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晗衣,我们俩有日子没见了。”男人淡淡地说。

“梁野兄,你每次见到我就不能稍微亲热一点吗?”名叫路晗衣的俊美青年叹了一口气,“反正你杀不了我,我也杀不了你,不如开开心心地做朋友。”

“朋友?”梁野的眉毛微微一挑,“我没有朋友。”

他看了一眼路晗衣,又补充说:“即便有朋友,也不会是你。”

“你这么说真是让人伤心,”路晗衣微笑着,“我们俩打架打得你死我活是为了家族,但是在家族事务之外,未必不能做朋友嘛。”

梁野哼了一声,根本都懒得回答了。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问道:“你到这里来,也是为了那个姓冯的小子吧?”

“还能为了什么?”路晗衣并不否认,“说起来,这个小子胆量倒是不小啊。身边的人随便哪个动一动手指头就能让他死一百次,他却偏偏一次次地削尖了脑袋非要往死路里钻。”

“他要是死了,你们是高兴呢,还是不高兴?”梁野问。

“说不上来,我相信你们也一样,”路晗衣说,“谁都知道这小子奇货可居,谁都想要得到他,但是同样的,谁都知道凭自己的能力可能根本无法驾驭他。他带来的,或许是前进的一大步,却也有可能是…毁灭性的灾难。”

“所以你这次来,是打算杀了他?”梁野问。

“不,我暂时不打算动他,我是来阻止你的。”路晗衣说。

“阻止我?”梁野的眉头微微一皱,“你觉得我想杀他?”

路晗衣摇摇头:“不,你想救他,事实上我也想。你我都清楚,他敢闯进这个村子,基本上是有去无回。但后来我改变了主意,想要把生和死的抉择留给他自己。”

梁野的眉头皱得更紧:“不会是为了那个虚无缥缈的命运之咒吧?你应该知道,我从来不相信什么天命。”

“命运这种东西,或许真的不存在,但披着命运旗号的理论却未必都是骗人的。”路晗衣说,“我一直在想,命运之咒的背后,可能掩藏着一些什么。对于天选者‘绝不干涉’的说法,或许理论是错误的,实质上却有潜在的正确性。”

“理论是错误的…实质上却有潜在的正确性…”梁野微微一怔。

“比如现代科学早就证实感冒无药可治,只能等待自愈,但为什么那么多人喝了根本不对症的草药之后,会觉得病况好转?”路晗衣敲敲自己的额头,“除了安慰剂效应之外,还因为他们喝汤药时就等于喝下去了大量的水。多喝水、多休息,都是有助于调动人体免疫力去对抗感冒病毒的。”

“你的意思是说,所谓命运之咒的说法其实是虚妄的,但对天选者绝不干涉,却可能暗合某些真正存在的规律?”梁野问。

“正解。”路晗衣打了个响指。

“为了这一丝潜在的正确性,你就宁可冒险吗?”梁野说,“如果他真的死了…”

“死了就死了呗,一定很重要吗?”路晗衣的笑容有些冷酷,“这么多个世代,每一个家族都在寻找天选者,为此耗费了那么多的资源和精力,也空耗了无穷的时间,真的值得吗?几千年前并没有天选者的存在,它还是被打败了,几千年后为什么不能重新再来一次?为什么要把希望寄托在一个浑浑噩噩的外人身上?”

“大概是因为,仅凭我们自己,或许真的没有希望吧。”梁野回答。他有意无意地解开了衬衫的两颗扣子,衬衫下厚实的胸肌上隐约可见一道长长的锯齿状伤口,呈现出令人触目惊心的深红色。

“这是那些玩意儿…给你留下的纪念?”路晗衣有些意外地看着这道伤口。

“17年前,我第一次执行压制任务的时候,”梁野说,“那时候你还是个小孩子吧。”

路晗衣笑了笑:“别倚老卖老了,那时候年纪小不代表我现在还不知道。17年前,最大的一次压制战役发生在青海吧?那一次你们家族距离最近。怎么样?和它交手有什么感觉?”

“你和我大大小小打过十多场,你应该知道,当我的狂暴之焰释放出来的时候,杀伤力有多大,”梁野双手交叉放在后脑勺上,似乎这样的姿势能让他回忆得更清楚,“但是我根本伤不到它的表皮。无须自夸,虽然我没有血统,是你们嘴里的…猴子,但却比这个时代的绝大多数遗民都强,如果我和它这样一个小小的奴仆相比都是天差地远,其他人加在一起又有什么用呢?”

