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翰低下头,看着这个逐渐愈合的伤口,嘴角的笑意更浓——一种充满嘲讽的笑容。他重新举起刀,从刚才的伤口处又戳了下去。

“还是疼好啊,疼一点,真好,”俞翰的嗓音也恢复了正常,不再像之前那样犹疑痛苦,“能感觉到疼,总比死了好。”

伤口仍旧在快速愈合,但俞翰毫不犹豫地一刀又一刀地刺向同样的部位,随着鲜血的不断涌出,他的浑身上下越来越放松,眼神里的绿光也越来越淡。

最后一刀刺到腿上之后,绿光消散了,俞翰的身体摇摇晃晃地向后倒去,冯斯抢上前扶住他。

“好疼啊…”俞翰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浸透了,脸上却依然带着笑容,真正开心的笑容,“好久都没有这么疼了,但是我赢了。”

然后他就晕了过去。

几个人合力把俞翰重新放回床上,到了这个时候,所有人才稍稍松一口气。文潇岚腿一软,直接坐在了地上。

“吓死我了…”她擦着额头上的汗水,“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听好了,你今天很了不起,是条汉子!”冯斯很难得地话里不含讥嘲的语气,“不过你和他所说的那几句话…当时你在场?”

“当时你在场?”这五个字问得没头没脑,但文潇岚却明白他的意思:“对,我在场,那时候我不放心我弟弟,悄悄跟着他,就听到了你们说的话。现在你明白上次你问我那个问题的答案了吧?”

冯斯点点头:“明白了。我这辈子难得有几次高光时刻,恰恰就被你撞上了,也真是凑巧。”

宁章闻也终于从地上爬了起来,文潇岚检查了他和冯斯身上的伤,都是一些碰撞造成的瘀伤和擦伤,并无大碍,宁章闻的旧伤也并未迸裂。只是整个房间一片狼藉,已经找不出几样完整的东西了。

“对不起,这里的一切损失我都会赔偿的。”何一帆说。

“你当然得赔,”冯斯揉着腰,“还得带精神损失费以及出台费。”

“出台费?”何一帆愣住了,“这里和出台费有什么关系?”

“你这位金刚兄弟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附近十里八乡都听到了,总得有一个诚实无欺的人配上一套诚恳可靠的说辞搪塞一下小脚老太太们吧?”冯斯说,“我以著名营销微博的名誉向你保证,一定滴水不漏。”

“如果无耻可以做成勋章,你那块一定比郭德纲的脸还大…”文潇岚嘀咕着。

北京城的火车站无论什么时候都有很多人,而火车站外的道路无论什么时候都很堵,假如你赶火车不多计算点提前量,一不小心就可能悲剧。眼下的冯斯就正堵在半道上,看着出租车外蜗牛一般爬行的车流,无聊地发着呆。在发生了下午的事情之后,文潇岚有些担心冯斯的身体,原本劝他退了票改天再走,冯斯摇头拒绝了。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嘛,你的那一番话,让我想起了我的高光时光。”冯斯往腰上涂着红花油,“气可鼓不可泄,我得趁着有这股劲儿,赶紧出发。”

“所以你也明白了,为什么我对你…那么好,”文潇岚的脸上微微一红,“你当时说的话,我到现在都没有忘记。其实那时候我也很迷惘,难保不会生起一些自暴自弃的想法,你不单是帮助了我弟弟,也帮助了我。”

“所以说,有时候认识一个爱打架的朋友也不是坏事儿,”冯斯笑了起来,“关键时刻还能给你们灌点心灵鸡汤呢。”

此刻他坐在车上,又回想起了那段几年前的事。

当时他还在家乡读高中,正是和父亲关系最紧张的时候。他早就做好了将来自己养活自己、脱离家庭的打算,读书丝毫也不放松。但在读书之外,肚子里郁积的种种负面情绪总是难以发泄。所以偶尔,他会和人找碴儿打架,甚至参与一些街头群架。在这种小县城,中学生之间的群架并不少见,大多发生在不同学校的学生之间。一般而言,当地警方也不愿意去管,因为这些半大小子打架通常都是动拳头,最多也就解个皮带挥一挥自行车链锁,弄出点轻伤,和流氓地痞间动不动就抄起铁棍动刀子的阵仗不能比。小地方警力有限,不闹出大事来,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高二结束后的那个暑假,冯斯的一位同学在篮球场上和一个外校学生发生了冲突,两边一共有十来个人卷入混战,好几个人被打得头破血流。两所学校的学生关系素来紧张,这一下算得上是积蓄许久的怨气来了一次总爆发,双方约了一场大架,三天后在郊区一个废弃的烂尾工地开打。

