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乐得满脸开花:“小兄弟是个福星,这一注押的什么?”小弦嘻嘻一笑:“这一注我不押。”

又连开了几局,却是连着四次大。那老人亦不参赌,只是饶有兴致地在一边观看。大汉小有盈余,急于翻本,将面前十余两银子又统统押在“大”上:“今天的赌桌真是邪门,看来连开九把小后又要连出五六把大。”旁边人见到大汉时来运转,亦是忙不迭将赌注跟押在“大”字上。

小弦却只在一旁静静观察,前几局大小上所押的银两相差不多,他没有把握。这一次看到机会,好不犹豫,又跳起来把二两银子一推,仍是在“小”字上。

大汉笑道:“小兄弟不要急,我帮你。”小弦却道:“不要动,这一次我押小。”赌盅一开,果然开出了小。小弦的二两银子已变为四两,而那大汉却输个精光,跳脚大骂悻悻离去。小弦大是开心,想了想,将三两银子收入怀里,仅拿一两在手。

老人的声音突然传来:“你这么好手气,为何不全押上,多赢一些?”小弦笑道:“我只要五两银子就够了,何况万一输了,岂不是连翻本的机会都没了。”

老人点头不语。奈何那豪赌成性的大汉一去,押“大”押“小”的银钱都差不多,小弦一时找不到机会,手中的一两银子迟迟押不出去。他只怕时辰一过,吴戏言就会离开,不免有些着急,正要闭着眼赌一把运气,忽听那老人道:“这一局我押一百两银子。”

场中静了片刻,无数惊讶的眼神往这边瞧来。对于这种小赌场来说,来赌博的大多是辛苦一天求些刺激的小贩劳工,每日进账恐怕也就七八十两银子,一百两实是不可多见的豪注。

老人续道:“无论输赢,老夫只赌一局。”他又低头对小弦道,“你陪爷爷赌这最后一局,然后就走,如何?”

小弦刹那间已知老人的用意。他既公然言明赌一局就走,赌场岂会放过这样一个送上门来的“肥羊”,而只要自己与他押得相反,几乎有九成以上的把握赢得这一注,老人分明是故意用必输的一局换回自己的胜利。他与自己非亲非故,何须如此?而且输一百两赢一两,简直太不成比例,老人若有心帮自己,大可借自己几两银子了事,又何必大费周折?若是自己不识他的苦心,岂不是浪费了银子,亦不讨好?

这一刻,小弦心中天人交战,虽急于赢一两银子去找吴戏言,却不愿平白受他恩惠,一咬牙,低声道:“老爷爷,我们走吧,不赌了。”

老人眼中露出一丝欣赏,淡然道:“老夫最重承诺,既已开口,怎能反悔?”他缓缓拿出一张百两银票,端端正正地放在“大”字上。他的动作是如此郑重,仿佛还带着一丝小心翼翼,像是生怕一阵风吹走了银票。小弦注意到他的手指修长有力,光润纤细,一丝皱折也没有,指缝修剪得十净清爽,不沽灰尘。

小弦虽是第一次见到这老人,却不料他对自己如此之好。一百两银子或许并不是什么大数目,但老人却用这种不露声色的方式帮助自己,这份恩情已远远在那一百两银子之上。自己此刻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辜负他的一番心意。

当下小弦双手把那一两银子递给老人:“老爷爷,你帮我押在小上吧。呵呵,我的运气一定比你好。”他口中虽是浑若无事地说笑,眼中却已隐有泪光。他本就是个性情中人,心中对老人感激不已,心想若是此刻自己身上有二百两银子,必会毫不犹豫地押在“小”上,好让老人赢去这一局。

周围赌客着到这百两银票与一两银子分放在“大”、“小”土,皆有些莫名其妙,不知老人与小弦的关系,一时都忘了下注。

老人望着有些发呆的庄家:“摇骰吧。”

不出小弦所料,骰盅中是“二二三”七点小。老人大笑起身,带着小弦离开赌场。小弦拿着五两银子,只觉比子金还重。

出了赌场,老人停下脚步,目光望着仍在原处的吴戏言:“你赢够了银子,去做你要做的事吧。我也要走了。”小弦一呆,原以为老人会对自己说些什么,谁知他竟开门告辞,脱口道:“老爷爷要去哪里?”

老人悠然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若是有缘,后会有期。何必再问?”

这本是小弦经常说的话,此刻听来别有滋味,呆呆问道:“为什么?”