“我不喜欢猴子这个称呼,附脑究竟是由血统带来的,还是后天移植的,其实根本不重要。”路晗衣从鼻子里“哧”了一声。

“可惜的是,没有天选者,我们都只是三脚猫。”梁野说。

“既然这样,就更加不要冒险挑战命运之咒了。”路晗衣说,“别忘了,天选者只代表先天素质,并不能保证最终的结局。如果他变成一根废材,你再把他当宝贝也无济于事。”

梁野没有说话,目光中有些犹豫。路晗衣又说:“你见过那个姓冯的小子了吗?”

“算是见过一面,”梁野含含糊糊地说,似乎是不想把火车上的惊变讲出来,“胆子不小,头脑还将就,体魄在一般人里算好的,但不能和你我相比。总体而言,算是个比较优秀的普通人吧。真是挺奇怪的,历史上出现过的天选者,很少有他这样快20岁了附脑还没有发挥丝毫功用的。”

“所以,这不是更加说明了他的与众不同吗?”路晗衣趁热打铁,“用常规的方法去扶持他,或许是走不通的,过去的失败经验也说明了这一点,还不如让他自己去决定自己的生死。如果他死在这里,或许就说明他注定不是那个我们所期待的人,不如早早抛弃幻想。”

“你说的…也有点儿道理。”梁野终于点了点头。

第七章 坟

果然,全村的人都在寻找冯斯。

冯斯从山崖上望下去,村里人像分工默契的蚁群一样,开始分批搜寻他的下落。而唯一通往村外的路上,站了七八个人专门把守,他根本不可能从他们的眼皮子底下溜出去。山间虽然广大,要藏起来不是难事,但就凭身上这瓶喝了一半的矿泉水和一丁点儿零食,能撑几天?更别提山区夜间骤降的温度了。

难道真要死在这儿?冯斯心里一阵阵发紧。他迅速地判断形势,发现自己只有两个办法可以试试:第一个法子是从山上翻越出去,这当然是极冒险的一个方法。此处山势陡峭,自己又没有专业的登山工具,一不小心就会掉下去摔得粉身碎骨,然后在新闻里留下只言片语《北京一大学生违规穿越景区不慎坠崖身亡》,供网民们嘲笑鞭挞“又死了一个傻逼”。第二个法子是投降,赶在对方杀死自己之前,大声说出自己的身份。虽然这个模糊不清的身份很难用三言两语说清楚,毕竟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真相,但一旦说明了,村民们的态度很有可能发生转变。到现在为止,自己已经遭遇了好几拨不同的人群,这些人都对自己感兴趣,但没有任何人试图杀他,这说明他大概是有点用的。

但是这个办法也没有退路可言了。这些村民会因为觉得他有用而饶过他的命,这只是一种推测,万一这帮人和之前那些截然相反,反而觉得必须将他除之而后快该怎么办?

想来想去,突然第三种方法从脑子里蹦了出来。坐以待毙不是办法,要不然——主动出击?这帮人一味地在山野里搜寻,那是断定自己一定会躲得离他们远远的。假如反其道而行之,想法子找到一个落单的村民,袭击并胁迫他,先在他家里躲起来,说不定反倒可行。一来解决了最要紧的生存问题,二来所谓灯下黑就是这个道理,村民们大肆搜索之余,却未必会想到要找的人就躲在他们内部。

那就当一个犯罪分子吧,冯斯捏紧了拳头,下定了决心。

他耐心地躲藏在半山腰,其间机敏地躲过了两拨搜查,也吃光了剩余的食物,好在本地的山泉水清澈干净,喝下去暂时没有拉肚子的迹象。太阳慢慢西沉后,借着夜色的掩护,他开始小心翼翼地往山下走。然而走出去没有多远,他就发现有一个黑影朝着山上摸索过来。

这是一个落单的村民吗?冯斯心里暗喜。他自忖以自己的打架本领,制伏一个人应该不难,何况这个黑影看上去身量不大。他慢慢缩身在一棵大树后面,手里握住一块鹅卵石,准备等这个黑影靠近后就猛冲上去偷袭。但天不遂人愿,眼看来人就要靠近了,竟然停住了脚步。

活见鬼!冯斯在心里骂了一句娘。大哥,拜托你再往前走十米好不好?只需要多走十米,我就能跳出来一个大步跑到你身边,赏你一记鹅卵石。但现在这个距离实在太远,肯定会被发现的,到时候他只需要及时地大叫一声,冯斯就完蛋了。

