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章闻追查到了穆子健一位侄孙女的网络个人空间。这位90后的女孩对穆子健深恶痛绝,在个人日志里吐槽了一大篇,抱怨自家为什么会有这种嗜赌如命为老不尊的亲戚。

“今天真是被恶心坏了,果然不是老人变坏了,而是坏人变老了!”这位女孩在日志里愤愤地写道,“那么一大把年纪还喜欢赌钱,赌输了就去借高利贷,已经够让人讨厌的了,他居然还撒谎骗人!他和我爸爸说,他有生命危险,有人要追杀他,所以他需要借钱跑路——这样的谎话也未免太离谱了吧!他以为是在香港拍黑社会电影呢!”

但穆子健苦苦哀求,甚至不惜下跪,这家倒霉的亲戚实在没有办法,给了他一万块钱,用90后女孩的话来说,“压根不指望他还,就当是喂狗了,就当是生病买药吃了”。

于是被当成狗的穆子健就带着这一万块钱,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逃亡。没有人知道在这期间他经受了多少肉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冯斯所能确认的是:穆子健最终没能逃亡成功。那些原本还精心制造各种意外来杀人的杀手们,大概是找不到别的方法来对付风声鹤唳步步小心的穆子健,终于在光天化日之下制造了震惊全市的血案。

这还真有点像那个以讹传讹的“进入胡夫金字塔的考古学家全部神秘死亡”呢,冯斯边看边想着。所不同的是,那件事是假的,而从藏区回来的这些学者接二连三地身故却是事实。

他们到底发现了什么呢?冯斯想,难道是那场并不起眼的地震之后,他们发现了一个深藏于青藏高原无人区里的魔仆,这才吓得不顾一切地赶紧撤离?而那个魔仆的手下为了灭口,才一路追杀到内地?

这个推断倒是符合常理,但冯斯却隐隐有一种感觉,那个地震之后现身的东西,可能并不是一只普通的魔仆。单单是从藏在哈德利教授衣柜里的那个不明生物,他就嗅到一丝与众不同的味道。自911之后,哈德利教授藏匿了十多年,当冯斯找到他时,他几乎身无长物,唯一带在身边有价值的,也许就是衣柜里的那件事物。那绝对不会是寻常的玩意儿。

他又回想起了那天的美妙幻境。即便是心里清清楚楚地知道那是幻境,幻境中的姜米是虚假的、不存在的,他还是无法避免地沉溺其中,因为那种幸福感实在太强烈了,强烈到侵袭了他的全身,浸透了他的每一处毛孔。他一辈子都没有体会到过那样强烈的快乐,甚至令他忍不住产生一种古怪的想法。

“吸毒…就是这种感觉吗?”冯斯喃喃地问自己。

第三章、我们的世界

一、

宁章闻和文潇岚都在为了帮助冯斯而绞尽脑汁,唯一一个插不上手的人是关雪樱。她只是个从大山里走出来的哑巴姑娘,既没有文潇岚那样的人际交往能力,也没有宁章闻的电脑知识。但在她的心里,恐怕比另外二人更加关心冯斯的处境。

因为她自己似乎也是那个庞大而复杂的守卫人世界中的一员。相比宁章闻与文潇岚这两位“普通人”,她和那群危险的异人们靠得更近,也已经和他们发生过直接的接触了。

而令她郁闷的在于,冯斯虽然并没有任何可以主动施展的蠹痕,好歹身份是明朗的,人们都知道他是天选者;但关雪樱却连自己到底是谁都还没有弄明白。一直以来,她原本以为自己就是一个穷乡僻壤里的哑姑娘,等待着某一天被父亲活活打死,或者嫁到另一个穷山沟里去被丈夫打死,冯斯的意外闯入让她看到了一线生机。她果断地帮助冯斯脱困,也因此换来了人生的转折点。

