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捕王数度被小弦叫破,大觉惊诧,再联想起刚才小弦看出自己的虚招,暗忖这小鬼果然有点门道,对林青的话坚信不疑起来。

黑二见追捕王缓缓逼近,心知难敌,长叹道:“不管阁下有何吩咐,我黑二都愿听从。只请你不再为难这孩子。”他父亲早亡,兄弟反目,一生郁郁寡欢,并无知交,与小弦的七日相处,是其一生最平安喜乐的时刻。此刻他心中只觉眼前这孩子是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忍不住低声哀求。

“黑二叔不要求他。”小弦对追捕王道,“你不要害黑二叔,他是牢狱王黑山的兄弟。”他只道追捕王必会杀黑二灭口,忽想起曾经听父亲许漠洋说过,追捕王与牢狱王黑山都是泰亲王的手下爱将,希望追捕王得知此事后,放过黑二。黑二反被激怒:“我就算死,也不会借那个混蛋的名头庇护…”

追捕王怔住,一个是京师八方名动中的牢狱王,一个却是小县城中的仵作,实难相信这两人会是同胞兄弟。何况他与牢狱王黑山颇有交情,亦从未听他说过此事。但看黑二与小弦的神态显非作伪,缓缓道:“黑二兄尽可放心,我绝非滥杀无辜之人,无论你是否为牢狱王的兄弟,今日都不会有事。”又对小弦道,“你林叔叔身受重伤,难道你不想去看他?”

小弦嗤鼻:“你骗人,林叔叔武功天下无敌,决不可能受伤。”

追捕王正色道:“你林叔叔是否天下无敌,我们暂且不论,但他如今确实身负重伤,藏于白露院中养伤。”他只恐小弦又会说出“骗人是小狗”之类的言语,立刻又加上一句,“此一言如有半分不实,叫我不得善终。”

追捕王立下重誓,不由小弦不信,他连声追问:“是明将军伤了林叔叔?”黑二听到明将军的名字,浑身一震,喃喃道:“原来小弦口中的林叔叔竟然是暗器王林青?怪不得,怪不得…”直到此刻,他才明白管平交给他的,是一个烫手山芋。

追捕王对小弦道:“此事与明将军并无关系,乃是管平设计加害暗器王。我与林兄相识日久,敬他为人,自然要相帮。”他又转头望向黑二,“实不相瞒,在下乃是京师御捕梁辰,此次特奉命来接小弦入京,还望黑二兄莫要让我为难。”以他堂堂追捕王的身份,能对不通武技的黑二如此说,实已是给了十二分的面子。

黑二虽是心有不甘,但自知无力相抗名动江湖的追捕王。他本以为小弦不过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只要愿意拜自己为师,管平也不会阻拦,现在得知小弦来历不凡,又牵连到明将军与暗器王林青这等名动天下的人物,自己一个小小的仵作定然留他不住…但经过几日相处,心下万分不舍。

小弦呆呆咬着嘴唇,忽对黑二道:“黑二叔,你不必管我。林叔叔受伤,我一定要去京城见他。”那语声还未脱稚气,却流露出无比的坚定。黑二长叹一声,垂头不语。

追捕王抱起小弦,走出几步,又回头道:“黑二兄虽并不知太多内情,但既然陷身其间,当好自为之。我今日放过你,其余人却未必会如此,最好从此隐姓埋名换个地方生活,更要守口如瓶,以免徒惹事端。”他感于黑二与小弦之间的真情,忍不住出言提醒。

黑二摇摇头:“我哪儿也不去。”追捕王叹道:“我已言尽于此,黑二兄请保重。”说罢大步离开。

黑二高叫道:“小弦,有机会要回来看我啊。”小弦知道黑二之所以不愿意离开汶河城,是担心自己以后找不到他,当下眼眶泛红,望着黑二重重点头,心里涌上无数话儿;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唯见夜色下黑二的影子越来越模糊,终于消失不见了。

※※※

追捕王展开身法,半个时辰后就赶到昭阳镇,寻家客栈住下。

一路上小弦不停打听林青的消息,追捕王尽其所知,将林青中伏之事细细说出,却隐瞒了有关小弦与明将军关系的那句话。

小弦半夜睡不着,睁眼望着屋顶沉思。他倒是对林青信心十足,料想他就算受了重伤,亦会及时复原,回想从平山小镇被擒后的一系列遭遇,原以为敌人是追捕王,谁知竟半路杀出一个太子御师管平,到最后仍是阴差阳错地落在追捕王手里,当真是令人哭笑不得。一虽然追捕王看似并无恶意,不但答应带他去找林青,亦没有伤害黑二,但小弦却仍觉得他言语中有许多不尽不实之处,绝非表面上那样简单。