这样的场合,原本少不了擅长打架并且乐于打架的冯斯,但就在约架的前一天,他在别墅里和冯琦州又吵了起来。假如冯琦州扯开嗓子和他对骂反而好点,但父亲在他面前那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实在让他无名火起。他狠狠一拳砸碎了摆在客厅里的一件瓷器,手上割出了一条深深的伤口,差点要去医院才能止住血,所以这一架他是没法参加了。

不能亲自动手的冯斯,也不愿意错过这样的热闹,于是决定去旁观。约架那天的晚饭后,他骑着自行车慢悠悠地骑向郊区。经过一条小巷的时候,眼睛无意中一瞥,发现有两个人正从巷口走进去,背影都很熟:一个是敌对中学一个刚刚毕业的高三学生,打架异常凶悍,并且时常使出阴毒的手段,有个外号叫“黑夹子”——黑夹子是当地一种昆虫的土名,这种虫尾部有一个大夹子,一旦夹住猎物或者敌人就死活不松开,其中还含有毒液,能让人的手肿起来;另一个是那所中学的高一学生,名叫文鑫睿,是他的初中同学文潇岚的弟弟。文鑫睿和冯斯偶尔都会在街边台球馆打打台球,一次文潇岚去台球馆叫弟弟回家,碰巧冯斯也在,两人算是认识了。

冯斯和文潇岚并不是太熟,但对这个姑娘印象挺好。虽然她家庭条件不错,相貌、学习、体育运动各方面俱佳,却既没有富家子弟的骄矜,也没有优秀学生的傲气。此时看到文鑫睿竟然会和黑夹子混在一起,他心里“咯噔”了一下,稍一犹豫,决定去看看。

他从另一个方向绕进了那条小巷,小巷另一头正好有几个臭气熏天的垃圾桶,挡住了他的身形。捏住鼻子缩到垃圾桶后面,他看见黑夹子正在把一样东西递给文鑫睿:一把长柄的折叠刀。这把刀打开后刀身长大概有二十厘米,已经属于管制刀具的范畴,足够给人带来致命的伤害。黑夹子平时在街头鬼混的时候,就时常把这把刀甩来甩去地扮酷。

但现在,他把刀给了文鑫睿。

“你真的想好了?”黑夹子问。

文鑫睿重重地点点头:“想好了,我一定要做。”

“那好吧,”黑夹子阴阴地一笑,“打起来的时候,我会让人尽量把顾枫隔出来,让他落单。你看准机会,朝他的肚子上狠狠来一刀。”

顾枫是冯斯所在学校打群架的头儿,是一个高三复读生,身强力壮而又敢玩命,一向是黑夹子的死对头,黑夹子没少在他手里吃亏。

“没问题,交给我了。”文鑫睿的声音在发抖,显然心里十分害怕,但嘴上却还在逞强。

黑夹子拍拍文鑫睿的肩膀,满意地走开。文鑫睿站在原地,呆了足足有三分钟,然后狠狠地一跺脚,把折叠刀塞到牛仔裤裤兜里,准备离开这条小巷。但刚刚走出两步,他的脖子忽然被人紧紧勒住,然后一把按在地上。还没等他做出任何反应,他已经被按住双手,死死压在了地上,裤兜里的刀子也被人掏走了。

“是谁?”文鑫睿又惊又怒,拼命挣扎,但双手被牢牢按着,无法发力。倒是对方毫不客气地在他的腰间用力顶了一下,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只好乖乖地不动了。

过了一分钟,对方才放开了他。文鑫睿从地上弹起来,转身准备拼命,等看清对方后,硬生生收住了拳头:“冯哥,怎么是你?你捉弄我干什么?”

冯斯手里把玩着那把折叠刀,反问他:“你今年16岁了吧?”

