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冠思索了一会儿:“先不要惊动他们,派人远远地监视就行了。但记住,一定不要惊动他们。”

布置完之后,他开始回想这位名叫单强的大佬的行事作风。和其他本地黑帮相比,单强大多数时候显得低调平和,只是固守着自己的几块产业,几乎从不惹事。但有一次,一个年轻气盛的新老大曾经对单强出言不逊,还扬言要抢夺单强名下的几个铺面。几天之后,他在去往外省的途中神秘失踪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人们这才知道了单强并不是好惹的。

黄冠最怕这种不说话只做事的主,因为这样的人一旦出手,就不会轻易罢休。此刻单强突然进入了他的地盘,怎能不让他心里七上八下?

他来到了监控室,一直盯着监控摄像头传回来的山庄各处的画面。当时钟走过了十一点之后,手下通过对讲机向他报告:“他们离开房间了!”

黄冠一面让手下随时注意动向并向他及时汇报,一面在监控屏幕上搜寻着单强的踪迹。这个一向脸上不带什么表情的中年男人,带着他的手下,和那个身份不明但气质优雅的老妇人,走向了温泉山庄的东北方向。

东北角有什么?黄冠快速地思索着。那边的地势不是太好,高低不平,难以修建整体规模较大的建筑物,于是山庄因地制宜,把那里建成了一个小小的儿童游乐场,包括了一些常见的中小规模游乐园机械。不过现在,那里有一台货真价实的大型机械正在安装,并且即将装配完成——一架高空观览车,即俗称的摩天轮。按照财大气粗的老板的指示,这台高空观览车不图赚钱,要的就是那种站在最高处俯视天下的气势。

黄冠的汗又冒出来了。假如单强的目的是破坏摩天轮,经济损失犹在其次,削了老板的面子,那可真是画面太美不敢看,那我黄某人大概是不要想在川东范围内混了。

“给我盯死了他们,”黄冠咬咬牙,对着对讲机下了命令,“如果他们敢有什么出格的动作,不管三七二十一,给我拿下!责任我来负!”

他一根接一根地不停抽烟,心里正在烦躁着,手下又传回来另外一个消息:“老大,除了我们之外,还有两个游客在跟着单强他们。”

“两个游客?这他妈不是添乱么!”黄冠大怒,“是什么人?找个借口先把他们带走再说!”

“恐怕不太方便下手,”手下的语气有些犹豫,“那两个人的房间,是王欢辰亲自打招呼订的,应该是老王的贵宾。”

黄冠愣住了。在这座城市里,没有接受老板打点的一共有两家,一家是单强,另一家就是王欢辰。和单强一样,王欢辰也是那种表面上不显山露水,背后的实力让人难以琢磨的人。今天这两家竟然一齐打上门来了,这是巧合吗?

我得亲自去看看!黄冠狠狠地掐灭了香烟,站起身来。

片刻之后,他开车赶到了山庄东北。还好,儿童游乐园夜间营业时间已过,此刻这里除了两个技术工人在调试已经装配成型的摩天轮之外,并无其他的闲人。单强等人也只是站在附近观望着,并没有靠近那座正在进行最后调试的摩天轮。而两个跟踪他们的人则站得更远。

黄冠没有开车窗,就在车里观察了一下这两名游客,那是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长相都还不错,女的尤其漂亮,但看他们的年纪和气质打扮,都完全不像是道上混的人,倒更像是学校里读书的大学生。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黄冠想。不管怎么说,这些人并没有靠近摩天轮,这让他心里稍微放松了一点。但没过多久,一个新的变故发生了。

——又出现了三个人。

黄冠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眼花了。就在他的视线之内,单强那一行人中,突然间多出了三个身影。他完全没有看清楚这三个人是怎么来的,他们简直就像电影里拍的隐身人一样,仿佛是隐匿着身形走到那里,再突然间现形。