但万万没有想到,在陪伴宁章闻出门旅行的时候,她却遭遇到了绑架,由此被唤醒了一段幼时的记忆。到这时候她才明白过来,自己一直在那个豢养魔仆的山村里长大,原来并非巧合,自己的母亲就和整个守卫人世界干系非浅。

但对方却并没有告诉她,她的母亲到底是什么人,她又到底是什么人。唯一能确定的是,母亲和日本这个国度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她是从日本坐渡船来到中国的;她会说一口流利的日语;她给自己起的名字“关雪樱”,不仅仅是个优雅的人名,原来还是某种特有的日本风物。

妈妈是日本人吗?我难道也是日本人吗?我们为什么会来到中国?一连串的谜团横亘在心里,让关雪樱时不时地要去猜想那么一阵。

但她和冯斯的性格不大一样。冯斯表面上大大咧咧,内心深藏着各种各样沉重的思虑;关雪樱却有着真正的阳光般的开朗乐观,这些事情初想起来不大舒服,她索性就不停地想,想多了也就习惯了。不管怎样,我现在这样已经比继续留在西南的穷山村里天天挨打受饿好上一百倍了,关雪樱对自己说,将来的事情走一步看一步呗。

所以她依旧快乐地住在宁章闻家里,操持家务,研究菜谱,自学文化知识,每天过得忙碌而充实。对于冯斯被关进疯人院这件事,她虽然很是惊讶,过后也很快就不觉得奇怪了。

在这个世界里,什么都可能发生,她对自己说。

11月已经过去了一大半。北京城早已开始统一供暖,虽然室外寒风呼啸愈见寒冷,室内却温暖如春。关雪樱对这种不需要自己点炉子就能二十四小时保暖的过冬方式十分喜欢,由此更加得出结论“北京是个好地方”。

当然了,室内的北京是好地方,一出门还是冻得够呛。关雪樱围着厚厚的围巾,戴着手套去往菜市场。最近这几天因为冯斯的事情,文潇岚忧心忡忡,宁章闻则恨不得一天二十五小时粘在网络上,她决定做一顿丰盛的晚餐犒劳一下两位朋友,冬天天寒地冻的,就吃贵州特色的红汤辣子鸡好了。

她买好了鸡肉和配菜,离开菜市场,走回到宁章闻家的职工宿舍楼下。刚刚走进楼道,她忽然想起,家里的姜快用完了,于是陷入了两难的选择障碍:是爬上楼把手里的东西先放下再去买姜、还是索性提着东西去以免多爬一次楼呢?

犹豫了一小会儿,想想今天买的东西并不算重,她还是决定少上一趟楼。但刚刚转过身来,关雪樱就愣住了。

——眼前并不是楼门,而是明明应该在她背后的楼梯。

关雪樱呆了那么几秒钟,再转了几次身,发现自己身前依然是楼梯。楼门似乎在跟着她旋转,永远在她的背后。她心里已经有些明白了。

她放下手里的购物袋,掏出随身的小记事本,翻到空白页,在上面写了几个大字:“你是什么人?”

其实不必问的。守卫人,这毫无疑问是守卫人搞的鬼,利用蠹痕扭曲空间,以至于关雪樱始终只能面对楼梯。蠹痕本身就是一种改变空间法则的力量,要达到这样的扭曲,并不算难。关雪樱毕竟曾经和魔仆面对面,又被守卫人绑架过一次,在最初的慌乱之后,很快就镇静下来。

“好姑娘,胆色不错。”这次响起的是一个女声,嗓子有些粗哑。由于这片空间已经被扭曲,她的声音听起来无所不在,关雪樱无法判断出她的具体位置。

“上回已经有人那么说过了,”关雪樱写道,“你要做什么?”

“我想邀请你跟我回去作客。”女人说。

“其实就是绑架吧?”关雪樱涂涂改改,最后“绑架”两个字居然都写对了。

“不要说得那么难听嘛,”女人笑了起来,“好吃好喝,还会送你一大笔钱,怎么会是绑架呢?”