老人微笑:“缘分而已。”小弦本意是问老人为何要平白无故帮助自己。老人的回答却似是一语双关,既回答了为何就此挥别,亦解释了为何要助他一臂之力。

“缘分而已!”这短短四个字在小弦心底产生的冲击,实难言语形容。

老人忽然而色一变,一把抱起小弦,腾身而起。小弦尚在回味老人的话,不知他意欲为何。

只听老人低低惊叹一声:“好家伙,竟然是鬼失惊!”他身法加速,往街口疾奔。小弦从老人的怀中往后看去,一道人影如闪电般蹑在老人身后五步外,移动太快根本看不清相貌,耳边传来破哑的语声:“你是谁?放下他。”正是鬼失惊那铿锵如金石相击的腔调。黑道杀手之王虽见惯风浪,此刻的声音中竟也有一丝猝不及防的惊恐。

老人冷笑:“对付一个小孩子,将军府也用得着如此工于心计么?”说话间脚一下不停,眨眼间已掠过两条大街,一座小桥。

小弦这才知道老人误会了鬼失惊保护自己的用意,刚想解释,才一开口,劲风扑面竟然连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老人的身法实在太快,只着到周围的景物如飞,浑如无数连贯的画面在眼前闪现,这份经历当真是前所未有。只有鬼失惊那一张令人惊怖的面孔始终保持在身后,缓缓地、一寸一寸地往后退去。小弦大感惊:鬼失惊可谓是江湖上顶尖的高手,但在轻功上无疑已输给这老人一筹,那么这个老人到底是谁!

鬼失惊自知遇见劲敌,依然凌厉的眼神已隐有惧意,却只是咬紧牙关紧追不舍。

老人叹道:“鬼失惊你不是我的对手,何苦相逼太甚?”鬼失惊哑声道:“只要你放下这孩子,我就决不再追。若不然,我就放出信号,你可有把握从将军府的围攻中突围?”老人大笑:“鬼失惊竟也会出言要挟,当真是天下奇闻。嘿嘿,只要明宗越不出手,将军府却还未放在我眼里。”小弦听他门气如此之大,却也对明将军不无顾忌,心中不由暗叹一声:普天之下,也只有明将军一人也达到如此令敌友皆敬的地位!

鬼失惊沉声道:“在下受明将军所托,决不容这孩子受到伤害。阁下若是有胆,便与我一战。”他拼尽全力,距离仍是越来越远,眼见就要出了京师城门,若到了城外,没有民舍的阻挡,更难追上,只好出言求战。

老人一愣,低头望向小弦。小弦说不出话来,只能重重点头,示意鬼失惊并非虚言。

老人长叹:“明将军行事当真是鬼神莫测。”说话间已至城墙边,蓦然纵身直上,脚尖连点,竟在笔直上的城墙上行步如飞,宛如踏足平地,同时扬声道:“鬼兄不必惊慌,老夫与这小娃娃说几句话就走,决不会害他。”眨眼间已攀至城墙顶,轻轻将小弦放下。

鬼失惊虽亦可随之登墙,却自知无法如这老人一般在空中换气说话,在城墙下定住身形,缓缓掏出一双颜色透明、如丝如璃的手套,一字一句道:“我给你一灶香工夫,若是老人家有半分逛语,鬼某武功或许不敌你,至少也有几分同归于尽的把握。”老人惊讶道:“鬼兄竟然不惜以性命维护这孩子,纵是有明将军的命令,似乎也与鬼兄平日作风不符。”鬼失惊并不解释,只是慢慢将那双手套戴在手上,那阴冷的神情足以令人毛骨惊然。

小弦心头大震,从末想到鬼失惊这样的大恶人竟会如此看重自己,看来当真是把自己当作救命恩人,一时茫然。

两名城墙上的守卫一路叱喝着赶来,老人袍袖轻拂,二道指风发出,两名守卫哼也末及哼一声,俱被点中穴道,软倒在地。

老人叹道:“老夫本还想在京师多呆些日子,着来是不行了。”小弦奇道:“老爷爷武功这么高,难道还怕他们不成?”

老人一笑:“老夫在家里呆得气闷,一时意动来京师松活一下筋骨,若是整日被官兵通缉,哪还有半分兴致?等下次想找麻烦时,再来大闹一场!”他本是保持着那不疾不徐的声音,说到最后一句时,却是豪情四溢,意气风发,雪自的发须在京师城头迎风飞舞,就如一位傲视天下的大将军。

小弦情知遇上了高人:“老爷爷想对我说什么话?”老人呵呵一笑:“其实本来无话,被鬼失惊一追,反而想到一些事情。我且问你,为什么刚才在赌场中的最后一局,你明知必胜,仍只押一两银子?”

小弦纵是聪明,也想不到老人会问这样一个问题,如实道:“让老爷爷破费我就已经心中不安了,岂能趁机多占便宜。”老人含笑点头:“只要你能一直保持这份淳朴,老夫就放心了。希望以后我们还能有机会再见。

小弦糊里糊涂,听老人似要离开,连忙拉住他的衣衫:“老爷爷先不要走,我也有问题要问你?”老人淡淡道:“你不必问老夫为什么会帮你,或许只是见你投缘,或许只是一时兴起,原不必放在心上。”

小弦的问题被老人抢先说出,眼珠一转:“我欠你一百两银子,要不要二十年后还你?”老人一愣:“为何要二十年后?”

