢?”

“许惊弦。”那人微笑,“这名字倒是不错,我姓黑,大家都叫我黑二。”这一笑露出口中尖利的白齿,更令小弦胆战心惊。

“黑大叔。”小弦颤抖着叫了一声。

那人一皱眉,怒道:“我又不是黑大那个混蛋,你应该叫我黑二叔才对。”

小弦心想黑大想必是他的兄长,却被称之为“混蛋”,此人行事如此不可理喻,难道是个疯子?记得自己明明是被那朱员外擒住,怎么义落到这怪人的手里,难道他们是一伙的?也不知对自己怀着什么心思。自己体内虽还有林青留下的一股真力,但全力出手能否制住这个怪人,却全无一点把握,何况看他虽然相貌凶恶,对自己仿佛尚无恶意,万一迫急了他,岂不更是糟糕?

倏忽间,诸般念头纷踏来,小弦乖乖改口叫道:“黑二叔。”

黑二随口答应一声,目光闪烁,上上下下打量着小弦,仿佛面前是一件极好玩的物事,小弦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

只听黑二问道:“你可是饿了,要不要吃些东西?”

小弦刚才虽是饿得肚中咕咕作响,但此情此景下哪儿还有半分食欲,当下摇头不语。黑二也不勉强,自顾自地道:“我要干活了,你先乖乖呆在这里,如果肚子饿了便叫我。先躺下吧。”

小弦不敢违抗,刚刚躺下,眼前忽然一黑,石棺竟被黑二重新盖上,连忙张嘴大叫:“黑二叔不要吓我,我…我怕黑。”

棺盖又轻轻打开,黑二沉声道:“我可绝非要吓你,而是叔叔干活的时候你最好不要看,以免害怕。”

小弦知道那石盖十分沉重,自己刚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抬起来,而黑二却举重若轻,看来本事亦不小,暗自庆幸刚才没有贸然出手。瞧他对自己的态度颇为友好,似无敌意,坐起身央求道:“黑二叔,你一边于活一边陪我说说话,我就不会怕了。”

黑二盯了他半晌:“那也由得你。”说罢一瘸一拐地转身走开,他右脚似乎受过轻伤,全凭木杖撑地而行。

那些石棺上都用白粉写有编号,黑二来到第九号石棺前,轻声自语道:“唔,就是这个了。”右手木杖挑起棺盖,左手却从棺材里而抱出一人,放在那张长长的石桌上。

小弦大惊:“那人是活的还是死的?”

黑二嘿嘿一笑:“这房间里除了我与你是活的,其余都是死的。”

若是平日,小弦定要纠正对方,除了你我,墙角里面的那些老鼠也是活的…但此时哪还有心调侃,打个寒战:“你,你把死人拿出来做什么?”

黑二不答,将那其男尸平放在石桌上,木杖轻轻一挑,已将死尸的衣衫划破,露出里面淡青色、僵硬的肌肤来。

小弦越瞧越惊,大生怀疑,忍不住脱口而出:“难道,你要把尸体吃下肚下去?”他心想这具尸体高大壮实,看黑二刚才的样子,难道他是有意挑出一个肉多的,想…

却听黑二淡然道:“死人有什么好吃的。你若是觉得害怕,就闭上眼吧。”

小弦听他并非食尸,稍稍舒了一口气,虽仍是忐忑不安,口中却不肯示弱,咬牙道:“我不怕。”

黑二缓缓道:“十多年了,你这小娃娃还是第一个看着我干活的人,倒真是有缘了。”他口中语声未停,已从木杖中抽出一把寒光四射的短刀,那短刀长不过五寸,刃口极薄极利,泛着冷森森的精光,不似对敌的兵器,倒像是小孩子的玩物。黑二略一抬手,短刀刺入那死尸的胸膛,抬腕一挑,已将死尸肚皮划开,露出内里的五脏六腑…

小弦万万未料到,黑二会给尸体开膛破肚,想闭上眼睛已然不及,只瞅到那肠胃肝脏在腹中纠结成一团,胸腹内好一阵翻腾,几乎张嘴呕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