闹鬼了,黄冠想着,借助望远镜打量着那三个人。那是两男一女,年纪都在三十岁上下,长相和身材也都很普通,乍一看毫不起眼,但不知怎么的,黄冠总觉得这三个人给了他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就像是在墙角发现了一只色彩斑斓的毒蜘蛛一样。

这些是什么人?黄冠的眉毛搅到了一起。他发现,这三个人似乎也不是单强等人的同伙,因为单强等人面对着这三个突然出现的人,表现得比他还要诧异。双方经过了几句简短的对话后,一名单强的手下把手伸到裤兜里,掏出了一把折叠匕首。

见鬼!这下子就算是得罪单强也非出面不可了。万一这帮人动刀动枪地在山庄李闹出了人命,老板一定会把自己扔进长江里喂鱼的。黄冠赶忙发动汽车,急速开到单强等人身畔,从车里钻了出来。

“单先生,我们一向井水不犯河水,您来做客我欢迎,但这位兄弟的刀子,是不是可以收起来呢?”黄冠说。

单强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说话,但眼神里那股凶恶的杀意却让黄冠不自禁地往后退出一步。黄冠并不是个笨蛋,此时此刻,突然有点明白过来:单强今晚来到这里,一定是要做一件对他而言至关重要的事,重要到不惜得罪任何人,或者付出任何代价。和这样的对手正面对抗,搞不好不必等老板把自己扔进长江,今晚就要丢掉小命。

黄冠权衡着利弊,一会儿想要不顾一切上前开打,一会儿想要退缩,甚至于连报警这样的荒谬念头都冒出来了。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他忽然又有了新的发现。

前方的空气颜色好像有点…不对。

黄冠以为是自己神经太过紧张,加上抽了太多烟,以至于老眼昏花了。他揉了揉眼睛,再仔细看去,确实有点不对劲,以那三个神秘出现的陌生人为圆心,有一道颜色怪异的圆弧正在空气里悄然扩散,渐渐形成了一个比较完整的球体。在夜色里看来,那是一道带有淡淡橙色的圆弧。很快地,整个摩天轮都被包裹在了那道异色之中。

这是什么玩意儿?毒气吗?黄冠心里开始感到害怕。他是黑道出身,弄刀弄枪的话,真要被人砍死打死倒也认了,死在毒气下未免有些冤枉。他开始悄悄地退回车里,倒车一点点退了回去。一直退到他所认为的安全距离,都没有任何人搭理他,虽然有点伤面子,倒也总算松了口气。他重新从车里钻出来,这时候耳朵里听到一阵奇怪的声响。

雷声。他听到了雷声。

黄冠有些困惑地抬起头来。他看见夜空中不知何时已经聚集了一大块浓重的乌云,雷声正是从乌云里传出来的。然而今年长江边持续干旱,根据天气预报,未来半个月内都不应该有雨。眼下天空中突然汇聚出一片雨云,着实有点不同寻常。

但雨云真的来了。几声惊雷后,电光也开始清晰可见,同时有细细的雨点掉落下来。很快地这些毛毛细雨迅速转化为滂沱暴雨,雷电的闪击也越来越密集,眼看就要形成雷暴。

真是活见鬼了,转眼间变成落汤鸡的黄冠想,老子在这儿生活了四十年,从来就没见到过这样的雷雨。他也知道,在雷雨中暴露在相对空旷的地方并不安全,于是决定先开车离开这里。拉开车门的一瞬间,他无意间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看吓得他手脚发软,差点一下子站不稳摔倒在泥水里。

他扶着车门,努力稳住身体,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一时间忘记了逃命。

在他的视线中,在那座高大的摩天轮周围,就像是被水浸湿的水墨画一样,突然叠加出了一圈其他的东西。

那东西看起来,像是一座悬浮在半空中的巨大建筑物。随着雷电的不断轰鸣,那座建筑物的轮廓也愈发清晰,清晰到足以看清楚挂在建筑物正门上的牌匾,牌匾上有四个还没有褪色的大字:玄化道院。