小弦本以为老人也许是偷听了自己与吴戏言的对话,方才入赌场中找自己。但看老人的神情,分明他并不知此事,而且昨日鬼失惊与宫涤尘一路送他去清秋院,京师中人人都知道将军府的态度,老人却也是毫不知情的样子,心里更是奇怪:“为什么老爷爷会来赌场找我呢?”

老人眨眨眼睛:“老夫今日才入京,本就在街上随意逛逛,谁说是特意找你?”小弦撒娇般不依:“老爷爷不许骗人,你一入赌场,眼睛就盯在我身上,当然是找我了。”

老人哈哈大笑:“好,老夫不妨告诉你,老夫入京确是想顺便见一见你,但当时在赌场中,却并不知道遇见的人就是你,只是瞧见同样年龄的孩子不免多留意一下。谁知正好撞见,也算是天意吧。”

老人这番话可谓是矛盾百出,小弦低头想了一会儿才渐渐明白过来:“嗯,原来老爷爷知道有我这样一个人,却并不知道我长的是什么模样,这到底是为什么呢?”老人轻叹一声:“这原因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小弦撅起小嘴:“为什么每个人都好像有什么秘密瞒着我?”他心想自从在鸣佩峰中遇见愚大师开始,他不肯说出苦慧大师的谶语、宫涤尘不肯说出林青的那句话、现在这老人亦来卖关子。

老人正色道:“老夫答应你,如果你我下次有缘再遇上,老夫决不隐满。你为何要去赌场?”

小弦与吴戏言之间的对话原原本本地说出,老人眼中精光一闪:“好一个‘君无戏言’,竟然也能瞧出你二十年后的成就!”这句话在小弦心中掀起滔天波澜,从没有一刻,对自己的信心如此之足,脱口道:“我二十年后会是什么样的人?”

老人沉吟不答,忽然手指空中飞过的一只鸟儿:“你可见过鸟儿是如何飞翔的?”小弦茫然摇头。老人道:“鸟儿在起飞前,先要缩胸收羽,然后才能展翅翱翔。做人也是一样,欲想一飞冲天,便先要储备足够的力量。”小弦眼睛一亮,隐隐明白了老人的意思。

老人续道:“所以,你现在不必去想以后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只要先扎扎实实地学好本事,日后自然水到渠成。”“可是,我…”小弦一咬牙,觉得在老人那仿佛洞悉一切的眼光下,根本无须隐瞒任何事,“可是我已是一个废人,根本无法修习武功!想学本事也不行啊。”

老人一怔,握住小弦的手腕替他把脉,面色微变:“谁下的毒手?”小弦恨恨道:“是四大家族的盟主景成像。”老人摇头长叹:“逆天行事,恐怕也难以扭转乾坤!”小弦一喜:“还可以补救么?”老人苦笑:“老夫没有这个能力。”

小弦雀跃的心情瞬间降至冰点,鬼失惊如此忌惮这老人,无疑有着惊世骇俗的本事,可是连他都回天无力,自己注定永远都是一个不通武功的普通人…良久,他垂头丧气道:“老爷爷不必说了,我这个样子根本无法学什么本事,以后还能有什么成就?”老人一笑:“你无须沮丧,武功并不能解决一切。不能习武,却可从文。你可读过什么书么?”

小弦叹道:“我虽读过几本书,可那又有什么用,又不能帮我报仇。”老人反问:“那些名垂青史的人物难道都是武林高手?像诸葛武侯不过一介文弱书生,却能辅佐刘皇叔计定中原、三分天下,谁敢说他不是个人物?”

“诸将亮当然了不起!”小弦从小听过许多三国故事,对诸葛亮敬若天人,吐吐舌头:“可那需要读多少年的书啊?”

老人肃容道:“你可知人生在世欲有所成,最重要的是什么?”老人慈祥的目光望定小弦,缓缓吐出两个字,“执著!”小弦沉思。

老人长身而起:“官兵来了,我们走吧。”京师城防极严,刚才老人出手制住两名守卫,早被箭塔官兵发现,不一会已调集来数百人,列起战阵,缓缓朝两人逼近。

老人抱住小弦,站在城墙边,望着城下蓄势待发的鬼失惊:“老夫刚才对你说的话皆是暗中传音,你无须告诉别人,此事关系你性命安危,切记!”

小弦从沉思中惊醒:“老爷爷要走了么?我们还能再见面吗?”老人微微一笑:“老夫有一种预感,我们必会再见。”小弦略有些不舍地抱紧老人:“我,我怎么称呼您?”老人犹豫一下:“在下次见面之前,你只要记住我的话,无须记住我的人。”说完,老人纵然一跃,从高高的城墙上飞下,稳稳落在鬼失惊面前:“无论江湖上对鬼兄有何评价,老夫亦敬你是条汉子。”他再对小弦微微一笑,翩然而去。

鬼失惊一跃拉住小弦的羊,默然无语地望着老人渐渐远去的背影,抬手止住欲上前围堵老人的官兵,那一双如临大敌的眼中还隐隐流露出一分敬重与一分惊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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