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的一切又开始了万花筒一般的变形。过往的旧事再度隐匿,沉入时间的深渊。

第九章、天国

一、

冯斯始终没有回来。

原本计划好的热热闹闹的平安夜,最终变成了凄风苦雨的一夜。大家先是找出暂时不用的棉衣被子之类厚重的东西挡住没有了玻璃后呼呼灌风的窗户,然后还是把关雪樱精心烹制的火鸡大餐吃掉了,但每个人都食不甘味。文潇岚一直等到将近凌晨四点钟,实在支撑不住了,才和关雪樱挤在一张床上小睡了片刻。

到了早上七点半,手机上的闹铃响起,文潇岚爬了起来。关雪樱也被惊醒,有些吃惊地看着文潇岚匆匆忙忙地梳洗打扮收拾东西。

“你接着睡你的,”文潇岚说,“我得上课去。”

关雪樱更为诧异,张了张嘴,文潇岚知道她想说什么,回答说:“总不能不上课吧?而且这是这学期最后的几堂课,可能划重点的。”

关雪樱拿起手机,在上面打出两个字:“学霸”。

文潇岚谦虚地笑了笑,急匆匆出门而去。

早上

第一节课,上课的人不多,或许是学生们都在昨晚的平安夜消耗了太多精力。即便是来上课的人,也大多无精打采呵欠连天。老师倒是见惯了这样的场面,宠辱不惊地站在讲台上,自顾自地照本宣科。

文潇岚照例是坐在第一排,但前一天实在睡眠不足,让热爱学习如她也有些吃不消,渐渐进入鸡啄米的恶性循环状态。她只好不断地掐自己的手背,提醒自己绝对不能睡着,切不可坏了二十余年来从不在课堂上睡觉的清白之身。

然而一来前一天夜里只睡了不到四个小时,二来整晚担惊受怕心绪不宁,此刻真的是有些熬不住了,手背掐得青肿似乎也不大管用。她用手托着下巴,在心里发狠地想着要不要效仿古人锥刺股,真的往大腿上扎那么一下。就在这时候,教室的后门被推开了,一个像是迟到学生模样的人背着书包匆匆进门。

迟到当然不是什么好事,但比起完全翘课,也算是五十步与一百步之差,所以老师继续宠辱不惊。文潇岚随意地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看她连忙用手捂住嘴,差点尖叫出来。

来的居然是范量宇。双头怪人范量宇。

从帽兜的体积来看,范量宇应该是又使用了上次的把戏,把他那颗畸形的小头生生按进了肩膀里。尽管如此,他那布满伤疤的大脑袋也足够骇人了,所以他还是把帽兜拉得很低,尽量不让人看到他的脸。但文潇岚对他的体型步态实在太熟悉不过,就算他穿着戏装甩着水袖也照样能一眼认出来。

范量宇径直走向第一排,坐在了文潇岚身边,成为今天第二个坐在第一排的“学生”。

“书包哪儿来的?”文潇岚小声问。

“路上弄晕了一个学生,随手抢的。”范量宇说着,真的像一个学生一样拉开书包,把文具盒、教科书取了出来。只是他没有劫对对象,教科书并不是这门课的,好在老师光顾着讲课,也并不会去留意。

“你们这些恐怖分子…太变态了!”文潇岚叹为观止,侧头看了一眼那本整备范量宇装模作样翻开的教科书,扉页上写着书主人的名字:张吉顺。

这孩子可真是既不吉也不顺啊,上课路上都能遇到凶神…文潇岚想着,忽然差点乐出声来。不知道怎么的,范量宇这么一胡闹,她的精神头提起来了,没那么困倦了。

“有没有冯斯的消息?”她问。

“我们的人正在四处找,”范量宇说,“别紧张。我早就说过了,如果他能那么轻易被干掉,那反正也不可能指望用他去对付魔王,死了就死了呗。”

文潇岚哭笑不得:“他对你们而言可能就是个工具,但对我而言是朋友!怎么可能死了白死!你这个大头怪对生死的事情从来都是这样不在意的吗?”

范量宇淡淡地回答:“不是。有时候我也在意的。”

文潇岚一愣,又想起了那个照片上的女孩。她连忙转移话题:“好吧,天选者死了活该…那你们呢?你们昨天晚上是不是也遇到什么大事情了?”

