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恩仇未了相思债  利害云何骨肉情

   萍飘倦侣,算茫茫人海,朋友知否?剑匣诗囊常作伴,踏破晚风朝露。长啸穿云,高歌散雾,孤雁来还去。盟鸥社燕,雪泥鸿爪无据。

   秋意正袭燕云,京华漫步,目断繁华处。徘徊重续悲秋句,一样荒凉闹市。酒绿灯红,浓歌艳舞,于我浑无与。高山流水,有谁曾解琴趣?

                                ——调寄百字令

  辣手观音与总镖头

  车如流水马如龙。在北京最热闹的“王府井”街头,出现了一个颜容枯槁的妇人。年纪不算太老,大概不过五十多岁,脸上却已皱纹遍布,刻下她阅尽沧桑的标志。

  繁华闹市,踽踽独行。车水马龙,在她都不过如同云烟过眼。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为什么她的心境这样寂寞?

  她可不是普通的老妇,她是大名鼎鼎的辣手观音,曾令江湖人物闻名丧胆的辣手观音杨大姑。

  她的儿子齐世杰是武林后起之秀中最负盛名的少年英侠,两年之前到塞外去了,尚未回来。

  她的弟弟是保定名武师杨牧,如今却已成为甚得皇上宠信的大内侍卫,正在北京。

  但她这次来京,却并不是来探望弟弟的。她是应震远镖局总镖头韩威武之请而来的。他们是多年的老朋友。

  她一见到韩威武,劈头就问:“老韩,你捣什么鬼?”

  这句话来得甚为突兀,韩威武虽然熟知她的性格,也是不禁为之一愕,笑道:“我是专程请你来的,你怎么一开口就骂?在你姑奶奶面前,谁又敢捣什么鬼啊?”

  杨大姑道:“好,那我问你,你不是专程请我来吃喝玩乐的吧?”

  韩威武笑道:“老大姊,原来你是怪我不把请客的原因告诉你。实不相瞒,我是有事求你,但却是不方便请外人转达的。”

  杨大姑道:“你不说这句话还好,说这句话,我倒是又有一件事情要问你了。”

  韩威武道:“请问。”

  杨大姑道:“宋鹏举和胡联奎这两个小猴儿是不是出差去了?”宋胡二人是她的师侄,也是震远镖局的镖师。

  韩威武道:“不是。”

  杨大姑道:“是不是两个人都得了病了?”

  韩威武道:“他们连伤风咳嗽也没有。”

  杨大姑道:“好,那么我再问你,你总不会不知道他们是我的师侄吧?”

  韩威武道:“我还知道他们是在你的家中长大的呢。”

  杨大姑道:“那么,他们既非出差,亦非生病,你为什么不差遣他们来请我?他们可并不是外人啊。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难道叫他们转达你也相信不过。”

  韩威武道:“实不相瞒,别的事我可以差遣他们,唯有请你老大姊移玉京师这件大事,我可不敢差遣他们。”

  杨大姑道:“为什么?”

  韩威武道:“因为有人在盯着他们。”

  杨大姑道:“他们犯了何事?”韩威武道:“没有。”杨大姑道:“我还以为官府的人监视他们呢。既然不是,那又有谁这样大胆,胆敢叫你们京师第一大镖局的镖头不敢走出京城?”

  韩威武道:“这个人也是你的师侄。”

  杨大姑面色一变,说道:“你说的是闵成龙?”闵成龙是杨牧的大弟子,如今正在御林军中当个不大不小的军官。

  韩威武道:“不错,正是你们这位杨门高足,闵成龙,闵大人!”

  闵成龙曾在震远镖局当过副总镖头,如今韩威武把他以前的副手称为“闵大人”,当然不是“尊称”,而是发泄内心的气愤。

  但听在杨大姑的耳中,却是不能不想到别的方面。她以为韩威武是在提醒她别忘记她的这个师侄如今已经是替朝廷办事的官儿了。

  “莫非杰儿在保定所做的事,已经给牧弟知道。杰儿和宋鹏举、胡联奎二人私交最好,故此牧弟授意他这个心腹弟子监视宋胡二人,要从他们的身上打探杰儿的秘密,并兼侦察杰儿的行踪?”