玄化道院?黄冠的脑子里立马蹦出了那个当地人都曾听说过的消失道观的传说。他也猛然间想起来了,当年道观所处的位置据说地基本来就不是很牢,历经几百年的风吹雨打,经历了几次泥石流和山崩之后,原有的地基已经不复存在了。如果按照现在的地标来进行推算,玄化道院…似乎就应该悬在半空中。

道观的传说是真的!黄冠浑身颤栗着,心里想要逃,却又不由自主地被眼前这难得一见的奇景所深深吸引——这可是人人苦苦追寻而难以得见、以至于被很多人斥为无稽之谈的神秘事物啊。当传说变成现实,当神话降临人间,那样的冲击力,足以让人忘记周遭的一切。

而且,在过去流传的那些传说中,在雷电之夜里所能看到的道观,从来就没有可以看到全貌的,道观就像一条云中之龙,总是只若隐若现地展现出一鳞半爪。可是现在,黄冠看到了道观的全貌:山门,灵官殿、三清殿、凌霄宝殿等等全都清晰可见。一道道电光闪过,谜一样消失的道观纤毫毕现,仿佛一个突然从云端现身的巨人,用莫测的目光俯瞰着几百年后的世界。

一定有什么东西不对,也许…就和那三个奇奇怪怪的人有关?黄冠猜想着,却没有办法想得太深入。这并非因为眼前壮丽的景象让他无暇思考,而是发生了一些别的他不得不关注的事情:单强和他的手下们,与那三个离奇出现的人打起来了。而接下来的一幕比这场打斗还不可思议:摩天轮突然间发动了,转了起来。

这座摩天轮虽然还没有最终调试完成,但其他装配工作都已经做好,理论上的确是可以发动的。但是没有自己的命令,工作人员怎么敢贸然开动电动机?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努力在密密的雨帘里睁大双眼,仔细分辨着。他发现,在摩天轮的众多座舱里,有一个座舱里竟然有人!从远处模模糊糊地只能看清楚里面似乎有三个人,具体的长相就不清楚了。

他还想细看,忽然眼角的余光瞥到自己脚下的泥水似乎颜色起了变化。低头一看,泥水里混进了一丁点红色的小颗粒,似乎还在蠕动着,有点像是什么被水流冲过来的小虫子。没等黄冠反应过来,那些红色的小虫子忽然消失了。紧跟着,一股难以忍受的可怕的疼痛从他的右脚上升起。

黄冠这辈子在道上打拼,也是吃过打、挨过刀子的狠角色,否则也不会被老板委以安保重任。对于他而言,哪怕胸口被人插上一刀,也顶多皱皱眉头。但此时此刻,那种痛楚却仿佛超越了忍耐的极限,痛觉就像是决堤的洪水,以无可阻挡之势汹涌地冲进神经的河道,让黄冠在一瞬间被击溃。

“啊!!!”黄冠发出一声撕心裂肺般的惨叫,右脚痛得完全无法出力,摔倒在了地上。他可以看到,他的手下们和单强等人也都以类似的姿态摔倒,看来是都被这种可怕的红色虫子所叮咬。那种疼痛不仅仅是叮咬,而像是一种迅速扩张的吞噬,仿佛虫子一进入体内就开始疯狂地撕咬他的血肉、并把它们一块块吞下去一样。

剧烈的疼痛很快从脚上转移到肚腹,靠近心脏。在一种自己将被吃空的幻觉中,黄冠的意识渐渐模糊。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甚至都来不及去想自己到底是怎么死的,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我总算也见到过这座消失的道观了。那么宏伟,那么壮观,就像是去年在大城市里看的imax电影那样清晰而充满压迫感。

它果然是真的啊。

四、

“您流血了,没事儿吧?”冯斯问老妇人。

老妇用手绢按着额头上的伤口:“没事儿,皮外伤。小伙子,你们俩怎么也会在这儿?这个道观…是不是就和我儿子的死有关?”

