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何其狂提及“打猎”,小弦顿时来了精神,兴致勃勃地答应,抱起扶摇,与何其狂一并出了白露院。

※※※

四大家族所在的鸣佩峰地处湘赣交界,一路北行,本应由南门入城;但景成像等人听到何其狂派人汇报了水秀身死、白石投敌等事后,为防御泠堂暗中设伏,谨慎起见绕道由西门入京。

何其狂性格虽狂放,做事却细心。只恐御泠堂察觉了自己的行动,提前吩咐早早备下的马车出城等候。另又特意雇了四辆马车,赏足银两,先令共辆空车分别由东、西、南只门出城,他与小弦则坐在余下的一辆马车中,由北门出城,再绕一个圈子到西门外七八里处,方才下车步行。

京城西门外是一片连绵的丘陵,北地冬日天气晴朗,清晨的薄雾如烟似梦,云气笼罩着峰峦起伏、蜿蜒不绝的山野,山顶上隐隐可见未化的积雪,偶尔露出光秃秃的岩石,仿佛一道道青色的波纹。

扶摇端然立在小弦肩头,大概是在白露院中憋得久了,呼吸着寒凉的山风,鹰目中闪动精光,一对翅膀在空中不停扇动。

随着小弦轻轻一声呼哨,扶摇一声欢叫,展开乌黑的羽翼,矫健的身形直飞冲天,颇有展翅万里的气势。小弦有意在何其狂面前卖弄,将平日与扶摇演练出的花样一一使出。只听他口中呼哨不停,扶摇时而翱翔云霄,时而斜飞盘旋,时而竖羽俯冲,时而张爪进击,种种姿态不一而足,瞧得何其狂大觉羡慕。

扶摇的拍翅声划破宁静的山谷,惊起几只觅食的野兔、小弦大是兴奋,连声催促它扑击。小雷鹰虽然年幼体弱,却不愧“雷帝”之名,蓦然然斜插云天,收翅俯冲而下,利爪抓起一只野兔,复又冲天而起…

小弦高兴得大叫大嚷,又发出命令让扶摇将野兔送到自己而前;谁知雷鹰第一次扑食猎物,被挣扎的野兔激起了野性,不听小弦的号令。在空中盘旋数圈后,带着野兔一个疾冲而下,长啸一声,松爪将野兔往山石上掷去。

小弦大惊失色,何其狂苦笑一声,提一口气腾身而起,在空中抢先接住野兔,总算免了它碎身岩石之祸。

小弦接过惊魂未定的野兔,喃喃叮嘱几句,放它逃去,转头大骂扶摇;扶摇见主人发怒,乖乖落在他肩头,垂头顺目,倒似赌气一样。

何其狂道:“鹰儿扑兔乃是本能,你又何必强迫它放弃天性?”

小弦恨声道:“我决不能让它开杀戒,不然它一辈子都不会快活。”

何其狂失笑道:“你当扶摇是人么?似你这般强抢它口中的食物,才真是令它不快活。”

小弦想了想,一本正经地发问:“何公子,你说扶摇会不会做梦?”

原来当日他亲手杀死了高德言,虽然高德言死有余辜,但仍是时时梦见冤魂索命,惊出一身冷汗,所以才坚决不让扶摇杀生。

何其狂纵然素知小弦古灵精怪,却也想不到他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啼笑皆非之下还当真回答不出。

小弦叹道:“要是这世界上的生灵万物,无论人与人之间,还是鹰与兔之间,都能和平相处、没有纷争,那该有多好。”

何其狂正色道:“不然。苍鹰搏兔,是为了自己的生存。而人生于世间,更应该有所作为。或为虚幻的名利,或为心中的梦想,若是没有一个为之奋斗的目标,与死何异?而既然有欲望,就不得不与人相争。”

小弦咬唇道:“要是有一天,每个人都衣食无忧,也可以轻易实现自己的梦想,是不是就不会有争斗?”

何其狂哈哈大笑:“既然称之为梦想,就应该是自己始终无法达到的绝顶。试想每个人都做不食人间烟火、毫无欲望的神仙,看似逍遥自在,其实却多么无趣啊?相比之下,我更喜欢这个时刻充满着挑战的江湖。”

小弦一想也是道理,小时候自己只希望能陪着父亲,在清水小镇安安稳稳地生活,现在却希望能助林青击败明将军,日后不知还会有什么挑战等待着自己。若是真有一天别无所求,是否人生也便没有了趣味?

何其狂看着小弦若有所思的模样,长叹一声:“你这小家伙年纪不大,为何总会生出这些古怪的念头?我看啊,你不如去做一个整日参禅的小和尚吧。”

小弦嘻嘻一笑:“和尚不能吃肉,我可不愿意。”

何其狂大笑:“就许你自己吃荤腥之物,却不许扶摇开杀戒,你这个小主人可真是霸道。”

小弦一怔,喃喃道:“我吃的东西又不是亲手所杀…”

“虽非你所杀,却也因你而死。”何其狂长叹,“其实我们根本不必为这些事情烦心,所谓生死皆有因,来世或许我们就做了他人口中的食物,以了结今生的恩怨。人生根本不必计较谁欠谁还,老天爷心中自有一本账,何用我们庸人自扰?”

小弦一震:“按你所说,每个人都可以为所欲为么?”

“每个人的心中都自有道义,有所为有所不为罢了。”何其狂淡然道,语气却是掷地有声,“快意恩仇并不一定要把每份恩怨理算清楚,只要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情,那就会无怨无悔!”

