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泊国师道:“许施主不必多疑。老袖那一掌,已足令明将军死于暗器王之手!”“啊!大师那一掌如此厉害?”小弦吃了一惊,回想十八盘石阶上两人交手的情形,似乎只是蒙泊国师吃了大亏,并未瞧出明将军受到什么了不得的伤害,对蒙泊国师的话不免半信半疑。

蒙泊国师并不多解释,眼望黑黝黝的山中不时闪现的亮光,计算着林青出手的次数:“七、八、九…唔,绝顶之战最大的可能只会是两败俱伤,那时纵然明将军与暗器王并肩联手,也绝难抵挡这些大内高手的袭击,此计本是狠毒,但可惜他们为免暴露行踪,不得不分散隐藏在山岭各处,每个人的武功虽可算是一流,单打独斗却差了暗器王一筹,纵然有顽抗之力,最终亦难逃被逐一击毙的命运…”

小弦惊道:“林叔叔杀了他们?这又何必?”

蒙泊闲师漠然道:“皇帝无故杀臣,自难让天下人心服,事后决不会留任何活口。而一旦事败,天子为求声名,不计代价也会杀人灭口,这些大内高手此刻不死,明将军与暗器王日后都会有甩不掉的麻烦,或许还会连累他人。所以暗器王下手虽辣,却是明智之举,表面上只救了三个人,其实却救了更多的无率…”

小弦忍不住插言道:“三个人?哪三个?”

蒙泊国师轻声一叹:“许施主身无武功,老衲如今已不宜与人动手,那些大内高手事后决不会放过我们。所以,暗器王不但救他自己,也救了老衲与许施主的性命。”

小弦听得一知半解,茫然点头。突然体会到蒙泊国师的话外之音:明将军似乎已注定要死在林青之手!蒙泊国师为何有如此把握?他与明将军对的那一掌,到底有什么神奇的秘密?

※※※

惨叫一共响了十三声,等林青踏上观日峰时,已近四更。

他一身衣衫虽已湿透,左肩、右腿上飞亦挂了彩,面容却是神采奕奕,不见丝毫疲态。这三个时辰内他不但搜遍大半个泰山,还分别与十三位武功一流的大内高手交战,经过这一番激斗,潜能尽数被激发,体力虽消耗大半,对武学的理解却又深了一层。

明将军盘坐于山顶之上,望着走来的林青微微一笑:“看此情景,现在轮到明某给林兄留一些调息的时间了。”

林青哈哈大笑:“这十三人加起来,只怕也及不上蒙泊国师的‘虚空大法’。”话虽如此说,但明将军已运功良久,此消彼长之下,林青亦知现在的自己难以抵挡明将军的流转神功。

明将军眉头略锁:“不过我总觉得蒙泊国师当时未尽全力,却宁可喋血负伤远遁,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林青道:“这些先不去管它,我只怕这山中尚有漏网之鱼,虽无法对我们构成威胁,但若是回报京师,只恐后患无穷。”

明将军大笑:“林兄果然不懂为官之道。纵有漏网之鱼,事后也只会逃得越远越好,一旦入京,等待他的只会是杀头大祸。”

林青一想也是道理,毕竟明将军军权在握,只要他不公然挑破皇上派人伏杀之事,皇上亦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且势必将那些大内高手尽数灭口。面对即将到来的与明将军的决战,林青不再多言,盘膝坐在明将军身前五步外,闭目调整体内紊乱的内息。

明将军望着林青英俊的面容,低声道:“林兄如此托大,不怕明某趁机出手吗?反正此刻并无外人在旁,事后就说你败于我手,又有谁知真假?”

林青眼也不睁,悠然答道:“明兄何必开我玩笑。莫说你并非这样的人,就算你有此想法,恐怕也无法抵挡与小弟尽力一战的诱惑吧。”

明将军轻轻叹道:“林兄可算我平生第一位知音。不过,我此时却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他微一停顿,缓缓道,“我怕自己会真的败了!”林青淡淡道:“求败不正是明兄的目的吗?”

明将军沉思良久,方才开口:“林兄错了,我并不是想求败,而是希望面对失败时可以激发求胜的欲望,从而在武道之荆途上再踏前一步!”林青微笑:“有此顿悟,明兄己跨出了新的一步。”明将军闻言一怔,亦抚掌而笑。

林青续道:“小弟于昨日清晨到达泰山,在玉皇顶等待明兄的这一日的时间里,明兄可知小弟想得最多的一个问题是什么?”明将军摇头:“请林兄直言。”

林青蓦然张开双眼,直视明将军:“六年前的幽冥谷一战历历在目,我在想:第一招,应该如何出手?”