小弦深受《天命宝典》的影响,不但对世情万物皆极敏感,与人交往时更有一种本能的直觉。所以黑二虽面相凶恶,又相识于殓房中,却能与之安然相处、结交莫逆;而追捕王尽管看起来客客气气,却隐隐感应到他笑里藏刀,暗怀祸心。

小弦自小听许漠洋大致说起过京师人物与派系,却知之不详,想当然认定泰亲王与明将军都是一丘之貉,而追捕王既然属于泰亲王一系,自然也会对付林青,带自己入京多半不安好心,难道要趁机要挟林青?

小弦越想越惊,他对自己的安危还不怎么放在心上,却决不能容忍他人借此伤害林青,心想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有机会还是逃跑为妙。反正自己怀里还有七两银子,只要到了京师打听到“白露院”,就可找到林青。

想到这里,小弦更不迟疑。听着追捕王呼吸深沉,似已睡熟,悄悄起身。谁知才一动,追捕王的声音己传来:“你这小鬼想做什么?”

小弦略吃一惊,随口道:“我有起夜的习惯。放心吧,我不会逃跑的。”追捕王冷笑:“你可不要忘了我说的话,跑一次,打一次。”

小弦停顿一下,忽道:“梁大叔,我们谈谈吧。”追捕王嘿嘿一笑:“谈什么?”小弦一本正经地发问:“你可知什么叫约法三章?话说汉高祖入关时…”追捕王忙不迭打断他:“我知道这典故,莫非你也想与我约法三章?”小弦抚掌笑道:“是啊是啊。我答应与你一起走,但你也要答应我三个条件。”追捕王不动声色:“你先说来听听。”

小弦清清喉咙:“第一:路上不许打我骂我…”追捕王冷然道:“你若是乖乖的,我自然不会打你骂你,但你若是顽皮淘气,当然要略施惩戒。”

小弦良久不语,追捕王问道:“还有两个条件是什么?”小弦道:“第一个条件就谈不拢,后面也不必说了。”追捕王啼笑皆非:“你先说出来,我们再商量。”“不行不行。”小弦嘟起小嘴,“先要谈好第一个条件。”

追捕王忍不住微笑,心想那些穷凶极恶的逃犯见了自己,都是襟若寒蝉,这样一个小孩子竟也敢对自己卖起关子,倒也颇觉有趣:“好吧,一人让一步,你淘气时我只骂不打,但若你逃跑,仍要打屁股。”小弦犹不肯让步:“你说过逃一次打一下的,不许多打。”

追捕王大笑:“看来你早就打定逃跑的主意了,是不是?就算只打你一下,也足让你记一辈子…”“我可没想过逃跑。”小弦振振有词,“但既然是讲条件,就要把一切都说明白,免得到时夹缠不清。那,你算是同意第一个条件了?”追捕王点头。小弦伸出手来:“拉钩。”

追捕王笑嘻嘻地与他拉指为誓:“还有什么条件?”小弦道:“第二:不许暗中找人加害黑二叔,就算那个什么亲王下令,也要阻止。”

追捕王心中微凛,他本无此意,但深知泰亲王心狠手辣,所以才会在临走时出言提醒黑二。但小弦不过是一个十一二三岁的小子,竟能想到这点,思虑之周密实是令人惊叹。当下,梁辰郑重道:“你尽可放心,我与他兄长牢狱王私交甚密,定会尽一切力量保护他的安全。第三个条件是什么?”

小弦想了想:“第三:到了京城不许耽搁,立刻带我去见林叔叔。”追捕王心想这一点可不能随便答应,刚要开口拒绝,却看到小弦目光闪动,知道若不满足这小鬼的条件,一路上还不知要想出多少花样来,权且骗他一次:“我本就是要带你去见林兄,只要一进京师城门,我就立刻去白露院。”追捕王原本极重承诺,深怕小弦最后会说什么“骗人是小狗”,所以在这句话中给自己留有余地,心想京师耳目众多,自然不能直接带小弦入城,而只要不进“城门”,便不算违诺。

小弦笑道:“这样我就放心了,睡觉吧!”其实他故意提出第三个条件,意在先稳住追捕王,只要他稍稍放松警惕,自己就有机会逃走。

追捕王哪知小弦在故布疑兵,见他并不追究自己话中的破绽,倒是松了口气。两人各自倒头安睡,直至天明。

第二日一早,追捕王带小弦上路,他只恐夜长梦多,山野无人处便抱着小弦施展轻功飞奔,遇到有人时便放缓脚步,以免惹人生疑。小弦这一路上果然十分乖巧,几乎闭口不语,反是追捕王略嫌气闷,逗他说几句笑话。一上午赶了百多里路,来到个小集,挑家干净的酒楼吃饭。