“你怎么知道?”范量宇反问。

“有人告诉我的。”文潇岚把平安夜发生的事情简要告诉了范量宇。

范量宇点点头:“原来那小子是天选者的双胞胎哥哥,这倒是十分有趣。他能想出这个办法来把我们四个都骗到了,说真的比冯斯那个废物厉害多了。”

他也大致把前一夜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听得文潇岚惊奇不已:“你们四个,和那些西藏来的疯子欧洲人打起来了?结果呢?”

“我们杀了他们几个人,”范量宇轻描淡写地回答,“除我们四个外,我们的人也死伤了几个。不过正要到打得兴起的时候,对方突然撤退了。”

“撤退?为什么?”

“他们应该是用他们特有的方式传递了某些重要讯息,比和我们打架还重要的讯息,所以都撤了。”范量宇的语气里分明带着一丝遗憾,显然是昨晚那一架没有打过瘾。

“行啦行啦,成天脑子里就想着砍人…”文潇岚拍拍他的手背,“不过我很好奇啊,你们四个算得上是守卫人世界里最聪明最厉害的了,为什么会那么轻易就被池慧用假信息骗到三里屯去呢?你们就没有起疑心?”

“他给我们看了一样极重要的东西,”范量宇说,“重要到别说陷阱,就算是火坑我们也会跳下去。”

他只说了这一句,没有再多说。文潇岚也乖觉地没有追问下去。

“你跑来装学生上课,就是为了告诉我冯斯的消息吗?”她又问。

“我路过这里,想着可以顺便告诉你一声,”范量宇说,“而且我也突发奇想,想要试试坐在教室里听课是什么滋味。”

顺便路过怎么会知道我在哪儿上课?文潇岚想要问,却最终没有说出口。她只是琢磨着范量宇所说的“试试坐在教室里听课是什么滋味”,从当中听出了许多隐忍的往事,心里忽然又有些止不住的难受。

“我有一个问题一直没有问过你。”文潇岚轻声说。

“什么问题?”

“你今年多少岁了?生日是什么时候?”文潇岚说。

你今年多少岁了。生日是什么时候。

这个问题显然大大出乎范量宇的意料之外。他沉默了足足半分钟,才缓缓开口:“你问这个问题干嘛?”

“为什么不能问?”文潇岚反问,“我们是朋友啊,朋友之间问一下生日难道不是最寻常的么?”

“我们不是…”范量宇嘟哝着说出了四个字,却猛然停住了,没有把话说完。他想了想,重新说:“我…之前没有朋友,不知道这种事。”

这句话就算是默认文潇岚是他的朋友了。文潇岚心里一热,忽然间觉得眼角有点潮乎乎的感觉。

“我…其实既不知道自己具体多少岁,也不知道生日是何年何月何日,”范量宇斟酌着词句,“因为我生下来就被父母丢弃了。”

这是一个在文潇岚预料之中的答案,但她还是无法抑制自己的难过。她低下头,悄悄地擦了一下眼角。

“只能说,从我记事的时候起开始估算,我今年…大概是二十六七岁吧,也许二十八。”范量宇说。

“原来你那么年轻,”文潇岚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我还以为你四五十岁了呢。”

“那要照你说,我这个年纪的人应该做什么?”范量宇问。

这个问题又是让文潇岚不知该如何作答。她想了一会儿:“二十六七岁的人,除了那些苦逼的博士,大概都应该进入了事业的发展期了。他们不像刚毕业的时候那么缺钱了,所以下了班会有空闲约朋友出去玩,每年都会挤时间安排旅游。这个年纪的人,不少都已经结婚或者准备结婚,甚至于连孩子都有了。他们…他们…”

文潇岚说不下去了。她忽然头一低,趴在桌子上,把眼泪藏起来。范量宇静静地坐在一旁,什么话也没有说。

刺耳的下课铃声响起了,这是两堂课中间的十分钟休息时间。文潇岚霍然抬起头来,用手绢细细擦掉泪水,冲着范量宇努努嘴:“收好东西,跟我走!”

“走?去哪儿?”范量宇一头雾水。

“陪我逃课!”文潇岚迅速把桌上的东西扫进书包,一把揪住范量宇的胳膊,把他往外拉。范量宇没有抗拒,把他从那位倒霉的张吉顺手里抢来的书包背在身上,顺从地跟在她身后。

“会骑自行车吗?”走出教学楼后,文潇岚问。

“会。”范量宇只说了一个字。

文潇岚从教学楼外的停车区推出了自己的车:“你带我。我指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