她大概是知道关雪樱来自于贫困的山村,所以把“一大笔钱”四个字说得格外重。关雪樱不为所动,在笔记本上继续写着:“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饭。你想要什么?”

女人鼓起掌来:“不但勇敢,而且聪明。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你母亲的事情。”

果然和上回一样,又是为了“母亲给她留下的东西”。关雪樱一下子明白了。但她搜遍自己的记忆,也不记得母亲曾经给自己留下过任何一样东西。母亲平时就对自己并不亲近,只是在父亲关锁揍自己揍得太狠的时候才出言阻止一两句。而她的死亡也来的过于突然,甚至没有留下半句遗言。

“妈妈没有留给我任何东西。”关雪樱索性直截了当地写道。

对方沉默了一阵子,重新开口时,原本还算和善的语气里已经增添了几分凶狠:“小姑娘,我知道你胆子大,但是有些时候,光是胆子大并不能解决问题。我建议你诚实一点。”

关雪樱摇摇头,仍然固执地高举着笔记本,重复着那句话。对方冷冷地哼了一声:“看来,你应该了解一下这个世界的残酷了。”

话音刚落,关雪樱忽然感到一种巨大的力量在挤压自己的身体。周围明明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但那种坚硬的感觉,仿佛是空气一下子变成了固态,从四面八方将她围住,然后向中心处发狠用力。她只觉得身子仿佛要被挤成一张扁片,不管怎么用力,肺里都已经吸不进去一丝空气了。她本能地张嘴想要叫,浑忘了自己是个哑巴,根本不能发声。而事实上,在那样可怕的挤压力面前,即便声带正常,她也不可能出声了。

就在关雪樱以为自己马上就要窒息而死的时候,那股潮水一样的力量又陡然消失了。她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似乎从来没有发觉能正常呼吸是那样的美好。

过了好半天,她才缓过劲来,拾起刚才摔在地上的笔记本和笔,刷刷地写下几个字:“我没说谎。就是不知道。”

“你还想刚才那样的痛苦再来一次吗?”女人缓缓地问。

“不想。但是还是不知道。”

女人叹息一声:“硬骨头是好的,执拗就不好了。看来我得给你一些新东西。”

随着这一句话,关雪樱只觉得后颈一痛,像是被人猛掐了一把,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昏迷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醒过来,睁眼一看,自己处在一间布满灰尘的巨大房间里。房间很大,应该是用作办公室或者会议室之类用途的,不过现在里面空空如也,什么家什也没有,头顶上一盏陈旧的日光灯把惨白的光芒铺在地板上。不过在一面墙上贴着一副还没有撕干净的宣传画,虽然画的内容已经不可辨,但可以在宣传画左下角看见这座学校的校徽。她猜测这个房间可能是校内的某间地下室。

反正衣服已经被弄脏了,关雪樱索性席地而坐,静静等待着女人所说的“新东西”。过了一会儿,她的耳朵里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的奇怪声音,就像是有风吹动地上的落叶。在秋冬交际的北京校园里,她时常听到类似的声音。

但在这样一个地下的空房间里,哪儿来的树叶呢?关雪樱站起身来,四处张望着,忽然之间,她的双眼瞪圆了,两腿一软,险些再摔倒在地上。如果她不是一个哑巴的话,此刻恐怕已经歇斯底里地爆发出一连串的尖叫了。

——她看见了蟑螂!密密麻麻数不清有多少只的蟑螂,正顺着房间里一根断裂的暖气管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它们就像是红黑色的潮水一样,很快就淹没了房间的地面,只剩下关雪樱所站立着的那一小块。这些蟑螂好像训练有素,只是包围住关雪樱,并没有靠到她身上去,尽管如此,关雪樱还是感到浑身汗毛倒竖,好像已经有蟑螂在她背上爬行了。

她是一个生长在大山里的女孩,不像城市姑娘那么娇气,山里原本也少不了各种各样的蛇虫蚂蚁、种种奇怪的昆虫。但像眼前这样,足足上万只蟑螂聚集在一起蠕蠕而动的盛况,已经足够击垮任何一个正常人的神经。事实上,如果这不是关雪樱,而是换成一个普通的城市人,无论男女,恐怕早就吓晕了。