小弦想起在涪陵三香阁的情景,一心要让追捕王多破费些银子,抢过菜单只挑最贵的点。追捕王一瞪眼:“这许多菜你吃得完么?”小弦挤挤眼睛:“我赶了半天的路,肚子太饿了,能吃好多好多。”

追捕王不愿多生事端,不再多言,好在这集镇不大,酒楼中亦没有多少山珍海味,倒也花不了几两银子。一时摆了满桌的菜肴,追捕王每样菜只是浅尝辄止,小弦却是狼吞虎咽,着实吃了不少,抚着肚皮满意一笑:“现在舒服多了。”追捕王道:“吃饱了那就走吧。”

小弦一皱眉头,捂着肚子叫道:“哎呀,吃太多了,我去…嘻嘻,梁大叔要不要一起去?”追捕王冷眼望着小弦:“快去快回。”

小弦连声答应,一溜烟往茅厕跑去。眼见追捕王并不跟来,心头得意: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他一早就计划好,到了茅房中看里面无人,先脱下外衣卷成一团,藏在怀巾,只穿着夹袄,又抬手解开发髻,解到一半忽又止住:如此披头散发反而太过显眼。当下,他再从墙上抓一把墙灰捏在手心中,只可恨现在已快入冬,不能找顶草帽戴在头上。打扮好后,他小心翼翼走出茅房,从酒楼后门绕出,来到街上。

小弦知道追捕王就算一时半会儿找不到自己,也决不肯罢休,这小镇不大,迟早会被他发现。所以并不急于找个藏身之地,而是在人群中左顾右盼,忽然眼睛一亮,看到了他要找的目标…

几个十余岁的小孩子正在一旁玩陀螺,冷不防见小弦冲来,一把抢着陀螺就跑。几个小孩大呼小叫,紧追小弦而去。小弦并不跑远,如捉迷藏般绕了几个圈子,等跑得全身发汗,再用手一抹,把手中墙灰抹在脸上。停下脚步,对那儿个孩子叫道:“我们一起玩好不好?”

“你是谁啊,我们又不认识你。”一个孩子挥挥小拳头,气呼呼地道。小弦一笑:“我叫小龙,也很喜欢玩陀螺,却怎么也不能像你们一样玩得那么好,教教我吧。”他以已心度人,知道小孩子最喜被同龄人崇拜,以往在清水镇玩陀螺时,若有小孩子这样对他说,他必是洋洋得意地点头应允。此法果然奏效,那几个小孩子也不再计较小弦方才强抢陀螺的“恶行”,一板一眼地教起他来。

小弦心头得意,几个孩子在街边围着陀螺大呼小叫,这情形实在太过平常,就算追捕王看见了,也不会放在心上,何况自己除下外衣,又把脸涂得一塌糊涂,一副玩得忘形的模样,追捕王岂会料到逃走的人会在自己眼皮底如此放肆?按下面的计划自己应与这几个小孩子套套交情,最好能去某家住一晚上…刚想到这里眼角已瞅见追捕王瘦削的身影,连忙低下头看着旋转不休的陀螺,压住嗓子叫好。

突然,一双大脚出现在陀螺边,就此定住不动。小弦心头一跳,只听到追捕王浑若无事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们该走了,你若喜欢玩陀螺,我去京师流星堂专门给你定做一个。”小弦心里大骂,抬起头装出兴高采烈的样子:“好啊好啊,梁叔叔说话算话,骗人是小狗。”看他的表情,仿佛一早就知道,梁辰会找到自己一般。

追捕王冷哼一声,提步前行。小弦无奈,垂头丧气地跟着他,犹听那群小孩子高叫:“小龙要走啦,下次再来玩哦…”

小弦加快步伐与追捕王并肩而行,偷眼看追捕王的脸色,自嘲一笑,喃喃道:“好久不玩陀螺了,一可累死我了,热得把衣服都脱了。”追捕王不置可否地呵呵一笑:“玩得很开心吧,竟然连名字都改了。”

小弦脸上一红,本还想分辩说对那些乡村孩子无须报上真名,却知道实在太过牵强,心中一横,跑前两步,翘起小屁股:“你打吧。”

追捕王一愣,本来确是想狠狠教训小弦一下,可看他负荆请罪的样子,反倒乐了:“这次先记下,若下次再犯,决不轻饶。”