“说来话长,一会儿再跟您解释。”冯斯目光灼灼地盯着窗外。此时三人正坐在摩天轮的某一个座舱里,在转轴的带动下向上攀升。窗外大雨瓢泼,电光一次次地撕裂漆黑的夜空,而玄化道院的全景就像一个庞大的三维虚拟影像,笼罩在周围,给人一种呼吸不畅的怪异感觉,仿佛他们正要被这座妖兽一样的怪兽吞入肚腹化为脓血。

这本来也是姜米一直渴望见到的场景,但她的注意力似乎更集中在身边的老妇人身上。当冯斯全副心神地观察着道观时,她居然还有闲去发问:“该怎么称呼您呢?”

“季华,叫我季阿姨就行了。”老妇人说。她的脸上仍然惊疑不定,被身外的诡异幻象所深深震撼。

姜米哦了一声,一边装作看窗外的玄化道院,一边偷偷打量着季华。

一个小时前。

冯斯挂掉电话,立刻赶去和姜米会合。果然如姜米所言,杨谨的母亲季华也在山庄里。她身上那种知识分子的气质,和身边那一群一望而知就不是好人的货色们的确格格不入。但姜米所说的绑架或者胁迫,在冯斯看来也并不太成立。看得出来,季华并不喜欢和这些人呆在一起,但她也并不像是被强迫的样子。那种感觉,似乎有点像在酒桌上陪一个自己很讨厌的客户作谈笑风生状的别扭感。

她讨厌这些人,但是是她自己选择和这些人呆在一块儿的,冯斯下了结论。至于她为什么会和这些人混在一起,靠猜就没法定论了。但他觉得自己之前的猜想可能是最接近的:季华绝不可能是出于巧合而与自己同时出现在这座长江边的山城、又同时出现在这座锅炉洗澡水山庄。她一定是在杨谨的遗物里发现了一些重要的东西,直接指向这座消失的道观,于是也赶过来调查,目的就是找到杀害儿子的真凶。

但是这些川东的黑道中人又会和此事有什么关联呢?冯斯清楚,越是小地方的人,法律观念越是淡漠,出手伤人是常事,所以不敢轻易去招惹他们,只是远远地跟在他们后面。季华手里拿着几张纸,一边阅读一边和身边的人交谈着。冯斯隐隐猜到,那张纸上所记录的,兴许就是玄化道院当年的方位。而由于这一带的地势已经产生了很大改变,所以需要和本地人的地理信息结合起来慢慢寻找。

也就是说,跟着他们,就有可能找到玄化道院的确切地址!

冯斯有些兴奋,带着姜米一路跟踪,渐渐来到了温泉山庄的东北角,来到了那座尚未正式运行的摩天轮下。当那三个“多余的人”忽然出现时,他感到了有些不对,等到三人开始发动蠹痕之后,他彻底明白了。

“那三个人,肯定就是范量宇曾说过的那些隐藏的黑暗家族,”冯斯说,“正经的守卫人都受到禁忌的限制,不会被允许来到这里的。只有这些人,才能无所顾忌。”

“那可麻烦了,我记得你说过,这些人可能会真正对你动杀心。”姜米皱起眉头,“不过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蠹痕。到这一刻,我总算是相信你所说的全都是真的、不是精神病人的梦呓了。”

“原来你一直还是在怀疑啊…”冯斯摇头苦笑。

“拜托,这种彻底摧毁世界观的事情,我要是连丁点怀疑都没有,那我还有没有智商?”姜米叫屈,“哎呀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他们用蠹痕想要干嘛?”

“我也不太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在这里使用蠹痕,”冯斯说,“至少同时使用这一点有点费解,旁边的都只是普通人,一个人的蠹痕就足够收拾他们了…唔?怎么变天了?”

姜米也抬头看了看天:“看上去…好像是要下雨?我怎么记得天气预报说这边还要持续干旱好一阵子呐?”

冯斯沉默了一阵子,忽然开口说:“我有点明白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