文鑫睿摸不着头脑,但还是点点头。冯斯冷笑一声:“16岁的人了,一脑子豆腐渣。这一刀捅下去,你知道后果是什么吗?”

“我自己的选择,我自己承担一切后果。”文鑫睿倔强地说。

“哟,还真是了不起呢。”冯斯点着头,忽然一拳击出。文鑫睿躲闪不及,这一拳正打在脸上,打得他再次摔在地上,满眼金星。

“顾枫是什么人?成年的流氓都不敢和他单挑,就凭你这反应,连我的拳头都躲不开,还想伤到顾枫?”冯斯蹲了下来,一把揪住文鑫睿的衣领,“黑夹子如果真想干掉顾枫,第一不会选这种打群架的公开场合,第二不会找你这种毛都没长齐的菜鸟。你被他耍了,知道吗?”

“我…我被耍了?为什么?”文鑫睿一脸茫然。

“我他妈哪儿知道为什么?”冯斯把文鑫睿拽起来,两人一起坐在小巷肮脏的地面上,“你现在有女朋友吗?”

“本来有,前些日子掰了。”文鑫睿说。

“那就不应该是你的原因了,照我看,凭你的斤两,还不至于让人动用黑夹子去想办法坑你——除非因为女人。”冯斯思索着,“没记错的话,你妈是做房地产的吧?好像我爸的那栋别墅就是你妈他们公司的项目。”

“没错。”文鑫睿点点头。文家的财富基本都来自文潇岚姐弟的女强人母亲,父亲只是县政府里一个普通的公务员。

“你妈最近生意上有没有惹到什么人?竞争对手、政府官员什么的。”

“我平时不太关心她的生意…”文鑫睿苦思冥想,“啊对了,前几天吃饭的时候,她的确抱怨过,好像是为了什么拿地的事儿,在和一个竞争对手竞价吧,对方逼得很紧,毫不退让。”

“那就是了,”冯斯站了起来,“回头群架打起来的时候,在那个废弃工地的暗处,肯定藏着带了相机的人。只要你掏出刀子来,不管伤没伤到顾枫,你的英姿都会被记录下来,作为你母亲的家庭丑闻,到时候是公开还是让你母亲私下让步,都是他们占主动了。”

文鑫睿也站了起来,脸色阴晴不定,冯斯继续说:“这还算是轻的,到时候在混战中,他们很有可能会制造机会,甚至强逼你伤害顾枫,弄死他都有可能——那就不是几张照片的问题了。”

文鑫睿沉默了许久,最后开口说:“你说得对,不过我还是要去。”

“明知道是陷阱,还要往里面跳?”冯斯饶有兴味地看着他,“怎么了,对这个世界感到厌倦了?”

“如果我真的被人拍到行凶的照片,或者真的伤到了顾枫甚至杀了他,也没什么不好的。”文鑫睿两眼望天,“能给我妈光辉的声誉上添点污点,我挺高兴的。”

“哦?那就更有意思了…”冯斯脸上兴趣更浓,“说说看,你妈怎么就那么招你恨了?”

“她和我爸上个月办了离婚,我爸已经搬出去了,”文鑫睿说,“她嫌我爸胆小懦弱没本事,当了那么多年公务员也爬不上高位,又不敢帮她去找领导通关系,对她的生意完全帮不上忙。”

“可以想象,标准的国产黄金档家庭剧情节,”冯斯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你姐姐和我同一年级,明年该高考了,你也马上上高二了,正是文理分科的关键时候。真可怜啊!”

“我妈根本就没有把我们俩放在心上!”文鑫睿咬牙切齿地说,“姐姐哭着跪在地上求她不要离婚,还是半点用都没有。我要报复她!怎么能让她难过,我就要怎么做!”

“胸怀大志!”冯斯跷起大拇指,“来,你看这是什么?”

他向文鑫睿伸出手,文鑫睿定睛看去,忽然“啪”的一声,脸上火辣辣地疼,竟然是冯斯重重给了他一记耳光。刚才那一拳也就罢了,现在又来一耳光,文鑫睿火冒三丈,抬拳就要反击。但冯斯的打架经验比他丰富太多,抢先一拳打在他胸口的隔膜肌上,痛得他一下子连气都喘不过来,被冯斯轻松地绊倒在地上。

他痛苦地捂着胸口,耳中听到冯斯冷酷的声音:“报复?放你妈的屁!你这样报复到谁了?