小弦顿时醒悟。他这些日子以来闷闷不乐,一半是因为杀了高德言而追悔,更是因为水秀之死而愧疚;此刻被何其狂一言点醒,终于去了心头一块大石,拍手叫道:“对,人生在世不须计较太多,只要求得那份痛快而已!”

何其狂一掌拍在小弦肩上:“此言大合我心,若是有酒,定要一醉方休。”他话音未落,又忙不迭闪开身形。原来是扶摇见何其狂掌拍小弦,误以为他攻击主人,张嘴啄来。

小弦解开心结,打个呼哨。扶摇再度冲天而起,在上空盘旋几圈,确认主人的命令无误,方才长声鸣啸,飞往密林深处觅食而去。

两人对视一眼,浑若知交好友一般击掌而笑。

※※※

西山地势复杂,数条道路在此汇合,沿官道通往京城。何其狂并不知道四大家族所行的具体路线,只知对方亦是易容改装而行,以烟花联络。当下,何其狂领着小弦招呼扶摇,往附近最高的山峰行去,以便察看过往的路人。

为怕惹起小弦伤心,林青平日对景成像废他武功之事避而不谈,何其狂知之不详,便朝小弦问起。

原来何其狂生性狂放,行事仅凭自己的好恶,与小弦一见投缘,得知此事后心生不平。此次之所以热心负起联络四大家族之责,一半是应林青所托,另有一半的心思却是欲当面质问景成像,替小弦寻回一个公道。

小弦当下也不隐瞒,把自己在擒天堡中了宁徊风“灭绝神术”,经鬼失惊提醒,前往鸣佩峰疗伤,景成像借机废去自己武功之事细细道来。

此乃他最为痛心之事,言语间不免大有怨意。何其狂亦是气恼不己:“我听说点睛阁主身怀浩然正气,行事最讲究公平,想不到竟会对一个不通武功的孩子下手如此狠辣。小弦你放心,我定要替你出这一口恶气。”

小弦只怕何其狂与四大家族起冲突,勉强道:“景大叔恐怕也有隐衷,不知听苦慧大师说了什么话,非认定我是明将军的克星,所以才故意废我武功,心里大概也是很内疚的。”

何其狂冷笑:“我可不信什么玄妙天机,都是鬼话。若不然就让景成像把苦慧大师的遗言明白无误地说出来,看看到底有没有道理。”

小弦心中一跳,他虽然极想知道那与自己有关的八句天命谶语,但真到了这关头,隐隐又有一份难以描述的惧意:若是当真道破天机,会否有什么不可预知的灾祸发生?

※※※

就见山中怪石横生,人迹罕至,两人边走边说,不觉来到半山腰。扶摇在前开路,忽往前方不远处一片枯林飞去,似乎发现了什么,一声长啸,闪电般从空中俯冲而下。

小弦与何其狂正要上前查看,却听扶摇悲鸣一声,又从嶙峋怪石中凉飞而起,几根黑羽从空中悠悠落下。它羽毛倒竖,十分愤怒,口中呼啸不休,在空中盘旋几圈,似乎想要冲下,又有所顾忌。

两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小弦连发呼哨唤回扶摇,细细查看,却见它身上并无血迹,只是左翼下有一处青肿,似乎是被什么东西击中。

小弦心中疼惜,急忙替扶摇推捏。何其狂目射精光,冷冷注视着前方的枯林。扶摇虽是年幼,却十分敏捷,决不可能撞中山崖,加之极具灵性,也不会自不量力地攻击大型猛兽,看样子应该是被人投掷暗器击中。不过来人能击中在空中飞翔的雷鹰,显然身怀武功,不知是何来路?

小弦发现扶摇伤口处有一些黑色粉末,轻轻用手刮下:“这是什么?”又放在鼻尖闻一闻,“好奇怪的味道。”

何其狂只怕对方暗器有毒,连忙拉住小弦的手,细察脉象却无中毒迹象。小弦忽有所悟,拍额叫道:“对了,这好像是墨汁的味道。”

何其狂面色微变,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喃喃道:“难道是他?”

就听一个略显惶恐的声音从那片密林中传来:“晚辈无意间出手误伤鹰儿,还请凌霄公子恕罪。

第十九章 离魂之舞

一位男子从林间走出,一揖到地。但见他二十八九的年纪,身材颇为矮小,却穿了一身大红彩衣,极其惹目。他的相貌亦很普通,举手投足间有种潇洒从容的味道,言语和缓,声音也十分轻柔,虽与何其狂差不多年龄,却是自称“晚辈”,十分恭敬。只不过他头发稍显凌乱,衣衫上亦有不少污垢,仿佛有几日不曾梳洗,与彬彬有礼的外貌颇不相称。

小弦虽是心疼扶摇,但看来人态度和善,自承不是,倒先消了大半的怒气。

何其狂冷然道:“夕阳红,你来这里做什么?”

小弦心头大奇,竟然有人叫这样古怪的名字。

他却不知这位夕阳红正是八方名动中排名第二的泼墨王薛风楚的大弟子。泼墨王精于画技,所以手下六名弟子分以六种颜色为名,人称“六色春秋”,分别是夕阳红、花浅粉、大漠黄、草原绿、淡紫蓝与清涟白。手中的武器亦多是作画工具,如画笔、画刷、画板、印章、砚台等物。刚才击中扶摇的,正是泼墨王门中的独门暗器,乃是一团凝固成各式形状的墨汁。

泼墨王自诩一流画技、二流风度、三流武功。夕阳红身为六色春秋之首,武功高低不论,待人接物的风度倒是把师父学了个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