小弦咬牙道:“既然约法三章,就不能更改。想当年汉高祖入关时…”追捕工懒得听他罗嗦,不轻不重地拍了他屁股一下:“这样你可满意了?”小弦直起身来,揉揉屁股:“还好,不是很疼。现在我们两不相欠了。”

追捕王大是后悔,早知如此,还不如给他一下重的,免得他没记性,只得以言语亡羊补牢,冷冷道:“你也不想想我是谁,多少江洋大盗都逃不出我的利眼,何况你这小鬼。”小弦沮丧至极,心想可不能让你威风,扬脸问道:“听说梁叔叔有两个人一直追不到,不知谁有那么大本事?”

追捕王面色不变:“一个是虫大师之徒墨留自,一个是静尘斋红袖裁纱。”小弦喜道:“墨留白可就是虫大师琴棋书画四大弟子中的画么?”他听到与虫大师有关的人物,实是喜不自禁,醒悟到可能会激怒追捕王,用手掩住嘴巴。

追捕王岂会与小弦一般见识,淡淡道:“你这小鬼倒知道不少武林人物,正是他。”小弦很想追问墨留白是如何脱出追捕王跟踪,终于不敢,喃喃念道:“静尘斋的红袖裁纱,这名字好怪,难道是个女子?”追捕王低低叹了一声,随口答道:“静尘斋中自然都是尼姑。”小弦注意到追捕王的神情颇有些不自然,心想他必是吃了大亏,颇觉快意,暗暗记下红袖裁纱这名字。

当晚来到灵州城住下,小弦心知追捕王的跟踪术天下无双,纵是借尿遁,亦难逃过他那一双利眼,却又实不甘心。眼见离京师越来越近,想逃走的念头却越来越强。倒不仅仅是为了不让泰亲王利用自己对付林青,而是好胜之心大起,既然墨留白与那个红袖裁纱都能从追捕王眼皮底下脱身,就说明他的跟踪术仍然有隙可寻,自己末必不能做到,反正大不了被他打一下屁股,忍一下痛也就过去了。

一路上小弦苦思:虽然林青留在自己体内的那股真气尚在,但比武功,自己无论如何也胜不过追捕王,自己有什么长处是他难以应付的呢?想想自己所学的本事:《天命宝典》说服不了追捕王;《铸兵神录》亦派不上用场;弈天诀加上阴阳推骨术纵然能提前判断追捕王的动作,却又无力抵挡;让他和自己下一盘棋赌胜亦是痴人说梦…忽然灵机一动,已有了对策!

吃完晚饭,小弦打个饱隔,怯生生道:“梁叔叔,好闷啊,我看这灵州城不小,能不能去城里玩?”追捕王抬眼望来:“你又想耍什么花样?”

小弦连连摇手:“我屁股还隐隐作痛呢,怎么敢玩花样?何况我一个小孩子怎么逃得过你的眼睛。”追捕王生出警惕:“你这小鬼怎么会大拍我马屁,定是想出了什么鬼点子。”他这一说倒给小弦提个醒,心想下次有什么计划,一定要不动声色,免得从神情上露出破绽。

却听追捕王柔声道:“好吧,叔叔累了就不陪你了,你自个去转转吧,记得认清道路,不要迷路。”小弦料不到追捕王不但答应了自己的要求,竟然还让自己一单独出门,喜出望外。可转念一想,追捕王多半会暗地跟踪自己,今天恐怕是不能完成自己的“大计”了,面上努力装出无所谓的样子:“既然叔叔不去,那我也不一去了。”追捕王道:“不必因我坏了兴致,你还是去玩一会儿吧。”

小弦半信半疑地出了客栈,在街上走走停停,不时突然回首张望,希望能发现追捕王的影子,至少可以讥讽他两句,却一直未如愿,心想莫非追捕王真的对自己断了疑心?

逛了半个时辰,小弦终于按捺不住,闪身进入一家药铺,掏出怀中的银子:“我要半斤巴豆!嗯,还要些冰糖、芜花与柑皮…”原来他想到黑二曾提过吃了巴豆会令人大泻不止,浑身乏力,若能给追捕王服上一剂,自己再逃跑可就方便了许多。

店家吃了一惊:“你为何要那么多的巴豆?”小弦编个谎话:“我家里的小马病了,爹爹说是…便秘,买些巴豆给它治治。”店家笑道:“原来是马儿腹胀,只需要两三钱便是,何用得着半斤?”原来小弦从未见过巴豆,只当是如平日吃的蚕豆一般,开口就要半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