“我不管你妈是怎样一个冷血、硬心肠的人,我也不管你爸有多可怜,你和你姐有多惨,我只知道一件事:他们离婚了,你们的家庭破裂了,这是个事实,你崩了自己的脑袋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报复?你的命是你的,你的生活是你的,你未来的前程也是你的,牺牲掉这一切换你妈一张哭脸,你他妈的这是什么猪都不如的智商?你去监狱里捡肥皂,你妈活生生被气死,你圆满的家庭就回来了?回得来吗?”

文鑫睿慢慢坐直身体,无言以对。冯斯在他面前蹲下,语气稍微温和了一些:“动动脑筋吧,自暴自弃从来都是猪脑子才会做的事情,因为它最终只会伤害你。那只是一种‘我伤害了自己,所以这个世界一定会为我难过吧’的幻觉。事实上,世界是绝不会为你难过的——人家都懒得看你一眼。你要是始终放不下过去,干脆去死吧,死了一了百了,不死就得忍受。来,这把刀子给你,也让我现场观摩一次抹脖子。”

“死…”文鑫睿目光黯淡,垂下头去,似乎看都不敢看被冯斯抢去的那把折叠刀。冯斯拍拍他的肩膀:“不想死?不想死就好好活着吧,像个男人一样好好活着。当年我妈死的时候,我也觉得我找到了放纵自己的理由,后来一想,这样做能改变什么?唯一能改变的是以后吃牛肉面连多加一个蛋都加不起,亏的还不是自己?人生就是这种东西,不能改变过去,但还有机会改变将来。”

文鑫睿沉默了许久,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说得对,我妈是我妈,我是我。我不能对不起自己。”

“再送你一句言情小说的台词:越是没人爱,就越要爱自己。再说了,你至少还有个愿意管教你的姐姐,就别让她心焦了,回家去吧,没准她又在到处找你了。”冯斯把文鑫睿拉起来,“打群架这种事儿,你真是不适合,以后也别掺和了——水平太差,只能拖后腿。”

他一边说着,一边看着自己正在流血的右手:“妈的,为了教育你这个二货,老子的手又破了…”

几年后回想起来,冯斯忍不住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原来那个时候文潇岚也躲在一边,听到了他所说的话。现在想想,虽然粗口连篇,自己那番话居然也堪称义正词严,有点心灵鸡汤的味道。这一锅心灵鸡汤,不只给文鑫睿灌下去了,似乎连带让他的姐姐也对自己另眼相看了。

他忽然有些隐约的想法,自己也许可以在北京多待一段时间,和文潇岚多一些相处的机会,说不定两人的关系能有一些诡异的变化…可惜这个想法连存活的时间都很短。以他现在的处境,和女孩子谈恋爱无异于拖人下水,何况他还有很多问题亟待解决,当前的首要任务就是直接杀回老家。而这一趟,原本是可以避免的。

“我好歹算是救了你们一命,你直接把事情的真相告诉我不就完了吗?”一个小时前,他这样对何一帆说,“你们不杀我、不抓我,偏偏就这么晾着我,让我像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转,很有快感是吗?”

“我们现在是朋友了,你是一个好人,站在我个人的角度上,我十分愿意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诉你。”何一帆郑重地说。

“但是,对吧?”冯斯哼了一声,“‘但是’是全天下最混蛋的两个字。还有,我还没认你们当朋友,我们之间是赤裸裸的金钱关系…”

“没错,我要接的就是‘但是’,我家的长辈严禁我向你透露任何信息,而且原因绝不是为了耍你。这么说吧,正因为你太重要了,所以这一切必须留给你自己去查找和发掘,目的只有一个:不能给你留下任何先入为主的印象。”

“留个印象至于那么碍事儿吗?就算是相亲也得先看看照片吧?”冯斯相当恼火。

“非常碍事,你的精神状态每一丝最细微的变化,都可能会影响到你的将来…所以,这些东西不能由我们亲口告诉你。这一点其实我自己也不太明白,但我家的长辈交代得非常郑重,我没有办法违抗。”