关雪樱紧闭着双眼,不敢睁开,足足过了有两分钟,她觉得这样逃避也不是办法——眼睛闭的再久,蟑螂也不会自己消失。最后她咬了咬牙,睁开了眼睛,眼前红黑色的虫之海洋仍然带给她无以名状的恐惧和晕眩感。

她忽然想起,冯斯出事的那一天早上,似乎就是被学校派到女生宿舍去灭蟑螂。当时冯斯抱怨连连,一面讥笑着当代女大学生的脆弱,一面挖苦学校卫生状况之糟糕——总之世间万物都逃不开被冯斯讥嘲的命运。现在看到如许多的蟑螂,关雪樱难免会产生一些联想:这两件事会不会有点联系?

她低头一看,还好笔记本和笔就掉在脚边,没有没入蟑螂群里。她小心翼翼地弯腰捡起纸笔,在纸上写下“女宿舍”三个字,然后高举起本子。过了一会儿,女人的声音再度响起,这一次,她的语调里稍微有一些惊诧。

“你居然还能联想到这件事…”女人说,“那的确是一个小小的实验,因为我不能确定北京的水土是否适合我的培养方式。事实证明了,蟑螂就是蟑螂,它们在任何地方都能顽强地存活。不过么…”

女人话锋一转:“出现在女生宿舍里的蟑螂,都是我用随手捉来的本地种繁衍出来的,它们体型微小,对人类也没有攻击性。现在围着你的这一群却不同,都是凶猛的新加坡大蟑螂,是会咬人的。你不妨想像一下,那么多蟑螂爬到你身上撕咬你的身体,会是怎么样的一种状况,大概几分钟之内你就会化为枯骨。怎么样,害怕不害怕?”

关雪樱老老实实地点点头,女人说:“那么,老老实实把你母亲留下的东西交出来吧。我只需要东西,只要交出来,我就会放你完好无损地离开。”

女人的语气里充满劝诱,但关雪樱依然在本子上写下“我什么都没有”,女人不禁叹了口气:“你果然是个固执的孩子…那就陪我的宝贝们玩一玩吧。”

蟑螂群开始骚动起来,一点一点地缩小了包围圈,已经有几只蟑螂爬到了关雪樱的鞋子上。如女人所说,这些蟑螂明显不同于北京城里常见的小蟑螂,它们体型硕大,色泽红亮,翅膀和腿摩擦着发出令人浑身发软的可怕声响。这是一种已经在地球上生活了上亿年的物种,那种来自远古的基因总能让年轻的人类产生畏惧。

关雪樱紧咬着嘴唇,忽然抬起脚,狠狠一脚踩下去,把正在她脚边徘徊的一只蟑螂踩成了碎块。如同冯斯用来吓唬班里女同学的形容,这种蟑螂被踩死的时候,身体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而且明明已经被踩扁了,身体分裂成了几截了,竟然还是能动弹。

第一脚踩下去,关雪樱简直觉得自己马上就要休克过去。但她咬紧牙关,又踩下去第二脚,心里反而轻松了不少。不管怎么样,我不能就这样活生生地被吃掉,关雪樱想,就算真的要被吃掉,我也得多干掉几只。

平时看起来似乎柔弱文静的关雪樱,此刻却状若疯魔,双脚不停地踩踏,手里的笔记本玩命拍打。如果她不是一个哑巴,此刻多半会发出当年打排球的东洋魔女那样的奋力喊杀声。

但在这成千上万的凶恶蟑螂面前,她一个人的力量显得那么的单薄可怜。对方似乎是被关雪樱这种抗拒到底的态度所激怒,刚开始只不过是想要吓唬一下她,此刻却放松了对蟑螂的收束,有几只蟑螂爬到了她的手背上,狠狠地咬了几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