  她哼了一声,说道:“哦,原来是闵成龙要为难他的两个师弟吗?你老实告诉我,其中是否还牵涉别的事情?你又是否因为无法维护他们,才请我来的?”

  韩威武说道:“别情那是有的。但闵成龙倒不是要和师弟为难,相反他还应承宋胡二人许多好处呢。”

  杨大姑冷笑道:“闵成龙在官场里混了这许多年,大概也学会了威迫利诱这种双管齐下的手段了。他应承了未胡二人什么好处?”

  韩威武听出她的口气对闵成龙甚为不满,心里暗暗欢喜,想道:“看来我这一宝是押对了。这位老大姊虽然人称辣手观音,却也并非如别人想像那样蛮不讲理。凭我和她的交情,我纵然不敢望她帮理不帮亲,请她替我转圜,大概她还可以答允。”当下笑道:“我已经叫人去请你这两位师侄来了,闵成龙怎样对他们‘封官许愿’,还是让他们亲口告诉你吧!趁他们未来之前,我先把要你帮忙的事情告诉你。”

  杨大姑知道事情与她的儿子无关,稍稍放下了心,说道:“老韩,你是知道我的。我虽然没有正式宣告闭门封刀,但近十年来,事实上我已经是等于退出江湖的了。江湖的事情,我不愿意多管!”

  韩威武笑道:“老大姊,你放心,我不是请你助拳,我只是想请你帮助我阻止闵成龙毁掉震远镖局。”

  杨大姑勃然变色,说道:“什么?闵成龙这样大胆,居然要毁掉你这间镖局吗?哼,小小一个御林军官,纵算他倚仗官威,料他也办不到!”

  韩威武说道:“他并不是要镖局关门,但也等于毁掉镖局。老大姊,你别心急,我慢慢告诉你。”

  “我干了这许多年镖行,多蒙江湖上的朋友给我面子,侥幸没出过什么大漏子,保住了震远镖局这块金漆招牌。如今我已决定退休,并且把我这个决定通知和镖局有关的人了。我准备在我六十岁贱辰那天,宴请京师的镖行朋友,正式把总镖头的职位移交。”韩威武道。

  杨大姑道:“啊,你不说我倒忘了。对啦,你的生日是在这个月底的吧?”

  韩威武道:“不错,是本月廿八日,还有五天就到了。”

  杨大姑道:“那我倒是刚好来得及时,可以吃过你的寿桃才走。不过,老韩,你的身体很好,六十岁也还不能算老嘛,怎么就要闭门封刀了?”

  韩威武说道:“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老大姊,你不干镖行,你不知道,做我们这行,和做强盗一样,过的都是刀头舐血的生涯。但做强盗可要比我们好得多。”

  杨大姑笑道:“做哪一行都有牢骚的。但拿镖师和强盗相比我倒是第一次听到。我倒想听听你的牢骚。”

  韩威武道:“做强盗的只凭武力去抢,本领不如人家,大不了只是赔了脑袋。做镖师的不但要武功好,而且还要操心。他要到处拉关系,黑道白道都得应酬,逢年过节,你少送一份礼可能就惹出麻烦。我当了几年总镖头,还有许多人事上的纠纷,当真可说是已经心力交疲了。这几年江湖上又出现了许多急于想要成名立万的黑道高手,去年我亲自保一支镖到成都,碰上一个不明来历的独行大盗,就几乎遭了挫折。我想来想去,不如趁现在尚未大栽跟斗,学你老大姊的榜样,趁早退出江湖的好。”

  杨大姑笑道:“你这一招叫做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我不敢劝阻你退休了。但不知继任的总镖头你选定没有?”

  韩威武道:“就是在这个问题有了麻烦!”

  杨大姑道:“哦,什么麻烦?”

  韩威武道:“震远镖局的历史你是知道的。创办这间镖局的本来只有两个股东,一个是先父巨源公,另一位是武师戴均。约二十年前,戴均涉嫌和小金川那帮反叛朝廷的人物有往来,他弃家逃走,震远镖局幸亏得令弟之力,不至遭受牵累。”

  杨大姑道:“我知道。闵成龙就是那个时候由我弟弟介绍到你们镖局来的。”韩威武说道:“闵成龙进了镖局,未够两年,就升到副总镖头,当了我的副手。老大姊,料想你也明白,这并不是因为他的武功好。”

  杨大姑道:“我知道这是你给我弟弟的面子。”

  韩威武道:“老大姊,你说对了一半。”

  杨大姑道:“哦,还有别的原因吗?”