正在心焦时,那个黑影却做出了一个让他意想不到的举动。他忽然发出了一阵奇怪的声响,就像是在吹笛子,但又比笛子粗糙得多;像是在吹哨,但声音远不如哨子尖锐。

这应该是在吹草叶,冯斯判断着。他上小学时,班上有一个乡下转学来的孩子,曾教过他们吹草叶的技巧。据说有些牛人能用一片普通的草叶吹出婉转动听的曲调。眼前这个黑影虽然吹得不成调,声音倒还蛮响的。

奇怪了,在这样的一个全村动员的夜晚,怎么会有人脱离大部队,独自一人跑到山上来吹草叶呢?冯斯想着,冒险探出一点脑袋,想要看看这到底是谁。借着月光,他勉强看清了对方的身形相貌,不由得大为吃惊。

——这赫然是那个前一天夜里被父亲殴打的哑巴女孩!此时她一边吹着草叶,一边焦急地四处张望,像是在盼望着什么人出现。

冯斯忽然明白过来:这个女孩是在召唤他!她是个哑巴,不会说话,只能用吹草叶的方式发声。她想要见的人,就是自己。

他回想了一下前天夜里发生的事情,眼前的一切不难猜测。那个粗暴的中年男人即将动用皮带的金属头抽打她——也就和凶器没什么区别了——那时候,他制止了男人,帮助了她,大概是她心存感恩想要来报答自己吧。虽然她只是一个瘦骨伶仃饱受欺凌的寻常乡村女孩,但毕竟是本地土生土长的,总能想到办法帮自己躲藏,给自己找来食品和御寒物品,那就是巨大的帮助了。

问题就在于,这个女孩是否值得信任?

她完全可能是受村长等人胁迫,故意跑到这里来欺骗自己的。他们也能推测出,这个姑娘既然受了冯斯的恩惠,很可能成为他在这个村子里唯一值得信任的人。那么,用她来欺骗自己现身,倒也是一个可行的手段。

那么,要不要相信她呢?

冯斯犹豫着,但渐渐深下去的夜色和越来越冷的山风,对他而言实在是一种无形的警告,也是一种反面的诱惑。在这样的山区里忍饥挨饿过上一夜,确实太难熬了,跟着这个哑巴女孩,也许就能得到被褥,得到热水,得到吃的…

一想到吃的,冯斯空瘪的肚子里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咕噜”。当然,只是他自己听来响亮,在山风和草哨的掩盖下,几步之外的人应该就听不清楚了。但冯斯却发现,正在吹着草叶的哑女孩身子轻轻颤动了一下,然后朝自己所在的方向小小地侧了一下身。

她听到了这点微弱的声音!冯斯在心里叹了口气,都说盲人的耳朵特别灵,倒是没想到哑巴的听力也这么好。既然被发现了,也没什么好藏的了,无论她是好意歹意,总之先和她见了面再谈吧。

冯斯回忆着自己在各种影视作品里所见到过的一些最简单的哑语,正准备钻出来,却猛然间发现女孩用右手捏着草叶放在唇边吹响,左手却悬在她自己的胸前。她的胳膊肘保持不动,只是用手腕带动着左掌轻轻摇动。

这只摇动的手掌,无疑也是在传递信息,而这个信息的解读并不难,那就是四个字:不要出来。

冯斯当然不会出去了。他也理清了事实:这个女孩确实是被村里人强迫来诱骗他的,但她却并没有完全按照指令行事,而是选择在最紧要的关头给了冯斯救命的信号,警告他不要上当。

在被这个世界愚弄了许久之后,冯斯终于发现,原来偶尔扮演一下好人,还是能得到好报的。

这下子不能出去了。又过了两分钟,下方的山道上传来几声呼喝,哑女孩停止了吹草叶,转身走了回去。下面果然埋伏着前来抓捕的村民,假如冯斯真的现身,大概很快就会变成一团肉泥。

等到女孩走远了,冯斯才敢嘘一口气。他意识到,这帮奇奇怪怪的村民对他是志在必得,如果贸然闯入村中,多半还得成为肉泥。想要摆脱沦为肉泥的悲惨命运,唯一的希望就在哑女孩身上了。从刚才的举动来看,这个姑娘头脑还挺灵活的,也许她还会回头来找冯斯。或者说,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个姑娘一定会回来找他的。

他下定决心,就把赌注押在这一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