高手之间的武功对决,第一招往往是决定成败的关键。以强凌弱大多先发制人,以雷霆之势一举摧毁对手;以弱击强则多是后发制人,故露破绽诱敌强攻,伺机寻隙反击;但当两个同级别的高手相遇时,如何能从对方完美的防御中找出破绽才是第一个难题。

明将军长声一叹:“这亦是我的困惑,不知林兄可想出什么结论?”林青道:“小弟的结论是:只有等到出手的那一刻,才会知道何时是出手的时机。”

这一句看似矛盾的话,却令明将军眼睛一亮,沉吟良久后吐出一句更为古怪的话:“所以,我们不必去想应该何时出手,而是应该等待某种神秘的机缘,唤醒彼此出手的欲望!”

林青含笑不语,深吸一口气,重新闭上双眼。只有在绝顶之战即将到来的一刻,两个似敌似友的“对手”才能体会这蕴藏着武道奥秘的语言。

这之后,林青与明将军都没有再说一句话,各自屏息静气,一面调整内息,一面等待着那“神秘的机缘”。

五更将至,天空蓦然黑暗下来,这是黎明前最阴沉的虚无,亦是光明君临大地前最浓重的色彩。

※※※

小弦再也按不住满腹疑惑:“大师,你是不是给明将军下了毒?”蒙泊国师不答反问:“何为虚空?”若是平时,小弦定然想也不想就给出一个答案。但这一刻,却是一个字也讲不出来。

蒙泊国师自言自语般道:“记忆或是虚空,然而每每回想过去难忘的情景,我们可以重新感觉到那时的山之雄奇、水之晶莹、花之色香、风之气味;梦境或是虚空,却不时与日夜所见吻合无间,固可一梦黄粱,恍惚匆匆一生,亦可避隐田园,托梦以度浊世;死亡或是虚空,然而既有青史留名之士以供后辈瞻仰,亦可求取来生重堕人间,再度体验百丈红尘;庄生梦蝶,惑然不知是蝶入己梦还是己入蝶梦,或许二者本无区别,只是偶尔同入一梦,自以为演一场生死,却不过是梦中臆想;到最后,才明白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源于我们的感觉,虚空的尽头又可转化为实,轮回千年永无休止…”他的一语声平静无波,但每一个字句都勾起小弦无数遐想,竟觉得自己在这世间的十几年喜怒哀乐,也只不过是另一个毫不相关的人做了一场关于江湖、关于恩怨情仇的大梦,一觉醒来,了然无痕。

蒙泊国师手指前方:“老衲可以告诉许施主,明将军与暗器王此刻就在对面的观日峰上,但你看到了什么?”小弦运足目力,只看到重重黑暗,哪能见到半个人影。

蒙泊国师缓缓续道:“所以,眼中所见、耳中所闻、鼻中所嗅、心中所感未必就是真实。这,就是‘虚空大法’的妙谛!”

小弦总算稍稍明白过来:“大师刚才对明将军施了‘虚空大法’?”蒙泊国师点点头:“老衲强用‘凌虚’之术,拼得受伤,就是要明将军产生一种时间与空间的错觉,当他以为自己武功己完全恢复时,其实根本无法完全控制自己的真气运行,而这一点点错觉,就己注定了天下第一高手的第一次失败!”

小弦忍不住道:“林叔叔才不要胜之不武,就算没有大师的‘虚空大法’,他也不会输给明将军。”蒙泊国师长叹一声:“暗器王武功或能胜过明将军,却无法取其性命。为了天下苍生,老衲必须如此!”

小弦道:“你既然一定要明将军死,为何不亲手取他性命,何必借林叔叔之手?难道就只是因为不愿开杀戒?可明将军确实算是间接死于你之手,这样又有什么区别,岂不是自欺欺人?”“老衲并不介意开杀戒。”蒙泊国师沉声道,“只不过明将军死于老衲之手,吐蕃国的灾难就会因老衲而起…

小弦即使痛恨明将军,此刻心中亦生出不平:“我不喜欢这些阴谋诡计,大师也算是得道高僧,难道就没有其他的方法,非要染指罪孽吗?”

蒙泊国师眉头一沉,低声吟咏,正是那一句小弦听过两遍的藏语。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小弦话才出口,蓦然眼前一亮,一轮红日已在东天升起。

小弦抬头看去,顿时惊得目瞪口呆。天幕由漆黑而逐渐转白、渐红,直至耀眼的金黄,然后喷射出万道霞光!与此同时,对面观日峰顶的两条人影骤然腾入空中,映照在那一轮冉冉飞升的红日中,仿若仙人。一道人影似已飞出红日之外,却在半空中生生止住去势,静立在一棵大树之上,在他手里,一把弧月形的长弓已拉至满弦,龙吟之声响彻山谷!