  韩威武道:“戴均涉嫌私通叛逆,畏罪潜逃,至今毫无消息。震远镖局是戴家、韩家合资创办的,戴均一走,他在镖局的股权,就变成了无主之物了。”杨大姑已经猜到几分,故意问道:“这件事情与你提拔闵成龙当副总镖头又有何关?”

  韩威武道:“令弟还没有告诉你吗?我以为你早已知道了!”

  杨大姑道:“知道什么?”

  韩威武道:“戴均一定,令弟就成为震远镖局的大股东!”

  杨大姑道:“真的吗?他可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但怎的他会承继戴均的股权?”

  韩威武道:“戴均畏罪潜逃,官府就坐定了他私通叛逆的罪名。本来震远镖局是难免受他牵累的,全仗令弟之力,和官府说情,把这件案子压下来,镖局才得保全。但所谓‘压下来’,也只是官府不把戴均的罪状公开宣布而已,他在镖局的股权则是必须易主了。令弟是揭发此案的人,又是替震远镖局斡旋的人,所以事情过后,他就‘顺理成章’的替代戴均做镖局的股东了。”

  杨大姑眉头一皱,说道:“这么说来,他乃是挟官府之力强占戴家股权,怪不得他不敢把这件事情告诉我。二十年前,我的性子比现在暴躁得多,要是我当时知道,一定不许他这样做的。”

  韩威武苦笑道:“当时令弟还惺惺作态,要我们苦苦求他,他才肯做镖局的股东呢。不过这是有关震远镖局的业务秘密,令弟在镖局的身分是直到如今尚未公开的。”

  杨大姑点了点头,说道:“我懂,要是给江湖上的朋友知道有一个大内侍卫占了震远镖局的一半股份,恐怕就有许多人看不起震远镖局了。”

  韩威武道:“令弟不是占一半股份,是占了六成股份。”

  杨大姑道:“你不是说镖局是你们韩家和戴家一人一半合资创办的吗?他那另外一成股份从何而来?”

  韩威武苦笑道:“是我为了报答他为我向官府说情免受牵累的恩惠,送给他的。当然不是他开口问我要,是当时的御林军统领北宫望给我暗示,叫我求他接受的。”

  韩威武苦笑着继续说道:“令弟成了震远镖局的大股东,他要安排他的大弟子做副总镖头,已经是给了我面子了。否则,即使闵成龙要做总镖头,我也只能退位让贤。”杨大姑叹口气道:“我有这样一个弟弟,真是令我惭愧。不过,好在闵成龙已经做了官,震远镖局的事情,你总可以作主了吧?”

  韩威武道:“不,现在他又想回到镖局来了。而且,不仅仅只想当副总镖头了。”

  杨大姑冷笑道:“他想当什么?”

  说到此处,宋鹏举与胡联奎已经来到。韩威武道:“老大姊,你问你这两位师侄吧。”

  杨大姑问道:“听说闵成龙前几天来找过你们,答允你们一些好处,是什么好处?”

  宋鹏举道:“闵师哥说,要让我们做震远镖局的副总镖头。”

  杨大姑道:“哦,他凭什么资格可以提拔你们做副总镖头?”

  胡联奎道:“他说他要回来当总镖头,希望我们自己人拥护他。”

  杨大姑道:“原来他要你们做他的党羽,你们一下子就能够当上了京师第一大镖局的副总镖头,他给你们的好处可也当真是不小呀!”

  宋胡二人齐声说道:“师姑,我们有多少斤两,你老人家知道。我们怎样不自量力,也不敢接受大师哥的‘好处’的。说老实话,大师哥要把震远镖局拿到手中,我也替总镖头抱不平呢。不过,我们不敢说罢了。”

  杨大姑道:“为什么不敢说?”

  宋胡讷讷说道:“这个、这个,做弟子的实在,实在……”

  杨大姑道:“我明白了。闵成龙告诉你们,这是你们师父的主意吧?”

  宋胡二人低下了头,默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