※※※

东升旭日跃出地平线的瞬间,林青与明将军皆在同一时刻感应到了那“神秘的机缘”,不约而同腾跃而起,在空中对击一掌后向后飘开。

林青与明将军相距十余步远,各自站在崖边横生的一株大树上,遥遥对视。

偷天弓已执在林青手中,英俊的面容上平添了令人心悸的杀气,偷天弓缓缓地、一寸一寸地拉开,直至满弦。

偷天弓弓胎为千年一木、弓弦为火鳞蚕丝,弓柄则是名为“舌灿莲花”的大蠓之舌,皆是上古神物。此刻面对强敌明将军,偷天弓似乎被激起灵性,发出绵延不绝的龙吟之声,弓柄更是变得血红,隐隐颤动,仿佛那死去的千年大嵘重又复活。然而,最令人惊讶莫名的是:弓上并无箭支!

在林青开臂拉弓的这段期间里,明将军至少已瞧出了他身形上的四处破绽,却被偷天神弓的变化所慑,未能出招。而等到弓至满弦,面对林青的冲天气势与那一往无前、全无畏惧的凛冽眼神,明将军再也找不出半点破绽,反而自己全身上下已被偷天弓的威力罩住,只能全力防御,不敢稍动半分。

明将军讶然发问:“箭在何处?”林青傲然一笑:“天地万物,皆可为箭!”说话间他头顶一根粗短的树枝突然断裂落下,林青左手蓦然一松,弓弦疾颤,一股真气已随弓弦弹出…

那根树枝犹如被一股看不见的大力牵引,疾如闪电般射向明将军的右胸。

两人六年前在幽冥谷中第一次交手,林青集全身之力发出巧拙大师留于笑望山庄暗道中的“换日箭”,却被明将军先以杨霜儿头上银簪格挡,再以七重流转神功凝气成球,于胸前硬接一箭,虽然明将军咳血负伤,换日箭亦被其无上神功震得粉碎。然而此次再度交手,林青发箭竟是如此随意!

“好!”明将军吐气开声,足尖用力,脚下的树枝一沉,身体疾落半尺,本来射向胸口的一箭已触及唇边,正迎上明将军那一口先天真气。

树枝如同被一柄透明的宝剑从中剖开,齐整整地分为两半。然而这一箭上不但蕴含着偷天弓强劲的弦力,更含有林青充沛莫能御的真力。

一分为二的树枝并不变向,仍是朝明将军就中射去。一旦击实,恐怕不仅是唇破齿断,而是裂腭穿颅之祸。

说时迟、那时快,明将军猛然甩头,那乌黑透亮的长发漫卷而起,如一道墙壁般挡在口边:“咝咝”声不绝于耳,两截树枝被长发卷飞,数十缕黑发亦从空中飘下,接触到两人相交的气劲,顿时化为齑粉。

林青一箭无功,明将军已借足下树枝反弹之力腾跃而起,左拳护胸,右掌疾伸,掌缘隐泛金光,拍向林青执弓右臂。

弓弦声再响,这一次并无箭羽射来,但那空无箭矢的弓弦却带起一股强悍的气流,竖直如刀,剖开晨雾,朝明将军劈面袭去。

明将军大笑:“好一个天地万物、皆可为箭!”他身体悬空,无法闪避,击向林青手臂的右掌只得变招疾斩而下。一声裂响,明将军右袖已被划开一条大缝,而这凝气成形的无形之箭射在他掌中,竟也隐隐发出一记金石相交之声。

两招交手,明将军虽是稍落下风,但他已扑入林青身前五步,右掌疾晃数下,重又集结真力,复又拍向林青小腹。在这样短的距离下,弓箭已无效用,林青又如何抵挡“将军之手”?

“嗖”。好个林青,电光石火间竟仍有暇再度拉紧弓弦,但这一次并没有出箭,他竟然在刹那间反手执弓,左手握紧弓弦不放,右手一松,反将弓胎弹出,正撞在明将军疾至的右掌上,空出的右手凝指成爪,斜撩明将军面门,袖中突又弹出二道黑光,分别射向明将军双目。

无论在任何情况下,暗器之王都有足够的应变,攻敌之必救!

明将军不料林青应变奇速,抬头后仰避过刺目暗器,右掌已不及变化,弓梢尖正刺在他掌心劳宫穴上,却连一道白印都没有留下,浑如铁铸。明将军大喝一声,蓄势一掌终于击实,内力如汹涌澎湃的狂潮疾撞在偷天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